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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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全本-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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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方式不是哭,而是把头靠在床头的板墙上,迟缓地扳着指拇。每一根指拇都代表他的一个亲人。去年至今春,他家饿死了四口人,老伴、儿媳和两个已经十多岁的孙子。陈召见不得父亲扳指拇,干脆背转身,拄着一根竹杖,摇摇晃晃地离开卧室进伙房去了。伙房里灰冷火熄。他们家也有整整两天没冒炊烟了。冒不出炊烟的农舍无一例外都浮荡着一股死尸味儿。陈召涌起一阵恶心,一阵厌恶。他像刚刚学会走路的婴儿,上身靠住门框,两条腿交替着翻过高高的门槛,来到街檐底下。
  傍门的草窝里,蜷缩着一条母狗。母狗浑身透黄,取名就叫老黄。此刻,老黄把自己蜷成一个圆圈,如果眼睛不尖,发现不了在那圆圈里还蠕动着一个活物。那是老黄生的小狗。二十多天前,老黄生了三只小狗。它屁股上还挂着血丝,陈召就扬起斑竹棍揍它。娘的,你太不要脸啦,在这兵荒马乱灾年接岁的时日,女人都绝了经,男人都失去了性能力,这老君山上上下下两三百户人家,近两年死的人数也数不过来,生的人却只有几个,且那几个不知稼穑艰难的家伙都生在甲长和保长家里,而你,一条穷人家的狗,一胎竟产了三只!陈召每挥一棍,老黄身上就犁出一道幽暗的沟垄,毛被棍棒带起来,在灰白的空气中颤巍巍地飞扬。但老黄没有反抗,它刚生了产,流了血,耗得筋疲力尽的,再说它也跟主人一样受到灾年的威胁,在它怀孕期间,主人从没喂过它食物,它都是自个儿拖着大肚子,
  垂头夹尾地在山野间寻觅,以人畜粪便和枯黄的草叶维持自己和胎儿的 
  生命;何况打它的是主人,就算它有精神也不能反抗。面对抡到头顶的棍子,它只是浅浅地龇一龇牙,睁大亮汪汪的眼睛望着陈召,流着白沫的嘴里发出乞求的呜呜声。它乞求而不躲避,甚至主动把身子迎到棍棒上来。它怕伤着了它的儿女。那三只小崽,两只是公狗,一只是母狗,母狗最后生出来,不知是不是营养不良,左耳天生缺了一块。陈召想自己没能力保护儿子,自己连面前这条狗也比不上;陈召想我的儿子也不能活,你作为狗崽子,有什么权利活!于是他怒火中烧,手越下越狠,专照小狗身上打。小狗都还是没睁眼的肉团子,不知是谁挨了一棒,发出吱吱的叫声。
  这时候,老黄没有任何预备动作,奋起一跃,撞向陈召的胸膛。陈召向后一个趔趄,四仰八叉地倒在了地上。老黄没再攻击他,又回窝里去了。陈召爬起来,再次拾起了斑竹棍。但陈德明阻拦了他,陈德明说,爆烟儿(孽种)!狗走旺家门,老黄这时候下崽,证明我们家不会绝种,这是吉兆,你打它干啥?爆烟儿!陈召这才悻悻地收了棍棒。
  然而只过了一天,三只小崽就死掉了两只。说来奇怪,死的也是老黄的两个儿子。那天清早,陈德明去狗窝边察看,见老黄的前爪抱着一只,嘴里还叼着一只,老黄淡黑色的眼皮垂向地面,似在哀伤。陈德明蹲下身,提起老黄抱着的那只,见它头耷拉着,身子早已冰凉。他又取下老黄口里的那只,同样如此。老黄呜呜呜的,在对老主人诉说。陈德明将它的头搂在怀里,轻轻地抚摸它瘦削的脊背,大串大串的泪水,扑簌簌地落进狗毛里。这是没办法的事,陈德明说,你家主人也死好几个了,这是没办法的事。老黄的身体耸动着。它为自己的儿子悲悼,也为老主人悲悼。老黄跟着这家人,已经六七年了,主人家发生的事,它全都明白。
  待它平静了些,陈德明才把两只死狗捡出来,递给站在一旁的陈召。老黄掉转了头。它已经知道了两个儿子的命运,对此它没什么好说的,时世艰难,作为狗,送两个死去的儿子让饥饿的主人吃掉,是它能做的唯一的贡献了。然而它不愿意多看,它怕多看一眼,就会把死孩子从主人手里抢回来。
