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还能保持镇定的,只有中行说了。中行说的镇定并不是真正的镇定,是他强撑着的。他才智过人,他深知,此时此刻,应该挽救危局,而不是惊惶失措。在眼下这般情形下,若是惊惶无计,后果会更加严重。
“咝!咝!”
中行说猛吸凉气,一而再,再而三的强迫自己镇定,可是没有用。不知道吸了多少口凉气,这才勉强镇定下来,颤抖着声音道:“大单于,眼下不是惊惶的时候,应该想办法解此危难!”
他的声音不住颤抖,还很细微,可是,听在军臣单于耳里,犹如晴天霹雳,让军臣单于猛然醒悟。
“中行说,你说得对!本单于谢谢你!”军臣单于从地上猛的跳起,冲中行说躬身施礼,极为恭敬。
中行说才智不凡,在匈奴很得军臣单于的宠爱,倍得他的礼遇,就从来没有见军臣单于如此恭敬过,受宠若惊,忙道:“大单于,奴才受之不起!”
“不!你受得起!”军臣单于大声喝道:“都站起来!大匈奴的勇士,是不会被击败的!你瞧瞧你们,汉军还在十数里以外,他们的吼声就把你们吓坏了?”
这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即使汉军还在十数里以外,其汹汹气势,匈奴也能感觉得到。一众大臣心惊胆颤的站了起来,惊惧的站在一旁,不敢说话。
“昂起头颅,挺起胸膛,就算要死,也不能堕了大匈奴勇士的名头!也要配得上天之骄子!”军臣单于手按在刀柄上,大声喝斥起来:“汉人有一句话说得好:水来土屯,兵来将挡!这没什么大不了,就是决战罢了!”
他的吼声如同惊雷一般,在一众大臣的耳畔轰鸣,也许是受到了感染,一众大臣垂下的头颅昂了起来,胸膛也挺了起来。
对一众大臣的表现,军臣单于很是满意,微一颔首,赞许道:“这才配做天之骄子!这才是大匈奴的勇士!”
“你们,向中行说致谢!是他提醒了我们!眼下,不是慌乱的时候!”军臣单于大声下令,其响如雷。
“谢中行先生!”一众大臣真的向中行说致谢了。
这些大臣中,有不少人瞧不起中行说,可是,若不是中行说及时提醒,一众君臣慌乱之下,必然酿成惨祸。他们这是发自内心的感谢,也是中行说来到匈奴这么多年,第一次得到这么多匈奴的认可。
“不敢!不敢!”中行说忙还礼,一脸的喜悦,从此以后,他在匈奴的地位将会更高,不会再有人瞧不起他了。
“你们说,该如何应对眼前的危机?”军臣单于虎目中光芒闪烁,紧紧盯着一众大臣,开始问计了。
在匈奴牧民的冲击下,匈奴大军已经乱了。而且,随着被冲击的匈奴军队越来越多,混乱就象巨石砸出的水波,迅速扩大,六十万大军差不多全乱了。
六十万大军不仅乱了,还给不停的压缩空间,挤作一团。
就算是这样,匈奴牧民仍是不停的朝里面冲,恨不冲到最核心的地带去。
在如狼似虎的汉军面前,匈奴牧民根本就没有抵挡之力,除了逃还是逃,要他们不往里面冲击都不行。
望着混乱不能成军的匈奴大军,一众大臣的眉头又拧在一起了。如此乱象,他们能有什么办法呢?不要说他们,就是起冒顿这个匈奴历史上最为伟大的单于于地下,也是束手无策。
“左贤王,你可有妙策?”军臣单于扯起嗓子,冲伊稚斜问计。
伊稚斜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默然的摇了摇头,一脸的黯然之色。
左贤王以多智著称,连他都没有计策,还是一脸的惶然之态,这是无解的证明,军臣单于一颗心直往下沉,一个趔趄,差点又摔在地上。
战场上,讲的是实力,光有激情和不怕死的精神还不够,还要好的办法。
一众大臣个个呆若木鸡,哪能有一丁点办法。
军臣单于无奈之下,只得朝中行说望去。只见中行说伸长了脖子,瞪圆了眼睛,正打量着龙城的情势,双眉紧拧,正在思索。
中行说无数次解过军臣单于的危难,军臣单于不由得精神一振,大声问道:“中行说,你可有妙计?”
