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当户站在一旁,欲语又止。数次三番,终于忍不住了,问道:“阿父,孩儿有一事不明,为何不派出哨骑侦探匈奴动向?”
李广睁开眼,明亮的眸子一转,笑道:“大帅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城外没有百姓,没有一粒粮食,我还用得着再派人去侦探么?不如让他们省点力气。”
李当户仍是有些不放心:“阿父,不派人去侦探,匈奴到了哪都不知道。这可是你这么多年来的第一次。”
“那是因为以前的匈奴来得不多,我得弄清楚他们在哪里。这一次,五十万匈奴扑来,雁门必然会来很多,不用侦探也能知道。”李广哈哈一笑,指着短案上的清水道:“通过这碗水,我就能知道匈奴有没有来。”
“阿父,你为何在案头摆一碗水呢?”李当户有些不解。
“几十万大军驰骋,那是何等的声势,远在数十里外就能有动静。当匈奴到来时,这水就会起涟漪。”李广指着清水解释,双目中精光暴射:“来了!走,打匈奴去!”
猛的站起身,大步而出,威风凛凛。
李当户朝碗里一瞧,果如李广所言,水面正荡漾着涟漪,暗赞一声好,快步跟上李广。
父子二人来到城头,李广朝北一望,好一朵巨大的乌云,正向雁门城急速飘来。瞧这阵势,匈奴来的人不少。
军臣单于不可能把五十万大军都压到雁门城来,他一定会把他最为精锐的军队,最为勇悍的战将派到雁门,谁叫雁门的地位那么重要呢?
“好多!怕不有十几万吧!”李当户有些惊讶。
“没有二十万,也差不了多少。”李广一转念头,就能判断出匈奴的数量:“来得越多越好!我李广与匈奴打了这么多年,还没有与这么多匈奴大战过,这回,一定能过足了瘾。”
收回目光,虎目在城头上一扫,只见汉军顶盔贯甲,眼里闪着炽烈的光芒,手按在剑柄上,战意高昂。
连番的胜利,早就让汉军士气高昂,他们能有如此强烈的战意,李广大是满意。
“匈奴,等着瞧吧!”
李广再次望向北方。此时,那朵乌云离雁门城更近了,还能听见如闷雷似的蹄声。
时间在等待中度过,蹄声越来越响,到后来,震得地面都在颤抖,仿佛千个万个焦雷同时轰在地面似的。
一道黑色的水线出现在视野里,急速朝着雁门城涌来。
再过一会儿,千面万面狼旗出现,在风中招展,舒卷如画。
就中有一面旗帜最是醒目,绣着一只金闪闪的硕大巨狼,仰首长啸,威猛不凡,正是军臣单于的王旗。
“单于来了!”
李广大是振奋,虎目中精光四射:“上次让你走运,逃掉了,这次,你又送上门来了!”
上次的追逐,要不是李广的战马脚力不够,不能追上的话,军臣单于早就成了他的俘虏。一想起这事,李广就万分惋惜。
李广的目力极好,远远就看见,不计其数的匈奴,眼里闪着嗜血的光芒,好象野兽似的。他深知匈奴的脾性,每当匈奴有如此表情,那就是大屠杀的开始。看来,军臣单于把雁门当成了掌中物,以为伸手可取。
“可笑!”
李广不屑的一裂嘴:“我李广什么时间不堪一击了?”
“乌特拉!”
就在李广转念头之际,只听惊天动地的吼声响起,匈奴抬着云梯,泼风般的朝雁门城下冲来。竟然是要立即攻城,不歇息,李广大是意外。
这么大规模的用兵,不是掳掠,歇息是必要的。掳掠下手越快越好,歇与不歇没关系,这可是硬仗,不歇息,能有战力?
转念一想,李广顿时明白过来了,军臣单于雪耻心切,这才不顾疲劳,要匈奴攻城。这也好,正好迎头痛击,让他知道我李广的厉害。
“打进城去!杀光汉人!一个不留!烧了汉人的房屋!掳走汉人的财物!迫使汉人的妻妾痛哭!”