  是陈召打整那两只小狗的,没剥皮,只在火上去了毛,剖了肚腹,煮了一大锅汤……
  而今,二十多天过去了,那一大锅加了无数次水的狗肉汤早就消化得没影儿了。
  四野死气沉沉地静默着,只有太阳明艳得让人又感动又绝望。去年到今年,无论春夏秋冬,似乎都是这么明艳的太阳。太阳晒死了庄稼,政府和军队又篦虱子一样刮走了仅存的几颗粮食……陈召拄着竹杖,虚眼望着晒坝里的阳光。这是上午十一点左右,阳光越过青灰色的瓦脊照下来,瓦脊有一个倾斜的坡度,阳光也是如此,将龟裂的土坝塑造成一个梯形,一半明亮,一半阴暗。陈召站在阴暗处,心想尽管阳光使万木枯焦,但那毕竟是多好的阳光啊,这么好的阳光,很快就将不属于他了。他再一次感到厌恶。厌恶这日子,厌恶这生活。他将目光收回,盯着狗窝里的一对母女。老黄还是一个圆,圆圈的中心是它的宝贝。那个左耳天生残缺的东西已长了很长的毛,跟它母亲一样,浑身透黄——因此陈德明爱抚地称它小黄。小黄正在吃奶,含住一个奶头,咂两口又丢开,再去含另一个奶头。老黄的奶头尖尖的,松弛,惨白,仿佛在水里浸泡多日的腐肉。娘的,陈召在心里骂道,这么多天没喂它东西,狗槽里都落满灰尘了,它是怎么活过来的?不仅它自己活过来了,还让它的小崽子活过来了。陈召相信,那两只死去的小狗,是被他打死的,要不是他下死手挥那一棍,这条不可思议的狗母亲会把它们一同养大。这让陈召暗自佩服。活着好哇,陈召喃喃自语,你们活,我也想活,可不吃东西我就不能活。再过一天半天,不管老头子怎样反对,我也要杀狗吃了,先杀小黄,再杀老黄。两条狗吃光了,如果天日还不见好转,那就是我的命了,我就不怨谁了。
  老黄本来把头搁在草堆上的,眼睛也死死地闭着,陈召的话出来,它的身体猛烈地抽动了一下,抬起头,睁开生满眼眵的双目,朝着陈召轻吠。
  里屋传来父亲微弱的呼唤声。陈召进去了。
  陈德明说,你听隔壁。
  隔壁住着他的邻居。老君山地处大巴山脉南段,地广人稀,陈召他们住的这个名叫茅桠子的村庄,只有二三十户人家,而且分布散乱,在这个坐北朝南的院子里,本来就只住着两户人家。
  不是死绝了吗,有啥听头?陈召憎恶地说。
  你听嘛。
  陈召就把耳朵贴在父亲靠头的那面板墙上。那边发出细微到极致的声音,但嘎吱嘎吱的,分明是咀嚼声!
  我估计是老鼠,陈德明说,老鼠在吃死人肉。扶我起来,我们去把老鼠抓住。
  陈召默默无言地扶父亲起床。他们都没想自己连站起来也困难,怎么可能抓住一只老鼠。他们想的都只是老鼠身上的肉。差不多半个时辰过去,父子俩才来到邻居的门外。柴门虚掩着,轻轻一推就开了。屋子里散发出又酸又臭的复杂气味。光线深入到伙房的一半,就再也照不进去了。父子俩各自拄着一根竹杖,小心翼翼地朝里探。咀嚼声没有停,而且越来越响。陈召用手朝卧房指了一下。那间卧房跟陈德明的卧房就一壁之隔,咀嚼声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进卧房又有一道门,同样是青冈棒做的柴门,陈召推门的时候,门轴吱扭扭地发出顿挫而扎实的响声。他们想这下完了,老鼠肯定跑掉了。可是老鼠并没有跑,咀嚼声还是以固定不变的节奏传出来。老鼠也饿得不行了,它管不了肚子以外的事情了。左边是一个齐顶的木仓,这家人的床放在木仓背后,因此看不见里面的景象,他们彼此搀扶着,迈过门槛走了进去。
  床上,平躺着女主人,头发凌乱,脸色苍白,微张的嘴里吐出袅袅阴气。她显然已经死去了。只有死人才会是这个样子。女主人的身上,伏着她八岁的女儿。女儿还活着,她将母亲的裤管掳上去,啃母亲大腿上的肉。她没有力气把肉啃下来,只是咬住一张皮,拉出老长,牙齿嘎吱几下,又把皮放回去。然后再来。女主人瘦得皮包骨头的大腿上,留下了许多鲜明的牙痕和湿漉漉的口水。
  陈德明父子听到的咀嚼声,不是老鼠,而是女孩在啃母亲的大腿。
  陈德明的喉咙里咳咳咳的,嘶哑着声音说,九儿,那是你妈呀!
