景帝并没有在阙亭里,而是在宫门的城楼上。
此时的景帝,身着皇袍,头戴通天冠,腰悬汉剑,站在城楼上,身形挺拔,宛如一棵参天巨松,气势不凡,天子之威透出,让人不敢仰视。
景帝脸上带着笑容,不再是穆穆天子之威,一张大嘴裂到了耳根,笑得很是欢畅。一双明亮的虎目,不时眯着,很是享受。
当皇帝,最大的乐趣并不是作威作福,颐指气使,而是建功立业。匈奴,一直是悬在汉朝头上的一块巨石,谁也知道什么时间会砸下来,让人喘不起过来。为了搬掉这块巨石,汉朝皇帝没少费心思。
刘邦立国之初,不愤匈奴横行,率军三十万北征,却给冒顿围于平城,差点给活捉了。自此以后,匈奴滋扰不断,边关泣血,多少百姓死于匈奴刀下,这是汉朝的奇耻大辱。汉朝皇帝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击破匈奴,安定边关,洗雪耻辱,却是数十年未得。
如今,匈奴败走,平城之耻已雪。在这庆贺的好日子里,景帝能不欢喜若狂吗?景帝那感觉好象是在飘,整个人就象处在云端之中,飘呀飘的!
在景帝旁边的是窦太后。此时的窦太后仿佛年轻了二十岁,右手拄着龙头拐杖,站得笔直,就象一把剑。老脸上满是欢容,一张嘴乐呵呵的。
说也奇怪,她的脸上原本布满了皱纹,可是,今儿甚奇,皱纹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焕发的容光。
更有一桩奇处,窦太后竟然穿了一件华贵的深衣。她很节俭,这是汉文帝欣赏她的原委所在。虽是贵为太后,所穿的衣衫多为旧衫,衣衫不穿坏了,她是不会换的。换穿新衣,似乎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今儿却是穿上了新衣,着实让人想不到。
她说要穿新衣,南宫公主很是奇怪,就问她:“姥姥,你今儿怎么要穿新衣了?”
窦太后笑呵呵的道:“南宫啊,这是汉家盛典,姥姥心中欢喜。想那匈奴横行,数十年来无人能制。围过高祖,侮过高后,大汉蒙羞,如今,匈奴大败,耻辱得雪,姥姥心中能不欢喜么?”
于是,就有了这身新衣上身。
窦太后左边是薄皇后,右边是馆陶公主。薄皇后性格温婉,在后宫颇有口碑,可是不能生育,至今无后,被景帝冷落,甚少露面。今儿是大喜的日子,她的名份在那里,不得不露面,她扶着窦太后。
馆陶公主就不说了,窦太后的掌珠,景帝的姐姐,她不站到窦太后身边,还能有谁呢?
景帝他们身后是一众皇子,太子刘荣站在最中间。景帝隐有废刘荣太子位的想法,可是,还没有施行,他名份仍在,不站最中间还能有谁?
刘荣虽是着装整齐,站得笔直,可是,他的风采实在不敢恭维,给另一个人抢了,这个人就是刘彘。
刘彘衣着得体,并不比一众兄弟突出,可是,他站在那里,个头最高,比起太子刘荣还要高上一些。他那种特有的气质,很能吸引人,与一众兄弟比起来,他是站在鸡群中的白鹤,与众不同。
刘彘身边站着一个人,是阿娇。阿娇对这个未婚夫婿,很是依恋,虽是大刘彘四岁,一有机会就要亲近他。如此良机,阿娇肯定不会放过的。
阿娇笑嘻嘻的,粉嫩的脖子伸得老长,打量着城下。惊喜的轻声叫嚷起来:“是周阳,是周阳!”
对周阳,阿娇喜欢没事就磨着,为何呢?因为周阳会讲故事,会说话,会哄她欢喜。自从周阳去了北地,她再也没有见到过周阳,一见之下,哪里还控制得住,真想从宫墙上蹦下来,一把抓住周阳:“哇!周阳,你快给我讲打匈奴的故事!”
刘彘把她那副急不可耐样儿看在眼里,轻轻一拉,低声道:“别说话!”
“人家想听周阳讲打匈奴嘛。”阿娇小声埋怨道:“这仪典也太长了吧!”
