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一
天色微明,曙光初上,此时的雁门城下早已成了修罗屠场。
碎裂的内脏,残缺的尸身,断裂的肢体,翻倒的旗帜……多不胜数,积尸枕藉,一眼望去,到处都是尸体。
此时的积水早已不是红色了,而是紫色。那是因为大量的鲜血与泥浆混合,变了色彩。
此时的雨早停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到让人呕吐的血腥气。
“呼呼!”
周阳喘着粗气,一拉马缰,赤电停了下来,不由自主的弯下了腰,趴在马背上,闭上了眼睛,实在是太困了!
一晚上的搏杀,心力、体力消耗之大,远非常人所能想象,要不是一肢强烈的意志支撑着,早就睡着了。
要是有一张松软的榻,不,哪怕是一块干燥的地面,躺在上面美美的睡上一觉,那也是人生乐事。可是,这只能是梦想,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周阳,周阳,是你么?”
一个大嗓门含着无尽的欢喜叫嚷起来。
不用想也知道是飞将军李广,周阳睁开眼,打量眼前的泥人,有些哭笑不得。李广骑在马上,好象一座铁塔似的,可是,他现在已经不能叫人了,应该叫“泥人”。
浑身上下都是泥,就是嘴唇也给泥浆厚厚的涂抹了一层,要不是他的一双大眼睛还在转动,一定会把他当作泥巴塑成的雕像。
再瞧他胯下战马,与人差不多,浑身是泥,原本的毛色早就看不见了。
周阳看不到自己的情形,想来和李广差不多。这点,从赤电的外形就可以看出来。此时的赤电,雷电一般美丽的毛发早就不见踪影了,唯有一身的泥,活脱一匹泥马。
“飞将军,有何事?”周阳喘着粗气,在脸上重重一抹,抹下一把的泥浆,露出肤色,终于有点人样了。
“你没事吧?”李广很是关切:“我看你趴在马背上,以为你受伤了。”
“是太累了。”周阳心里一阵温暖。
“都困了!”李广的声音里蕴着疲惫:“可是,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得去追匈奴,追得越及时越好。”
“匈奴都是长着四条腿,凭我们的两条腿无论如何追不上。”又一个骑着泥马的泥人赶到,正是程不识:“可是,要是不追的话,就是给单于收拢兵马的时间。是以,追是一定的。匈奴有四条腿,我们只有两条腿,效果不一定太大,总比不追强。”
程不识龙精虎猛一个人,此时的话中带着无尽的疲惫。
“为了不让单于从容收拢兵马,更为了让单于把再次南下的时间推迟,给我们更多的准备时间,只有追了。”周阳点头赞同他们的提议。
“呸!”程不识抹下一把泥,吐了几口泥浆,这才喘着粗气道:“破奴校尉所言极是有理。我们这一次虽然打了一个大胜仗,可是,由于我们的骑兵不多,匈奴逃跑时,我们不能及时追赶。嗯,要是我们能有三五万骑兵,匈奴一个也别想逃。”
言来恨恨不已。昨晚上,战事对匈奴不利,匈奴就骑马逃走。可是,汉军却不能马上就追,因为汉军只是两条腿,而匈奴是四条腿,追也追不上。只能留下来,继续砍杀来不及逃走的匈奴。
好在,黑夜中,不辨东西南北,逃走的匈奴虽多,来不及逃走的匈奴也不少,仍是让汉军足足杀了一夜。
“此时的匈奴正是胆丧之时,我们得尽快追上去,不能让匈奴恢复过来。”周阳微一沉吟:“我的意思,是把各部的骑兵集中起来,也有好几千吧,先追上去。至于步兵,让他们从后追来。”
“我也是这意思!”
“没问题!”
这是目前最好的方略,李广和程不识没二话。李广道:“建章军精于骑射,追击正是你们所长,我的骑兵不多,只有一千多一点,全部交给你们指挥,我率领步兵从后追来。”
“我也是这般打算。”程不识点头道:“我的骑兵原本不过一千人,一晚激战,有些损失,还剩七八百,全交给你们了。”
“我也还有几百。”雁门太守冯敬策马来到,不住的喘粗气,胸口急剧起伏,疲累不堪:“我的步兵,就交给飞将军,一并带去。我留下来,发民夫打扫战场,就不参与追击了。”
“冯太守高义!”