军臣单于驻马王旗下,挥弟手中的弯刀,大声鼓励士气,吼得山响。
匈奴了解汉朝,知道一座城池里面财富如山,远远超过他们的想象。要是把雁门攻破了,得到的好处,根本无法想象,即使军臣单于不鼓励军心,兵士们也会信心百倍。
匈奴兵士好象发疯的狼一般,挥着弯刀,吼着“乌特拉”,旋风一样卷向雁门城。
中行说站在军臣单于身旁,打量着城里的动静。
匈奴已经进入了弩的射程,可是,城上毫无动静,没有用弩射击,这和以往的打法不同。再一瞧,城头上的帅旗上有一个斗大的“李”字,中行说心头一跳,提醒道:“大单于,城上有些不对劲。你瞧,帅字旗是李字。”
“李字?”军臣单于只顾着鼓舞士气,没注意这些,闻言一瞧,浓眉一挑:“你以为是飞将军?飞将军在云中,没有汉皇的旨意,他不能来雁门。必是冯敬那厮虚张声势。左谷蠡王不是给飞将军的名头惊吓了一晚上么?”
正常情况下,没有景帝的旨意,李广不能来守雁门。可是,周阳身为边关汉军的统帅,他有权调动李广来守雁门。对周阳,军臣单于是恨到无以复加,却是不太了解,他完全想不到,周阳会临阵换将,派李广守雁门。
一说起伊稚斜败于安陶城下的旧事,中行说就无语了。汉朝兵法推崇的是“兵不厌诈”,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而是很可能。
匈奴军队好象海潮一样,涌到城下,给雁门城这座大堤挡住了。兵士开始架云梯,准备爬城头了。
直到此时,雁门城上还是一无动静。并不是没有汉军,而是汉军站在城头上,弯弓搭箭,对准了匈奴,却是不放箭。
这就有些不同寻常了,军臣单于的瞳孔一缩,却是没有说话。
不计其数的匈奴,爬上了云梯,向城头上攻去。
“咚咚!”
惊天的战鼓声响起。
城头上的汉军开弓放箭,箭矢好象一张密集的网,对着城下匈奴当头罩下。那个箭矢射得之准,让人咋舌,一箭一个,绝不放空。
如此箭术,就是自诩骑射娴熟的匈奴也会自叹不如。
在军臣单于的记忆中,能有如此精绝箭术的汉军,只有一支,并不是建章军,而是飞将军李广麾下的弓箭手。因为李广不仅箭术独步天下,而且他很会训练弓箭手,是以他麾下的弓箭手,箭术之精,就是匈奴也会自叹弗如。
李广的弓箭手在雁门,那么,李广本人必在雁门。
军臣单于明白过来,这并非虚张声势,而是实实在在的事实。军臣单于最恨的是周阳,最惧的是李广,李广在此,他一举而下雁门的想法不太可能实现。
不顾疲劳,直接攻城,在李广面前,那是最愚蠢的举动,无异于自杀。军臣单于明悟之人,知道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停止攻城,让兵士歇息,缓解疲劳,就要下令,却已经晚了。
就在弓箭手发威的同时,城头上的滚木擂石沸油齐下,匈奴从云梯上栽下来,摔死的、砸死的,不计其数。
给沸油浇中的,立时变成火人,在城下乱蹦乱跳,乱喊乱叫,好不骇人。
汉军的打击手段远远不止这些,弩也发威了。
雁门是重中之重,关系到全局。虽然周阳的弩阵需要很多弩,仍是给雁门留下了不少弩。这一发威,那还得了,无数的弩矢好象蝗虫一般,直扑匈奴后队。
一轮弩矢过后,匈奴军队好象给凭空一刀斩为两截似的,后队的匈奴死伤无数,奔相逃命,前面的匈奴屁滚尿流的朝后面退去,不是给弓箭射杀,就是给弩射死。
李广之所以要把匈奴放到城下才动手,就是考虑到一旦打败匈奴,以匈奴骑兵的速度,会很快逃离弩的射程,是以迟迟不动手。
匈奴从城下开始逃跑,处在弓箭和弩的打击范围内的时间就更多了,伤亡就更大。
匈奴攻城的军队中,逃出来的不过七成。一次进攻,损失三成,是很高的损失了。
雁门城下的匈奴尸体一具叠一具,不知道有多少。鲜血把城墙、地面都染红了。空气中弥漫着浓裂的血腥气。
与此同时,云中郡、代郡、定襄郡,正在发生激战,城下累累尸体,层层相因。
汉匈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大战,由此拉开了序幕。
一百四十五