“等庆典完了再找周阳,孤也想听听他讲打匈奴的故事。”刘彘小声安慰阿娇。
“嗯!”阿娇听话的点点头,右手悄悄伸到刘彘屁股后面,眼里闪过一丝狡色。
“啊!”刘彘突然低呼一声,愕然的看着阿娇。原来是阿娇趁他不备,在他屁股是狠狠的掐了一把。
阿娇冲他吐吐舌头,很是调皮。刘彘无奈的翻翻白眼,聪明的选择忍了。
左边的阙亭上,站着的是一众诸侯王,站在最中间的是梁王。在诸侯王中,梁王的战功最大,地位最尊,还是景帝的亲弟弟,窦太后的心尖肉,他不居中,还能有谁呢?
说起这位次,梁王就很不爽。乍看之下,景帝把他放到诸侯王最尊位上,很风光,可是,只有他知道,景帝在借此事打压他。
都知道汉朝一则景帝,二则窦太后,三则梁王,四则馆陶公主。景帝,窦太后、馆陶公主三人站在城楼上,把他安排在左阙亭上,这不是给他难堪么?
当得知他要站在左阙亭时,他很不服气,去质问窦婴。窦婴的态度不错,认认真真的听他说完,这才把景帝批阅过的奏章拿给他看。依窦婴排的位次,梁王应在城楼上,靠近景帝,也是梁王最想要的位置。可是,景帝却划掉了,改在左阙亭。
梁王当时就愣住了。可是,他并没有放弃。这种庆典,正是出风头的时候,他要夺嫡,就得抓住这机会,让百姓知道他,记住他。赶去东宫,见窦太后。窦太后一听,那还得了,自然找景帝理论去了。
也不知道景帝是怎么说的,窦太后最后告知梁王,景帝要他去哪里他就去哪里。于是乎,梁王万分不爽,也不得不站到左阙亭了。
他很不想来,可是窦太后却说的是“你不去,就回睢阳去”,他不敢不来了。
左阙亭上的诸侯王,除了梁王,还有淮南王,楚王、齐王……这些刘姓王爷。淮南王一身儒服,一身的儒雅气质,一望便知,是个饱读之士,绝对看不出来,他暗藏不臣之心。
右阙亭上是彻侯、关内侯,南皮侯窦彭祖也在上面。其中不乏功臣之后,曹参的孙子,平阳侯曹寿,脸色苍白,有些吃受不住,一双手紧紧扶着城垛。
汉初功臣后人几乎都在上面,萧何、陈平的后人自是不例外。韩信给灭族,这就不说了。张良的后人却没有出现,因为张良长子张不疑犯法,差点给文帝杀头,如今张家破败不堪,没有资格。
这些人或是天家血脉,或是功臣之后,站在各自的位置上,没有问题。只有一人,身份地位都不够,却是站在南宫公主身边,这人就是周阳的生母,许茹了。
许茹刻意打扮了一番,俏媚劲头十足,南宫公主拉着她的手,两人不时低语,说得起劲头,不时轻笑。
“阳儿,阳儿!”
许茹一双妙目猛的睁大了,看着率军来到的周阳,欣喜得都快蹦起来了。要不是南宫公主拉住她,肯定是冲到城墙边,毫不犹豫的扑下去,要把周阳搂在怀里,仔细打量一番,周阳有没有瘦了?有没有苦着?有没有累着?
哪个儿子不是母亲的心头肉?许茹真恨不得拉着周阳好好说一通话,要是可能的话。
南宫公主一双妙目在周阳身上转来转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妙目中神采奕奕。
大司仪官窦婴略一清嗓子,开始司仪了:“周阳、李广、程不识、冯敬、公孙贺、公孙建、秦无悔,征战归来的有功将士,觐见皇上!”
“行胄甲之礼!”窦婴扯起了嗓子,嗥起来。
周阳和将士们翻身下马,一撩战袍,左膝弯曲,右膝跪地,行起了胄甲之礼。这是将士觐见皇帝的礼节,称为胄甲之礼,这是汉朝的军礼。
景帝虎目中精光四射,扫视城下将士,眼睛湿润了。
将士们中,缺胳膊少腿,眼睛瞎了,耳朵缺了的不在少数,这是他们浴血拼杀的明证。胜利固然可喜,却是不计其数的汉家儿郎用鲜血、用性命,拼出来的。
作为皇帝,其麾下大军,不计生死,敢打敢拼,还有比这更让人激动的吗?