中行说没有说话,仍是在打量,一双眼珠不住转动。
“中行说!”军臣单于厉喝一声,仿佛惊雷炸响,群臣不由得一个哆嗦。
“大单于。”中行说一惊而醒,忙冲军臣单于施礼。
“中行说,你可想到计策了?”军臣单于一脸的期冀之色,中行说是他最后的希望,他就象落水的人抓住稻草一般。
不仅军臣单于如此表现,就是伊稚斜,还有一众大臣,谁个不是如此?
“大单于,要解眼下危局,并非无策。”中行说的话才一出口,军臣单于一众君臣长吁一口气。他们对中行说是信服的,中行说说有办法,肯定有办法。
“快说!快说!”一片催促声响起。
“大单于,你请看。”中行说右手朝山下一指:“中间是我们的大军,那里是牧民,汉军在外面。周阳用心何其毒辣,他这是把大匈奴的牧民当牛羊一样驱赶过来……”
“周阳好狠毒,他竟然要让大匈奴的子民自相残杀!”军臣单于双手紧握成拳,握得格格响。这种大混乱,必然死伤无数,死上几十万人不会有问题,军臣单于尽管杀人如麻,也是忍不住一阵心悸。
“大单于英明!”中行说赞一句,话锋一转,道:“这仅仅是周阳一个不重要的用心,周阳真正的用意便是用大匈奴的牧民来挤占大匈奴勇士的地界。大匈奴的勇士自小生长在马背上,全是骑兵,要是没有足够的地方,就没法驰骋,就发挥不出威力。”
骑兵必须要有开阔的地势,足够的空间,才能发挥出威力。驱赶匈奴牧民,让匈奴牧民来挤占匈奴大军的空间,这绝对是一着妙得不能再妙的高招。
“格格!”军臣单于嘴里发出一阵咬牙声,问道:“你说,要怎样才能发挥出大匈奴勇士的威力?”
“大单于,容奴才讲个故事。”中行说微一沉吟。
“讲故事?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讲故事?”军臣单于右手按在刀柄上,狠狠的瞪着中行说,都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候,他竟然还要讲故事,谁能不着恼?
“你真会挑时候!”伊稚斜一向对中行颇多赏识,仍是忍不住喝斥一句。
“大单于,这故事一说,大单于便知如何做。”
中行说仿佛没有听到他们的埋怨似的,自顾自的道:“在春秋之际,楚国和晋国是天下最强的霸主,两国经常发生战争。楚军趁着天未亮之机,突然杀到晋军寨前,列开阵势,准备大杀一场。晋军给堵在营地里,军队无法列阵,不能应战。晋军把帐幕拆了,把军士做饭的灶拆了,就有了足够的地界。晋军用此奇策,打败了楚军。”
“你这奴才!你心情真好,这时候还讲春秋时的旧事……”军臣单于恼火的斥骂起来,一句话未骂完,倏然住口,额头上的冷汗象水一样渗出来。
“嘀嗒!嘀嗒!”
冷汗滴在冰雪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军臣单于脸色苍白,一点血色也没有,壮硕的身躯犹如风中落叶一般,不住颤抖。
中行说,伊稚斜,还有一众大臣,冷汗滴下来,发出“嘀嗒”的声响。
中行说的计策,就在那个故事里面,他们不会不明白。这计策不要说执行,就是想想,也是让人从骨子眼里感到冰凉,个个惨白着一张脸,强撑着才站稳!