这次攻城虽然伤亡不小。比起他率领的大军,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除了让他惋惜不能立即雪耻以外,再也没有其他的表示。
军臣单于决心今日休整,明日再攻城。军令一传下,匈奴开始安营。仍是把营地扎在上次扎营地方,就是那块地势稍低的低洼之处。
上次的雁门大战,军臣单于十几万本部精锐在这里惨败,原因在于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限制了骑兵的发挥。这一次,他完全不必担心历史会重演,因为这是秋季。在北方,就没有听说过秋季会降暴雨的事情。
北方的秋季,天高物燥,并非没有雨,只是雨很少,更不可能有暴雨。
一扎下营盘,军臣单于立即把伊稚斜和一众大臣召集到王帐中。匈奴没多少事务,哪怕是行军打仗,事情也不多,单于找他们来。一定是饮酒打发时间。大臣们人人如此想,然而,他们到来后,并没有见到想象中的马奶子、羊肉,面对的却是军臣单于那张阴沉的脸。
“就是在这里,本单于兵败!”军臣单于直言不讳,声调有些高,很是激动:“那是本单于有生以来,最为惨痛的教训!本单于打过月氏、打过东胡,打过汉人,就没有败得那么惨!你们知道原因吗?”
“大单于不必介怀,要不是天公不作美,下起一场暴雨,大单于也不会败。”
立即有大臣好言安慰起来。
这话,正是一众大臣要说的,不住附和。
“放屁!”
军臣单于暴喝一声,打断他们的宽解之词:“那是周阳狡猾,他故意把进攻的时间改在暴雨之时。他知道,大匈奴的勇士在暴雨中,在泥泞中,发挥不出威力。他就一直等,一直等,等到暴雨来了,他再动手。他狡猾得象草原上的狼!他比草原上的狼还要狡猾!”
仿佛意犹未尽,这才最后补充了一句周阳比狼还要狡猾的话。
上次战败之后,军臣单于先是觉得很委屈,是天公不作美。经过与周阳的多次交手。他越来越发现,周阳很不容易对付,最后方才明白,才有这番深刻的认识。
匈奴大臣中,不乏明悟之人,深知军臣单于说得很对,默不作声。
军臣单于眼里厉芒一闪:“你们可知周阳在哪里?”
这问题谁也不知道,一众大臣无法作答。
“本单于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可是,本单于知道他一定不在雁门城里。”军臣单于说到此处,反倒是冷静下来了:“就是本单于处在周阳的位置,也不会在雁门城,更不会在别的城池里,一定会把骑兵调到别的地方隐藏起来。只有这样,才能发挥出骑兵的威力,攻击大匈奴。汉人的骑兵虽不多,其打法却是今非昔比,战力很强。”
周阳断匈奴辎重那一战,周阳只用七千骑兵,就打得军臣单于硬是收不拢军队。他可是十万大军,虽是给马群冲乱了阵势,漫山遍野都是匈奴。要收拢,不会费太多的事。可是,在周阳的进攻面前,他硬是没有重整阵势,最后只有落荒而逃的份。
这说明了什么?除了周阳的指挥灵活及时以外,还有汉朝骑兵惊人的战力。
更别说,伊稚斜的五千骑兵,只一个回合就给三千建章军杀得大败,汉军的四重打击让他印象深刻。
军臣单于虽是很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汉朝骑兵的战力大为不同了。
“你们必须多派侦骑,把周阳给我找出来!他就是躲到天上去了,你就得变成鹰,揪下来!他就是变成水里的鱼,你就得变成水獭,给我抓上岸!”军臣单于大声吼叫。
匈奴都是骑兵,军臣单于当然知道一万汉朝骑兵放到野外的威胁有多大,更别说还是具有四重打击能力的骑兵。这一万,就相当于数万,他不能不重视。
当然,要是他知道周阳手里的王牌是弩阵,而非骑兵的话,他就不会如此处置了,要么集中所有的兵力,要么就是赶紧撤。
弩,对于匈奴来说,那是无解的。不论匈奴如何勇猛,骑射如何了得,遇到弩。只有给屠杀的份。
“你们马上派人去砍树,做寨栅,立营盘,防止汉人偷袭。”军臣单于眼里喷着怒火,咬牙切齿的说出“偷袭”二字。
安陶之战,汉军偷袭了伊稚斜的营地,使得伊稚斜伤亡惨重。第二次偷袭,那就更加了得,数十万牧民、数百万牛羊化为恢烬,一想起这两个字,军臣单于的怒火就上涌。
“做寨栅?”