  被唤着九儿的女孩,没有听清陈德明的话,只是专注地在母亲大腿上拉橡皮筋。她是在执行着母亲的遗嘱,母亲死之前,对她说,九儿,妈死后,你就把妈吃掉。我们家就剩你了,你一定要活下去,你活下去就是对妈尽孝心,妈身上没多少肉了,就是腿上还有点儿,屁股上还有点儿,你就吃妈腿上和屁股上的肉,要慢慢吃,把妈吃完了,坏日子就会过去。要是你不吃妈,也跟着饿死了,妈在阴间不会认你做女儿。九儿害怕妈不认她,就以这样的方式吃她妈。
  她挺不了多久的,陈德明想,那孩子眼睛里的光都散了,连屋子里进来了两个人,她也根本不知道。她挺不了多久的,最迟今天晚上,她就会死掉。陈德明不愿意看下去,推儿子出门。陈召的手臂拐了一下。陈召恨死了老头子!九儿咬母亲大腿的举动,让他震惊。那是类同于爆炸的震惊,震得他五脏六腑都分裂了。他觉得老头子太冷酷,老头子是在把他往九儿的路上逼,因为他至今不同意杀狗!昨天,老头子还说,忍一忍吧孩子,忍一忍就过去了。可是,两派军阀还在老君山头的白岩寨打仗(刘湘、刘文辉叔侄与田颂尧争霸四川的战争,老君山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分战场,主战场在重庆嘉陵江以西),老天爷也没有下雨的迹象,糟糕透顶的日子,不知要延续到何年何月。陈召觉得自己的命不会有那么长,他也等不到那“过去”的一天。
  父子俩出得门来,走到狗窝旁边,陈召狠狠地看了一眼老黄保护着的孩子。
  老黄闻到了小主人目光里的铁味儿。那是一股杀气。它挣扎着站起来,后腿一刨,就把小黄刨到了它的肚皮底下。他要杀我的孩子,要杀我的孩子,就先杀我吧,可是,我死了,它也就活不成了……为此,老黄很痛苦。它愿意为主人作出牺牲,但不巧它做了母亲,它的孩子还没长大,它做母亲的责任还没尽完,它不能死。老黄痛苦极了,四条瘦弱的腿抖动着,嘴里呜呜地鸣叫着,悲凉而绝望。
  陈德明也看到了儿子眼里的杀气,但他装着没看见。在邻居家受到的震撼,他一点也不比儿子小。千百年的历史中,老君山大规模地饿死人不下十次,但没有哪一次发生过人吃人的现象,听说山外有些地方,死人天擦黑埋进土里,不到后半夜就被活人刨出来,用柳叶刀剔成了光骨架,更有甚者,把骨头也要剁成几段,拿回去熬汤。老君山人从没做过这样的卑劣事。老君山人跟大多数汉人一样,不信奉什么宗教,但他们的祖先并不生活在这里,他们的祖先是从东南方迁徙过来的移民,祖先的双脚走过了迢遥的路途,带走了全部可怜的家产,却带不走故乡,带不走更古老的祖先的坟茔,然而他们希望在未来的某一个时刻,能够与死去的亲人团聚,于是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种信念:人生是可以轮回的。人之生,如太阳冒出山巅,人之死,如太阳沉于大地,太阳沉下去还会升上来,人也如此。要是把死人吃掉了,就切断了他们再生的路!老君山人是不会做这种事的,更不会对自己亲人做这种事。可现在,九儿竟吃她母亲了……陈德明也有一种炸裂般的震惊,同时他也在想,我陈德明是不是很冷酷。但是,老黄在我们家住六七年了,我早就把它看作一个家庭成员了,我总不能在它和它孩子还活着的时候,就把它们杀了吃掉吧。他也跟老黄一样,喉咙里呜呜呜的,悲凉而绝望。