景帝的胸口急剧起伏,久久难以平静。
突然之间,景帝一双胳膊猛挥起来,大吼起来:“汉军威武!”
在这种时候,景帝应该说些夸奖的煌煌之言,激励一番军心士气,再降下恩旨,这才是皇帝该做的。然而,景帝不仅没有这么做,还很夸张的大吼,实在是出乎人们的意料。
可是,其效果却是出奇的好,比起千篇煌煌之言更有用。
“汉军威武!”
冲天的战号直上云霄,万千只胳膊在挥动,万千张布满激情的脸蛋,正在呐喊。
周阳、李广、程不识、孙公贺、公孙建、冯敬、秦无悔、赵破奴、路博德、苏建、周亚夫、梁王、淮南王、曹寿、窦彭祖、刘荣、刘彘、窦太后、馆陶公主、阿娇、许茹……无不是在用力的挥着胳膊,尽情的呐喊!
长安,再一次沸腾了!
大汉帝国,发出了怒吼!
二百零七
汉军的英勇行动。任何的如椽巨笔,任何的煌煌之言,都不足以赞美。
“汉军威武”这四个字,虽是汉军的战号,却是他们英勇行动的最好赞美,景帝这一吼,切合时宜,所有人,不分男女贵贱,打从内心赞同他的吼声,无不是跟着呐喊。
只有这吼声,才能表达他们对汉军英勇行动的赞美之情!
梁王给景帝打压,淮南王刘安暗藏不臣之心,窦彭祖对周阳很不爽,许昌更是当着汉军的面丢脸,可是,此时此刻,他们真心赞美汉军!
“汉军威武!”
无尽的呐喊,不计其数的胳膊在挥舞,呐喊声整整持续了一盏茶时分,方才停歇下来。
吼声虽歇。人们的热情却没有消褪。景帝摸摸脸蛋,有些发烫,汉军的战号如此具有魅力,很能振奋人心。
“好儿郎!好儿郎!”窦太后更是不住夸赞,一张嘴哪里合得拢,这绝对是她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刻:“先帝呀,你有个好儿子,洗雪了汉家耻辱!你在天之灵有知,足以自摸了!”
说到动情时,眼中涌出了泪水。
平城之耻,高后之侮,一直是汉朝皇帝的心病,为了洗雪这一耻辱,他们殚精竭虑,就是没有成功。如今,终于洗雪,文帝作为景帝的父亲,若是九泉之下有知,可以瞑目了。
“献捷之仪,开始!”窦婴扯起嗓子大吼,右臂举得老高,重重的挥了下去。
他的话音一落,全场安静,只有寒风掠过的呜呜声,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周阳身上了。
献捷之仪是这次庆典的重头允戏,也是最振奋人心的部分,虽然没有人说话。却是激动不已,紧紧的握起了拳头。
周阳他们选了一个高喉咙大嗓子的人来唱礼,这个人就是飞将军李广了。
在这种盛典中唱礼,那是何等的荣耀,程不识不甘给李广抢了去,争着要来唱礼。他的喉咙也挺大,周阳他们有些难决,最后还是他和李广决定二人比试一番,谁的喉咙大谁就唱礼。为了比出嗓门大小,二人对着空气嗥了半天,谁也不让谁,最后还是李广胜上一筹,程不识只好遵守诺言,让李广唱礼了。
首先要进献的就是单于的王旗。王旗是单于最有名的象征,只要有王旗的地方就有单于,是以王旗排在第一位。
赵破奴把王旗递给周阳,退到后面去了。周阳接过王旗,举在手里。
李广开始唱礼:“进献单于王旗一面!”
声音洪亮,好象洪钟大吕,远远传了开去,良久不绝。
“大汉万岁!”