三百八十九
中行说讲的是春秋时候的一次着名战役,晋军正是用此法打败了楚军。当然,中行说在此时讲这个故事,是意有所指,那是在暗示军臣单于。
匈奴只有火堆,没有灶,自然是无灶可拆。在灶之外,匈奴还有帐幕,可是,为了早点去打汉朝,匈奴早就把帐幕收拾好了,此时的龙城下,除了人马,再无别的东西。
匈奴大军要想拥有足够的空间,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拆人”了,就是杀死匈奴牧民。
中行说这一计策虽然很残酷,却不失为眼下最好的计策了。三四百万人马挤在龙城,密密麻麻的,匈奴大军驰骋的空间早就给挤占了,匈奴骑兵无法驰骋,不能发挥出威力,除了杀光匈奴牧民外,再也没有办法获得足够的空间。
匈奴除了骑兵还是骑兵,非常单一的兵种,空间对于他们来说极其重要。若是汉军遇到这种情况,可以不用骑兵,还有步兵和弩兵可以使用,怪只能怪匈奴的兵种太单一了。
至于匈奴下马来砍杀,那就不是匈奴了。在战场上,没有了马匹,匈奴没有什么战力,马匹是必须的。
匈奴之所以横行,就在于匈奴是骑射娴熟的骑兵,败也是败于此,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这是不得不为。
若是只杀十万,二十万,甚至三四十万,情势所逼,军臣单于不会犹豫,会立即下令执行。屠杀自己的同胞,保全匈奴的延续,这种事匈奴又不是没有做过,数年前,长城大败后,军臣单于就下令屠杀了数十万老弱。
可是,集中在龙城的匈奴不是十万,不是二十万,不是三十万,不是数十万,是一百多万!一百多万,这是一个惊人的数字,具有震憾人心的力量!
杀一百多万牧民,不要说杀,就是想想都让人心悸!
杀这么多的人,不要说人,就是杀人魔鬼,就是地狱魔王,恐怕也要好好惦量了。
正是因为此事太大,中行说才不敢直说,而是通过讲故事来暗示军臣单于。要是他直说,估计会给愤怒的大臣砍了脑袋。
“大单于,不可!”一众大臣反应过来,强忍着心惊,急惶惶的尖叫起来。
“你这汉狗,你要大匈奴绝种!”更有大臣冲中行说吼叫。
把一百多万牧民全部杀光的话,匈奴真的是会绝种。就算匈奴六十万大军逃出去,全是男人,要生孩子,都找不到妇人的肚子,不绝种也不行。
“杀了这汉狗!”有大臣立时拔出弯刀,气势汹汹的朝中行说冲去。
望着明晃晃的弯刀,手无缚鸡之力的中行说直冒凉气。他可是给匈奴出了一个眼下最好的主意,竟然招来匈奴的弯刀,这还有天理吗?
此时的匈奴大臣,除了极少数人外,无不是欲杀中行说而甘心,恶狠狠的盯着中行。若是目光能杀人,中行说已经死了无数次了。
“住手!”军臣单于怒喝一声。
这个大臣不甘心的停下来,扭过头,道:“大单于,这汉狗不能留!他是汉人,忘不了汉人的臭味!”
“还不住手!”伊稚斜的冷斥声响起。他的声音本就清冷,这一冷斥,让人从骨子眼里发冷。他可是明白人,知道中行说这计是眼下最好的办法了。
“可恶的汉狗!”这个大臣仍是狠狠瞪了一眼中行说,这才还刀入鞘,退到一边去。
“中行说,就没有其他办法?”军臣单于不住抽冷气,声音颤抖。他胆量过人,就是给李广追杀,也没有如此惊惧过,实在是这事太吓人了。
“大单于,请恕奴才智短才拙,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中行说心惊胆跳的回答。
“大单于,你莫听这汉狗的胡言乱语,我们冲杀出去!”一众大臣立时叫嚷起来:“就不信,大匈奴的勇士还打不过汉人!”
“冲杀?你怎么冲杀?”伊稚斜一双浓眉拧得紧紧的,沉声道:“地界都给牧民挤占了,大军不住后退,再过一阵,全挤在一起,你连冲的地界都没有,还怎么杀?”