众人齐声赞一句。
冯敬的声音陡然转高:“我粗略估算了一下,昨晚一战,我们斩首有一万二三,加上匈奴攻城的损失,这一战,共计斩首在一万八九。加上受伤的匈奴,差不多有四五万匈奴没有了战力。这可是单于本部精锐呀!”
越说声音越高,说到后面,几乎是唱出来了。
让四五万匈奴最精锐的军队失去战力,这是莫大的成就,更别说汉军还是在以弱势兵力,用步兵的情况下做到,这是何等的让人欢喜。
“我们得赶快向皇上报捷!”
公孙贺右手一握拳。汉朝太需要胜利了!虽然有上次的安陶大捷,可是,与眼前一战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雁门大捷的消息传到长安,景帝肯定会欢喜莫铭,百姓会振奋异常,这于破击匈奴有莫大的好处。
这事没有人有异议,就这么定下来了。
要给景帝报捷,单于坐骑赤电,单于的盔甲肯定要送去长安。周阳跳下赤电,上了另一匹战马。
一声令下,所有骑兵全部调集,略一点数,不过四千多人,不到五千。边关有十余万汉军,就这么一点骑兵,太少了,太少了。
周阳把骑兵一分为三,一部分负责警戒,另外两部分在马背上歇息。如此一来,既保证了体力,又不担误追击。
在马背上歇息,可不是那么容易办到的。周阳把军服脱下来,一边策马狂奔,一边搓布绳。搓得差不多了,把自己绑在马背上,趴了下去,呼呼大睡起来。
兵士们和周阳一样,边奔驰,边搓布绳,把自己绑在马背上睡觉。
实在是太累了,一趴在马背上,周阳就睡着了。正睡间,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声把周阳惊醒过来,原来已经追到长城了。
长城,是汉民族的象征!
更是汉人心中的痛!因为,数十年来,汉军没有越过长城,深入匈奴腹地。如今,数千骑兵要越过长城,追入匈奴腹地,这是何等的让人欢喜,汉军兵士挥着汉剑,大声呐喊着“大汉万岁!”
“大汉万岁!”
响彻天地,直达九重天。
数千骑兵好象红色的海潮一般,漫过了长城,向北涌去。
也不知道是哪个率先唱起来“炎黄地,多豪杰,以一敌百人不怯。”
数千骑兵齐声相和“人不怯,仇必雪,看我华夏男儿血!男儿血,自壮烈,豪气贯胸心如铁!手提黄金刀,身佩白玉珏,饥啖敌酋头,渴饮敌人血!”
骑兵翻越长城,不过是大追击的开始。在他们身后,紧追而来的是十余万步兵。单于本部兵马战败,其他各处的匈奴只有撤退,边关城池不需再守,只要留下维持秩序的军队就行了,其余的全部追了上来。
就是车兵,也不带战车了,做起了步兵,加入了追击的行列。
雁门大捷的消息传开,边关百姓欢欣鼓舞,也加入了追击行动。他们没有武器,就拿着农具,三五成群,向北追去。
此时此刻,要是从空中望去的话,数十万汉朝军民好象海潮一般漫过长城,涌入无垠的大漠……
在上千里的广阔地域上,到处都是汉朝军民,到处都有人在传唱“儿女情,且抛却,瀚海志,只今决!男儿仗剑行千里,千里一路斩胡羯!瀚海飞战歌,歌歌为我华夏贺!单于王庭舞钢刀,刀刀尽染匈奴血!立壮志,守奇节……”
一百零二
夜色沉沉,黎明前最黑暗的时间,伸手不见五指。
未央宫,早已是灯火通明,太监杂役宫女奔走来去,忙着早朝。
宣室殿前,大臣三五成群的赶来,快步进入大殿,等着朝见天子。
此时的景帝,正在养心殿。景帝双眉紧锁,脸上带着忧色,不住的踱来踱去,好象有天大的焦心事似的。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响起,春陀快步进来。春陀还没有开口,景帝就问道:“可是有边关军报?”
