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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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全本-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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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子玉笑道:“雪青兄客气了,那日已经宴请过了嘛。”
  东雪青摇头:“那日请子玉兄,实属公务,今日却是我二人私情。子玉兄不可推却哟。”
  苏子玉笑了:“好说,好说。”
  苏子玉便与东雪青去了保定一家酒店,要了一个雅间,二人相对坐下,东雪青让苏子玉点菜,二人推辞了一番。苏子玉便点了几样小菜,一壶老酒。酒菜上齐了,二人细吃慢饮,话题展开,漫无边际,不觉就提起了当年东雪青登门卖字的事情。东雪青笑道:“子玉兄啊,当年实在是等钱急用,才冒昧到您府上去强卖的。至今想起来,雪青仍然不好意思。那钱算是借的。我是要还的。”
  苏子玉却摇头说:“雪青啊,错了,错了,那怎么是借呢?字是好字,分明是我买下了。”
  东雪青摆手:“不行,不行,就是借嘛。这钱我一定要还。”
  苏子玉的脾气执拗起来了,他摆手:“雪青兄啊,你这人如此强迫,我不好接受啊。”
  东雪青仍然执意要还钱。并且当下讲定,按照时下的米价,他分期还款。
  苏子玉无可奈何:“东省长执意如此,苏某只能悉听尊便了。”
  东雪青哈哈笑了:“子玉兄啊,这就是了嘛。喝酒!”
  这一笔钱,东雪青告诉秘书每月从邮局寄还,一直寄了10年,直到三年困难时期,钱才算付清了。东雪青又让家人继续按月付给苏子玉利息。妻子赵紫娟奇怪:“雪青啊,苏先生的钱,你不是已经还清了吗?怎么还有利息这一说呢?”
  东雪青感慨地说:“紫娟啊,你如何也这样糊涂呢?还钱或者还利息,这都只是一个借口嘛。其实,苏先生当年那份情谊,何止这些钱呢?现在先生老了,身旁并无子女,先生的花销一向大手大脚惯了,我们总要供养他嘛。现在国家正是困难时期,更要帮衬他嘛。”
  赵紫娟摇头叹道:“唉,雪青啊,并非是我小气,咱家也并不富裕啊,这多年,你那工资大都还账了。全家的用度就是我一个人的工资支撑。我是说,当年那卖字的钱,也是为了革命工作,这件事你与组织上讲清楚便是,如何由你自己来负担呢?”
  东雪青淡然道:“这件事由我而起,自然是由我来负担。再则,这里边还有我与子玉先生的情分,不好与组织上讲的。”
  赵紫娟便不再说了。
  讲来这一段友谊,谈歌十分感慨,如今这样的人物不多见了啊。
  苏子玉做了馆员之后,他将多年的收藏全部由香港运回来,捐献给了博物馆。乔石梅劝他:“不是我拦阻你,如果一件都不留了,你这一生的心血不是白白付出了吗?”
  苏子玉笑道:“捐给国家,便是无事了。若是留下,一旦有不肖的后人,拿出去换了酒,那我一生的心血,才要付诸东流了哟。还会要让后来的热血人扼腕,怕还是要再历尽一番辛苦呢。”
  “文革”将起,已经在北京做了部长的东雪青来到省里检查工作,下榻在招待所里。工作完了,他便让秘书去接苏子玉夫妇过来。东雪青早早站在招待处门前迎着,那天,正下着小雨,东雪青屏退了秘书,只身撑着一柄油纸伞,在雨中静静地候着,十几分钟过去,蒙蒙细雨中,只见苏子玉夫妇下了车,东雪青大步迎上去,与东雪青夫妻紧紧握手,东雪青眼睛湿润了:“子玉兄、子玉嫂,多年不见了哟。”
  乔石梅先笑道:“东部长工作繁忙,见上一面也不容易了。”