刚刚安静下来的长安。又沸腾了。人们再一次呐喊起来,挥着胳膊,尽情的渲泄着心中的激情。
王旗是单于的象征,进献王旗,那是最好的礼物,谁能不激动呢?景帝眼里涌出了泪花,激动得身子有些发颤,双手紧握着,大步一迈,快步冲了出去。
按照司仪,景帝站在城楼上,自有人把王旗扛到他跟前,他用不着自己跑下来。可是,景帝激动难已,竟然要自己去接王旗。
不要说景帝激动,谁个不激动?
梁王紧咬着嘴唇,一双虎目中精光暴射,死盯着王旗,双手紧握成拳,用力过度,手背发青了。要是自己是皇帝,周阳把这面王旗交到自己手里,那该多好!自己一定会成为千古有名的圣君!
淮南王刘安不再是那般矜持,恨不得代景帝而受之。
“皇上,你快去呀!快去接旗呀!”窦太后激动不已,不住催促起来。
“阿母,皇上去了!去了!”馆陶公主眼里噙着泪水,强忍着没有流出来。
她虽是女儿身,也是天家血脉。汉家的耻辱得雪,她万分欢喜,说话有些发颤。
景帝那不是走,那是在飞,从城楼上飞下来,再从宫里飞到城门口,进周阳飞来,远远就嚷了起来:“周阳,打得好!将士们,打得好!”
“皇上万岁!”将士们齐声欢呼。
景帝来到周阳面前,双手伸得老长,要把王旗抢过来。
周阳却是握在手里,大声道:“皇上,周阳奉旨统兵,击败匈奴,缴获单于王旗一面,进献皇上!”
景帝太想把王旗举在手里了,可是,这礼节是他首肯了的,只得强抑激动,等周阳说完。周阳话音一落,景帝手一伸,就把王旗抢了过来。双手使劲挥舞着。
“呼呼!”王旗发出声响,好不响亮。
“大汉万岁!”一片山呼海啸般的吼声响起。
景帝热情高涨,久久不能平息,把王旗一遍又一遍的挥动,瞧他那架势,真恨不得挥个一天一夜。
他挥动了多久,“大汉万岁”的吼声就持续了多久。
终于,终于,景帝清醒过来,还有好多仪式没有进行,这不过是献捷仪式的开始罢了。稍抑兴奋之情,举着狼旗,从城门进入未央宫,快步登上城楼。
“快,奏乐!”
窦婴这才记起,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给他忘了,那就是奏乐。窦婴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也是禁受不住激动的冲击,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
编钟声响起,清越不乏雄壮,悠扬动听。
景帝登上城楼,朝下一望,只见不计其数的百姓,伸长了脖子,打量着他,眼瞪瞪得滚圆,不想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当皇帝,什么时间最欢喜?功成之际最是欢喜!这一刻,景帝仿佛是圣君,轻飘飘的。
“大汉的子民们:匈奴横行,困高祖于平城,遗书侮高后,此耻此辱,倾尽黄河之水也是洗刷不清!”景帝吸口气,强抑一下激动的心神,开始了训话:“数十年来,大汉不忘雪耻,然未能成!天佑大汉,周阳统兵,将士用命,长城破敌,斩首四十余万,缴获无数,此王旗碎于阙前!”
使劲一抛,仿佛汉朝的耻辱随着这一抛全给抛却一般,轻松异常。
王旗在寒风中招展,缓缓飘落。砸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响。
王旗仆,匈奴破,这是一个很好的预示。
“大汉万岁!”
百姓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声。这次,人们不再是挥着胳膊呐喊,而是欢呼雀跃,蹦跳不已。
梁王不住蹦跳,欢喜得象个小孩子;刘安一把拥住旁边的刘姓王爷,不住捶着他的肩背;窦太后手中的龙头拐杖重重点在地上,不住跳动;馆陶公主一双玉足重重蹬在地上,挥着胳膊大叫大嚷;阿娇拍着小手,转起了圈子;刘荣更是想从城楼上跳下去;刘彘身子后仰,成了一个弓形,嘴巴张开,大声吼叫,一双拳头用力的挥动着……
在这一刻,人们用他们特有的方式渲泄激动与激情!
景帝一双拳头高举着,脖子仰着,大嘴裂开,冲天一声大嗥“啊!”
仿佛不把天震塌不罢休似的!
欢呼声持续了许久许久,方才渐渐停歇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