“皇上,该上朝了!”春陀小心翼翼的提醒。
“哦!上朝的时间到了!”景帝好象兴趣缺缺,停了下来,问道:“可有边关急报?”
“回皇上,没有。若是有,会第一时间呈给皇上御览。”春陀的声音放得极低,生怕触怒了景帝。
这几日里,景帝整天愁眉不展,忧心忡忡,一见面就问边关军报。这弄得春陀不明所以,实在是忍不住了,试探着道:“皇上,我有一句话,想问问皇上,又不敢问。”
“说吧!”景帝的眉头一点也没有散开的迹象。
“皇上,我是想问问皇上。安陶大捷,斩首五千余,这是从未有过的大喜事。为何皇上欢喜过后,就是愁眉不展呢?整日里忧心忡忡,茶饭不思,一见面就问边关军报。”春陀说出自己的疑虑。
景帝又踱起了步:“安陶大捷,固然是可喜之事。这事,朕也欢喜。可是,欢喜归欢喜,也要看得明白,也要看到忧虑。”
略一停顿:“安陶这一仗,就是虎口拔牙。无疑,对于目前的大汉来说,匈奴是一头虎,周阳他们把虎牙给拔了,匈奴会甘心吗?单于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他会起大兵前来复仇。边关的兵力少,不知能不能顶得住。万一顶不住,单于长驱直入,不知会有多少百姓遭受兵灾。”
“皇上心系万民安危!”
景帝的声调更高:“这仅仅是其中一忧。若是大汉败于匈奴,南边的南越、闽越、东越,他们就会蠢蠢欲动。尤其是闽越,数次三番不听朝廷号令,屡次与东越刀兵相见,搅得大汉南边不宁。要是他们趁大汉新败之际发难,北有匈奴,南有百越,大汉堪忧呀!”
当时的东越主要是现在的浙江东部,闽越是现在的福建,南越是现在的广东、广西、海南岛和越南北部地区,地域相当广大,人口众多。虽然名义上臣服于汉朝,其实却是自立为王,汉朝无法节制,还时不时的骚扰汉朝边境。
若是汉朝败于匈奴之手,那么,他们肯定不会坐失机会,会起兵滋事,景帝的忧虑不无道理。
听了景帝的一番剖析,春陀的眉头也拧在一起了,想了想道:“皇上,尽管放心。于打仗这些事,我不懂。可我懂得一样,边关的将士一定会尽心竭力,打好这一仗。”
“何以见得?”景帝有些不明白。
“皇上,若是你一声令下,要我上战场,我也不会有丝毫犹豫。因为,安陶大捷,大振大汉声威,无不是想上战场杀敌,就是我们这些阉人,也有报国之心呢!”春陀说得很诚恳,没有半句虚言。
景帝长舒一口气:“有你这话,朕心里好受些。走,上朝。”快步出了养心殿。
来到宣室殿,群臣早就恭候多时了,一见景帝到来,施礼相见。
景帝坐了下来,群臣开始上奏。许昌第一个上奏,一如既往开始他的长篇大论,好象他很有才学似的。
说得口沫横飞的许昌没有发现,而群臣却发现了,景帝的双眉拧在一起,虽是极力掩饰,却仍是露出淡淡的忧虑之色。
更有一桩出奇之处,景帝明显是心不在嫣,一双虎目紧盯着大殿门口。
群臣发现了,却不敢说,只有闷在心里。
许昌没有发觉,还在滔滔不绝的说着钱粮之事。
“雁门大捷!斩首一万八千余!”
突然,殿外传来雷鸣般的吼声,仿佛天外来音似的。
许昌的奏报给打断了,心有不甘,猛拧头,朝殿外望去。只见一个浑身汗渍渍的军士,在几个建章军的搀扶下,跌跌撞撞的冲了进来。这军士一进大殿,摔倒在地上,声音沙哑的吼道:“雁门大捷!斩首一万八千余!”