大臣们惊讶不置,齐声反对:“大单于,那是汉人的羊圈,大匈奴不需要羊圈!”
“胡说!”军臣单于虎目圆瞪,怒斥起来:“汉人的羊圈也有一样好处,可以使羊不被狼叼走!周阳的骑兵动向不明,要是他趁着你们睡着了的时候,突然杀来,你们还有命么?那可是一万,装备了手弩、弓箭、长矛、剑的骑兵。你们交过手吗?左蠡王的五千精锐,给三千汉军一个照面打得大败。”
伊稚斜脸一红,昂起的头颅低了下来。
那一战,早就在匈奴中传开了。大臣们不敢再说话,只得奉命办事。
于是乎,不计其数的匈奴挥着弯刀,到处砍树,做寨栅。到日落时分,一个巨大的营般,连锦数十里,给寨栅保护起来。
雁门城头上,汉军看着城下的匈奴营寨,惊奇得眼珠都差点掉在地上了。匈奴扎营,历来是不需要寨栅的。竟然立起了寨栅,这可是破天荒的第一遭。
“匈奴骂我们的寨栅是我们的羊圈,匈奴怎么又要羊圈了呢?”李当户一双眼睛瞪得老大,下巴都抵在城墙上了。
“那是单于给大帅吓破了胆,怕我们偷袭!”李广不愧是名将,一语道破军臣单于用意。
“哈哈!”
李广拈着胡须,开怀大笑。
还有比吓破单于的胆更让人开心的么?
次日,天明以后,军臣单于指挥兵士攻城。李广守得铁桶似的,除了徒增伤亡以外,根本就攻不上城头。
然而,军臣单于毫不动摇,命令匈奴猛攻,一天两天三两……时间在攻城与守城中过去。
……
雁门城西,三百多里外,有一座大山,叫“缘胡山”。此山绵延两百里,多树林山谷,更难得是离定襄郡很近,而且其地理位置稍在定襄郡后方,不易为匈奴发现。
军臣单于虽是侦骑四出,四处查探周阳的动向,把雁门附近的山山水水,低洼湿地翻了个遍,也是没有找到周阳。
他无论如何也是想不到,周阳会把弩阵和一万骑兵藏在此山中。按照他的设想,周阳把骑兵放在野外,可以相机打击他的军队,一定是藏在他的后方。
正是基于这一设想,他重点搜寻的地方就是他的背后,却是一无所获。
弩阵有数万人,数万匹战马,机动性不在骑兵之下,藏在缘胡山中,要想出击,非常方便。更重要的是,可以不被匈奴找到。
对于军臣单于的举动。周阳有所预料。吃了那么大的亏,他要是不注意汉朝骑兵的动向,就不配做单于了。侦骑四处,是必然的结果,不得不防。
此时的周阳,靠在树干上,嘴里叼着一截草茎,闭上眼睛,打起了瞌睡,鼻息微微。山中隐藏的日子就是枯燥,没事做,除了吃喝就是睡觉。
旁边一颗树下,公孙贺打着呼噜,整得山响,好象大白天是晚上似的。
脚步声响,周阳睁开眼,只见赵破奴快步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