  陈召听到了父亲喉咙里的声音,同时看到父亲眼里的光芒像铁砂弹一样飞了出去,先是一束,接着就散开了,消失在清澈而贫瘠的空气中了。他吓了一跳,急忙扶父亲回屋。陈德明浑身肿得像吃饱喝足的蜘蛛,可他的身体却那么轻,夹住他的胳膊,像夹着一段空心木,轻得一个小水坑也能让它漂起来。他们又回到陈德明开始躺过的屋子。陈召把父亲因浮肿而绷直的腿搬上床,就坐在他旁边喘气。陈德明闭着眼睛,静听隔壁的响动。那响动越来越迟缓了。那不是女儿在吃母亲,那是女儿在牵住母亲的衣襟,要跟母亲一道走。这该诅咒的日子啊!陈德明活了六十三年,在他的记忆里,舒心的时候并不是没有,但不多。对此他并不奢求。他知道一辈子舒心的人可能根本就没有,即便是通州府的军阀刘存厚(老君山属通州府管辖),也不一定能天天舒心,刘存厚不缺吃少穿,还有娇妻美妾相伴,可是,满通州都在传唱一支歌谣:“打倒军阀,打倒军阀,刘存厚,刘存厚!是他妈个胖子,是他妈个胖子,当猪杀,当猪杀!”刘存厚听到这歌谣,恐怕也舒心不起来……
  你想得太远了,陈德明对自己说,刘存厚是胖子,你也是胖子,但刘存厚皮子里包的是肥肉,你皮子里包的是气体,你怎么能跟刘存厚比呢?你太不自量啦。
  人出生在什么样的时代,那是没有选择余地的,按理,每个人都该热爱自己生活的时代,可陈德明老汉热爱不起来。他诅咒这个时代,他认为如果上天有眼,就不该让他生在这个时代。他在这个时代里,眼睁睁看着亲人死去,还看到邻家女孩以那样的方式吃她母亲!
  他依然闭着双目,对儿子说,召,去把小黄杀掉吧,炖的汤,别忘了给那孩子送一碗过去。
  陈召哧了一声,送过去给谁吃?他说,送过去喂死人啦?
  陈德明的眼睛遽然睁开,侧耳细听,隔壁的声音已经彻底消失了。那孩子死了。那家人真的绝种了。空虚、疲惫、恼怒和孤独,张开黑色的羽翼垂临到陈德明头上。他的喉结滚动了几下,嘴巴里泛起一股浓烈的苦味。
  陈召起身朝外走去。卧房门边,放着一把斧柄;斧柄是青冈棒做的,光滑而坚实,不要说小黄,就是敲在老黄头上,它也会当场毙命。陈召把斧柄握在了手里。
  狗窝里,只余下一堆凌乱的稻草和白色的狗粪,老黄和小黄,都不见了踪影!
  这杂种,它跑了,它带着它的小杂种跑了!
  陈召手里的斧柄像一根旗杆,旗帜已被拆走,只把杆子留给他,因而找不到方向。他颓然跌坐到地上,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怪叫声。有那两只狗在的时候,饿得再狠他也能扛,因为他想到狗肉就充满了希望,现在,狗不在了,所有的希望破灭了……那杂种是自己跑掉的,不会是被人偷走的,这一点陈召有把握。不要说白天,就是晚上也没人能够偷走它。它的凶悍远近闻名。大前年夏天,父亲陈德明遭到三只狼的围攻,老黄左冲右突跟狼搏斗,胸脯上的皮都被撕裂了,可它毫不退缩,硬是让三只狼遍体鳞伤,落荒逃窜;去年冬天,山头上有两个士兵偷跑下来打狗吃,它以速度和凶猛缴了他们的枪,将枪扔进山谷,让两个士兵屁颠屁颠地跑回营地去了。——何况它现在有孩子呢?生了孩子的狗母亲,哪怕再羸弱再怕事,也会变成猛虎和怒狮,谁敢把它偷走呢?
  它是自己跑掉的,养它这么几年,是白养了,正需要它,它就跑了,这杂种!
  陈召嘴巴里怪叫一阵,就起身回屋,以他可能聚积起来的力气,朝着父亲狂吼:老黄跑了,老黄带着小黄跑了!是你把它们放跑的,你害……咳咳咳……
  陈德明瘦得可怕的、胡子拉碴的脸颊上,滚出两串黑色的泪。
  二
  那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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