“雁门大捷?”
“斩首一万八?”
群臣兀自不信,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入眼的尽是迷茫,难以置信的脸色。
一万八,比起安陶之战多了一万三,这事太难以让人置信了,要这些大臣相信还真难。
春陀飞也似的冲了过来,把兵士手中的军报接过,手一挥道:“快,带下去,找太医给他看看。”
几个建章军兵士拥着这个连路都走不动的兵士,快步出了宣室殿。
“皇上,边关捷报送到了!”春陀把军报递到景帝面前,声含无限喜悦,都有些发抖了。
然而,景帝并没有接捷报,而是双手捂面,手肘支在御案上,身躯微微发抖,胸口急剧起伏,好似海浪似的。
景帝的变化实在是让人难以置信,尤其是春陀根本就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适才,景帝还在一个劲的催问边关军报,现在,军报到了,他却不看,这事也太让人难以理解了。
景帝双手捂住脸,谁也没有发现,景帝竟然流泪了,心里一个劲的嘀咕:“大汉无忧也!大汉无忧也!”
要是这次兵败,那么匈奴势必会更加猖獗,百越也会滋事,那就是南北同时有事,非常难以应付。再加上那些另有图谋的诸侯王势必会闹事,别的不说,就说梁王,他肯定会跳出来。那就是三乱齐作,局面很难收拾。
只要边关打了胜仗,甚至不需要胜仗,只需要不胜不败的局面,就可以稳住局势。更别说,这还是斩首一万八的大胜仗,匈奴会北遁,百越不敢闹事,梁王也会老老实实,局面将是大好。
景帝这是激动,也是解脱。
过了老一阵,景帝用手擦干眼泪,极力控制心情,接过军报,展开一瞧,猛的站起:“雁门一战,诸军合力,共斩首一万八千四百六十二级,缴获战马军械牛羊无数。如今,建章军,飞将军李广,程不识,正率军穷追。有十余万大军越过了长城,追入了匈奴腹地!还有数十万百姓也越过了长城!”
“啪!”景帝重重把军报砸在御案上,声音陡然转高:“大汉数十年未有大军越过长城,进入匈奴腹地,如今,将士们洗刷了屈辱!”
“越过了长城?”
“还十几万大军?”
群臣惊讶得下巴都砸肿了脚面。
“破奴校尉缴获了单于的坐骑赤电,赵破奴缴获了单于的金盔,路博德缴获了单于的金甲,现已送到殿外!”在群臣的惊讶声中,景帝说出的话让他们更加惊讶。
群臣半天才回过神,此时的景帝早就出了殿门,群臣忙涌出来。
群臣一出殿门,只见景帝骑着赤电,在殿外驰骋起来:“好马!好马!传旨,欢庆三日!”
如此大胜,不需要景帝的旨意,汉朝百姓也要欢庆。圣旨一下,那还了得,整个汉朝沸腾了,全国处于欢腾之中,只要有汉人的地方,就有欢声笑语。
这欢庆,三日哪里够,足足持续了半个月。
一百零三
猗兰殿。
景帝一脸的笑意,跪坐在矮几上,未着皇袍,一身的燕居之服,幞头深衣,轻松异常。
身边一个美丽如画中人儿般的丽人,傅粉不施,素颜淡雅,一脸的笑容,让人如沐春风中,正忙前忙后,给景帝上茶。上完茶,又轻抬粉拳,为景帝捶肩捶背。
她,就是王美人。姓王,名娡,景帝的宠妃,汉武大帝的生母。
景帝很是享受的闭起着眼睛,脸上带着满足。王美人有羞花闭月之貌,沉鱼落雁之容,可是,光凭容貌,在后宫中,与之相仿者不在少数。她让景帝最为依恋的是,她会侍候人,会侍候男人。到了她这里,就跟回到家似的,让人生出冬日沐浴在阳光中的暖意。
这是景帝对她格外宠幸的原委所在。每当国事疲乏,景帝就要到她这里,接受她的服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