  苏子玉听出夫人的话里有些牢骚的意思,便白了她一眼:“石梅啊,雪青现在是国家重要干部,日理万机。你怎么这样讲话呢?”
  东雪青笑道:“大嫂批评得对啊。雪青确有些一阔脸就变得嫌疑了啊。今天特备了一席酒菜,当面给大哥大嫂赔情了。”
  乔石梅笑了,看了一眼苏子玉:“东部长啊,我刚刚是玩笑话,让你一说,似乎我说得不对了。你切莫当真哟。”
  东雪青便请苏子玉夫妇进了招待所的一个雅间。一桌预先订下的饭菜已经摆好。
  苏子玉笑道:“雪青兄,你莫要慷国家之慨,陈你我私辞哟。”
  东雪青笑了:“子玉兄莫疑了,这是东某自家出钱请客。虽然反对浪费,是我党的一贯主张。只是请子玉兄,还是特事特办,要稍稍铺张一些才是哟。”
  苏子玉哈哈笑了,三人便入席。饮得半酣,东雪青笑道:“子玉兄啊,我还不曾看过你的博物馆呢?今日来了兴趣,我二人去观赏一番如何?”
  苏子玉笑道:“极好,极是,东部长有兴趣,馆员苏某可自荐讲解。”
  吃罢了饭,东雪青由苏子玉陪着去了博物院参观。看罢,东雪青挥手让手下人退去,东雪青感慨:“子玉兄啊,现在总在破四旧,怕是一些不懂事的娃娃们要……”说到这里,东雪青目光茫然地看着苏子玉,似要讨个主意的样子。
  苏子玉怔了一下,也叹道:“是啊,是啊,寒霜未到,一叶知秋,现在贵党的报刊已经在批海瑞了,风生水起,我也有预感啊,只是……”也终究没有说出什么来。
  又过了两天,苏子玉打听得东雪青就要返京,他打电话给东雪青,一定要回请,而且他讲定只是他与东雪青两个人,乔石梅也不参加。
  傍晚时分,二人便先后到了保定的望月楼。店里的经理见东雪青来了,急忙将二楼打扫干净,屏去杂人。后来经理回忆,东部长与苏先生一直细声慢语谈到了月上中天。
  东雪青走后,苏子玉借口与乔石梅怄气,就搬到了博物馆去住了,有人看到,灯光常常亮至深夜不息。
  过了两个月,一队造反的红卫兵闯进了博物院,各个展室都贴了封条,馆员们都被赶回家了。据说,此次查封是奉北京康生同志办公室的指示。又过了几天,北京来了几个戴红袖章的人,从博物馆抄走了几十捆字画,装上一辆卡车运走了。说是运到北京去批判了。可是,很快从北京发来电报,讲苏子玉是欺骗国家的反革命,他当年的捐献收藏都是赝品。其中那张《钓江图》,经当年临摹过此画的马玄明指认,根本不是真迹。一时舆论大哗。文化界纷纷痛骂苏子玉欺世盗名,白领了共产党多少年的工资。当天夜里,苏子玉被捉进专案组,要他承认,他当年的捐赠都是赝品。一顿暴打下来,他几乎丧命。然而,他竟是咬定所有字画都是他的货真价实的收藏。
  苏子玉被戴了高帽子游街批判,东雪青也被保定的造反派借回来批斗,让他戴着高帽子游街。说来也巧,二人竟然在批斗会上见了一面,二人都在会场搭建的高台上弯腰低头,坐上了土飞机,苏子玉悄声叹气:“雪青兄啊,苏某连累你了。”
  东雪青低声苦笑:“子玉兄啊,如何这般说话呢?”
  东雪青再悄声问:“子玉兄啊,这画如何都是赝品了呢?”
  苏子玉苦笑:“此事说来话长,不提也罢了。”
  台下一片“打倒”之声,一浪高过一浪,淹没了他们的对话。
  匆匆岁月,蹉跎也。
  铁打的日子,流水般过去了。“文革”结束了,东雪青官复原职,他刚刚在北京工作了一个月,一纸命令,他又调回省里,任省委副书记兼省长,他报到完毕,就去看望苏子玉,近十年不通消息,东雪青惦记啊。
  苏小五开了门,见是东雪青,便哭了起来:“东省长,你来晚了啊……”
  苏子玉已于上个月去世了。
  东雪青呆呆地看着苏子玉的遗像,如五雷轰顶。
  乔石梅泣道:“雪青啊,子玉知道你会来的。”
  东雪青落泪了:“大嫂啊,您总应该通知我一声的嘛。”
  乔石梅叹道:“他说了,你太忙,‘文革’结束,许多事情要你去办的呢。”
  东雪青摇头:“唉,子玉兄不对嘛,再忙,我也是要来的啊。大嫂啊,我与子玉兄是朋友啊……”