在汉军的驱赶下,匈奴牧民好象潮水一样,无情的挤占着匈奴大军的空间。匈奴大军不愿退,想去汉朝,可是,身不由己,不退也得退。越退,空间越小。要是再不阻止,再过片时,连最后一块地方都会给挤占了。到那时,匈奴退无可退,冲不能冲,杀不能杀,那就上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有任由汉军宰割的份了。
真要那样,汉军不需要冲杀,只需要象牧羊人一样,把匈奴牧放起来,让他们挤压、踩踏、厮咬,就会死杀无数。不说全死,死上一半不是问题。
一半,就是上百万!
就算匈奴死了一半,汉军也不会放过匈奴,还会继续驱赶,到最后,近两百万匈奴踩踏,就死得七七八八了。到那时,汉军只需要几个冲锋,就足以解决掉匈奴。
这后果太严重了,也很明白,一众大臣尽管心里不甘,也是不得不闭上嘴巴了。
“你们,谁还有办法?”军臣单于一颗心剧烈的跳动,双手紧握,以乞求的口吻道:“谁想出更好的解困之法,本单于封他做自次王!”
自次王,匈奴的高位,仅次于单于,还在左贤王之上,是匈奴的二号人物。这高位固然让人艳慕,可是,也要有那才智呀。
一众大臣眼里光芒一闪而过,一片黯然之色。
“你们谁能解救大匈奴的子民,本单于退位,你就是大匈奴的单于!”军臣单于见无人应声,只得提高赏格。
单于之位固然让人难舍,可是,此时的军臣单于,真有让贤的冲动。他是匈奴的首领,不能带领匈奴走向强大,却给匈奴招来亡国之祸,这份内疚感,这份罪责,让他感觉象泰山压在身上似的。
一众大臣眼里光芒闪烁,随即光芒隐去,没有了光泽。
这可是夺取单于大位的良机啊,可叹老天没有赐给他们聪明的头脑。
连单于之位都不能求得一个好办法,军臣单于最后的希望彻底破灭了,一股无力感袭来,软在地上,双手掩面,竟然呜呜的哭了起来。
“呜呜!”军臣单于双肩抽动,哭声并不大,却是格外悲切。
哭声中蕴含着绝望、悲愤,无助得就象给人轮了一百回的妇人。
堂堂匈奴单于,沦落到这地步,堪称千古一奇!
“大单于,早作决断!”伊稚斜忍着悲愤,一双眼睛红通通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左贤王,你不要逼本单于!”军臣单于猛的站起,紧紧抓住伊稚斜的胸膛,咆哮起来。
一道命令,关乎一百多万人的性命,就是恶魔恐怕也得好好掂量了,不要说军臣单于这个活生生的人,他心里万分不好受!
“中行说,你最是有才智了,你为本单于出了不少好主意,你再出一个,救救他们吧!”军臣单于不容伊稚斜说话,猛的转过身,双手紧紧抓住中行说肩头,使劲摇晃起来:“中行说,只要你能救他们的性命,你就是大匈奴的单于了!”
让中行说这个汉人,这个阉祸来做匈奴的单于,在平时,一众大臣会认为很荒唐。可是,眼下,他们却认为应当,只要中行说能救这一百多万牧民的性命。
“哎!”
中行说给摇得快散架了,强忍着疼痛,叹息一声,缓缓摇头,一脸的黯然。
“真要用如此酷辣的手段么?”军臣单于仍是不甘心。
“大单于,早作决断!”中行说咬咬牙,不得不再次提醒:“若是再迟得片时,连刀都拔不出来,那就彻底完了!”
在匈奴牧民的冲击下,匈奴大军只剩下十来里的地方了。若是全给匈奴牧民挤占了,人马拥作一团,连刀都拔不出来,只有活活给挤死的份。
到那时,就会出现人类历史上的奇观,三四百人马挤作出的一个大肉饼。
三四百人马挤出的大肉饼,应该很壮观!很有震憾力!
“呜呜!”军臣单于一边哭泣,一边打量情势,只见匈奴牧民就象浪潮一般,无情的推挤着匈奴大军。在如此无边无际的浪潮中,不要说匈奴大军,就是泰山挡在面前,也会给移开,匈奴大军就象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随时会给吞没。
时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