  东雪青老泪纵横。
  世间已无苏子玉。

  此时,苏子玉欺骗国家的罪名还没有被平反昭雪,东雪青坚持立刻为以苏子玉为代表的一批老艺术家平反。可是省里有一些领导说:“东书记啊,苏子玉倒卖博物馆的文物,虽然没有实据,却是有嫌疑的。至少他欺骗党和国家多年,白领了国家多年的工资嘛。”
  东雪青愤怒地说:“说苏子玉倒卖文物,证据呢?说他白领了国年多年的工资?你们知道苏子玉为国家捐献了多少珍贵的文物吗?”
  在东雪青的亲自过问下,苏子玉的案子很快平反了,一时间,老友旧朋,纷纷过来看望乔石梅。马玄明也匆匆地由北京赶来了,他一进门,就跪在了苏子玉的遗像前,悲悲切切地哭道:“子玉兄啊,抱歉了!抱歉了!我实在是对不住您啊,当年我挨打不过,指认了那张《钓江图》……牵累了您哟……马某无颜面对了……”
  乔石梅苦苦一叹:“马先生啊,如果当年你口紧一些,子玉也不至于吃那顿暴打。”
  只此一句,马玄明便更是承受不住,放声痛哭了:“子玉兄啊……”
  (呜呼哀哉!世间已无苏子玉矣!)
  乔石梅叹道:“马先生啊,往事如烟,莫提了,莫提了。”又问:“子玉临去世前还提到,那张“寒梅图”如何了?怕是也连累你了。”
  马玄明尴尬地摆手:“羞于提起了,大嫂,我真是对不起了。那张画竟是被他们勒索去了,现在已经不知下落了。”
  乔石梅愣怔了一下,皱眉叹道:“可惜了。”
  那一天晚上,东雪青到了乔石梅家,过问给苏子玉平反的情况,并仔细过问了乔石梅与苏小五的生活情况。乔石梅说:“子玉说过,他的问题一旦得到解决,就让我把这封信交给您。”
  东雪青打开信,竟是苏子玉用毛笔写的一首诗,字迹清秀,似是一挥而就。见字如面,东雪青登时眼热鼻酸。

  门径萧萧复绿苔
  一番登此几徘徊        
  野鬼和氏疏辞去
  老朋竟从旧坛来
  确实是非凭烈焰
  若分真伪注池台
  冷水也解小狼藉
  洗尽当初满面哀

  东雪青读罢,他皱眉思索了一刻,突然长叹一声:“好一个子玉兄啊,真是难为你了啊。”叹罢,泪就夺眶而出了。
  乔石梅不解地看着东雪青。东雪青收起苏子玉的诗,即刻让秘书打两个电话,第一个电话,他要博物馆的负责人立刻到场;第二个电话,他要市里的游泳馆立刻清理出一个水池,要求注满清水。然后,他请乔石梅随他去博物馆。一路上,乔石梅不安地问:“雪青啊,子玉的诗都说了什么呢?”东雪青摇头叹息:“大嫂啊,到了那里,你就全明白了啊。”
  博物馆内,灯火通明,博物馆的负责人早已经等候在那里。东雪青到了,便让人打开仓库,他走进去,巡视了一遭,便让人搬出了两个陈旧的大画缸,装上汽车,拉到游泳馆。到了游泳馆,那个水池早已经清理干净,注满了清水。东雪青便让人将那两个大画缸放进去,清水立刻浸泡了。众人不解,见东雪青凝眸静气,端坐在池边,他们也就只好在旁边静静地等候。两个钟点过去,那两个大画缸渐渐化开,一张又一张的字画纷纷脱落下来。
  人们瞠目结舌,这两个大画缸原来都是用那些名贵字画裱糊起来的,也就是说,当年那些珍贵的字画都被苏子玉用这种方法隐藏起来了。当年苏子玉借口与乔石梅怄气,就是躲在博物馆内赶制这两个特殊的大画缸呢。可想而知,所谓的那些赝品,都是苏子玉偷梁换柱的仿品。好一个苏子玉啊,竟然有如此深藏的心机。东雪青看着乔石梅,长叹一声:“大嫂啊, 门径萧萧复绿苔,一番登此几徘徊。野鬼和氏疏辞去,老朋竟从旧坛来。确实是非凭烈焰,若分真伪筑池台……子玉兄啊……”说到此,东雪青的嗓子哽咽住了。
  众人呆呆地,游泳馆内,一片死寂,只看到那两个大画缸层层地化开,一张张字画脱落而出。时隔多年,许多当年的目击者仍然是百思不得其解,东雪青是如何解破了苏子玉诗中的机关呢?
  紧紧张张的一个月过去了,苏子玉保存下来的书画全部装裱一新,省里举办了一个苏子玉先生收藏展。省里的领导都参加了苏子玉的收藏展。只有东雪青没有来。
  东雪青是被突然调至北京另有重任,博物馆人头攒动之时,东雪青悄然到了郊外,他挥去随从,独自走到苏子玉的墓前,深深地鞠了一个躬,然后就坐在了墓前,就那么静静地坐着。许久,他站起身,又重重地看了墓碑一眼,就转身大步走了。再没有回头。
  此十一年后,东雪青在北京逝世,终年八十五岁。
  又三年后,乔石梅在保定谢世,终年八十三岁。
  再五年后,苏小五在保定溘世,终年九十岁。
  ……
  行文至此,谈歌心中已经空空荡荡。

 

 
 
  

 
红毛 '2009…1…4 16:29:23' 评分(3 分) 
可读性强 
游客 '2008…12…26 13:11:46' 评分(3 分) 
身为保定人;还不知保定有这么多感人故事 
游客 '2008…12…15 0:05:24' 评分(3 分) 
龙粥一事,似乎意犹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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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作品发表于《十月》2006第1期 '中篇小说' 栏目    已被阅读 2978 次 责编:宗永平
 
 
狗的一九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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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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