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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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全本- 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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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故的,烫发事件之后,小兰仙的母亲向秦阿姨抱怨:“你说说这冤家……”冤家偏偏眼睛一亮,指着秦阿姨说:“我跟她学的。”母亲一掌拍了小兰仙指向的手:“胡说什么!”秦阿姨镇定道:“你说什么?我有烫发吗?”小兰仙困惑了。秦阿姨走到她身边,手伸入了她的头发里,叹道:“多亮的头发啊,这么烫还是黑的,没见焦的。”“黄的都剪了!这鸡窝头怎么办?我也不想找理头的,平白让人说话。”秦阿姨说:“我来剪吧。”
  再过一天,小兰仙走到街上,头发被剪得比男孩的还短,露出青青的发际,以及好长一截玉色的脖颈,那脖颈有女性的细嫩与青年的朝气,转过头来,长长的凤眼直扫发际,嘴唇小而鼓,一张不期而遇的动人的脸。此时此刻,因了这对比,人们才意识到小兰仙长大了,不是那对着父亲的尸体吮着手指不会哭的小女孩。小兰仙的漂亮又成了城里的热门话题。街上有些坏男孩喜欢冲着小兰仙的背影喊话:“小兰仙,一个人玩吗?”小兰仙总会回头。记不清有多少年了,很多人都避着她,她是孤独的影子穿过人群,从未被注意过,招呼过。她回以微笑,坏男孩会上前搭讪,与她肩并肩走一段,说些她根本听不懂的话,什么夜里白天,好好玩玩,喜欢不喜欢。但坏男孩们也就坏到此而已,谁也不敢光天化日之下动手动脚,再说总有正义的人走过,拍打坏男孩的脑门:“小瘪三,积点德吧!”“文革”这么多年,小城顽冥不化,旧世代里前世来生的术语,如积德行善,依然顽固地生存在日常语言里。小瘪三们缩了头,委屈叫冤:“你知道什么!我这是代勇哥送她回家呢!”勇哥的棋艺了得,又在粮站练了一身肌肉,更靠拳头奠定了地位。
  烫发事件之后,小兰仙母亲跟小兰仙很少说话,外出时间更多,再过几天,母亲在饭桌上告诉小兰仙,她得去上班了。家里自从父亲过世后一直很困难,弟弟还在读书,母亲又没有固定收入,不能全靠哥哥一个人,再说哥哥年纪也大了,要娶媳妇了。小兰仙一向听话,本来也在家憋闷,很顺从地点头。母亲说,小兰仙的工作在城里卫生局,负责每天给居民洗马桶。家里的马桶由小兰仙负责,她一时没反应,兄弟两人即刻嚷起来:“妈,咱们家没穷到那份上!再说了,真说小兰仙傻,她能记住马桶是谁家的?!”但小兰仙记住各家马桶的本领还是有的。
  洗马桶的无论寒暑都得起早,收集各家摆在门口的待清理马桶,一整车一整车推到公共厕所,一只一只洗,再送回去,原样摆回人家门口。洗马桶的多是别无出路的女人。比如张婶,嫁了个比自己大三十多岁的男人,男人去了,留下两个好吃懒做的儿子,她便早上洗马桶扫街,有空还打零工。她原也是种田出身,早习惯了侍弄粪肥,洗起马桶来气概非凡,总刷得震天响,往清水池里淘洗时,简直就是把马桶砸进去,水波四溅,水珠尚未落地,她已溜着马桶转了几圈,一提一顿,就算洗好了。她很卖力,只想早点收工,再去挣外快。小兰仙被分成与她一组,另一组站得远远的,有时还故意来晚,仿佛同样清理马桶,她们也是上等人,要分清界限。
  没过几天,小兰仙再上班便戴了帽子口罩,穿了大护褂及高筒胶靴,都是她父亲当年做医生的行头。张婶看了鼻子里哼冷气,而另一对则直笑,窃窃私语里,还提及小兰仙烫头发,直说“傻啊真傻啊”,张婶粗声大气道:“你们也调停些吧!这怎么是傻?她还知道要干净要体面呢!这种活可不是给她这种小姐做的!”张婶原本一人做两人活,多拿些工钱,来了小兰仙就被分走了另一半,张婶还希望小兰仙早早离去,这副行头于她算是好兆头。张婶干得更手脚麻利,一池清水的中心总打着个漩,马桶就是线上飞舞的转铃。小兰仙慢性子,又穿得臃肿,就成了线另一端的木偶,被拉扯得跌跌撞撞。
  回到卫生所,小兰仙的全副武装便是新话题。按道理,各行各业平等,都是为人民服务,小兰仙的举动无疑是公开挑战毛主席的教诲。虽说如今不像前些年较真,到底不妥当,黄主任便把小兰仙叫到办公室里。小兰仙成分不好,办公室里就有人叫嚷:“这种出身的人教育不好的。”黄主任活学活用,回道:“都要争取嘛。”
  “小兰仙,坐。”黄主任异常温和。而小兰仙垂着手不坐。黄主任走过来拉她的手:“坐,坐。”那只手再没离开过小兰仙的手,那抚摸让小兰仙浑身起鸡皮疙瘩。冬日的斜阳在地板上,两个人影往一个人影里化,无风,树影很静,而人影不停地颤,终于又分成两个人影,小兰仙挣脱出来,椅子划过水泥地,刺耳得厉害。小兰仙冲到门口,黄主任大喝一声:“站住!”大步跨过去拦在门上,小兰仙立刻哆嗦着只敢看自己的脚尖。母亲吩咐过,一定要听黄主任的话。黄主任昔日与父亲有过交情,这次网开一面用你,就当是父亲一样待。当时黄主任哈哈仰天大笑:“阿妹这是说什么,我哪敢认这么漂亮的女儿!”此时黄主任满面失望与愤怒:“你上班不好好上,我来教育你,你不听话?真是傻人啊?得好好管。你妈把你托给我,你知道吗?过来!”妈这个字是富有魔力的。小兰仙垂头走了过去。“让我看你的手。你干活怎样,看手就知道。伸出手来!”小兰仙递了手,黄主任看了两眼,百般摩挲……
  小兰仙下班后一个人坐在床沿发呆。她虽傻,以前很少发呆,跟一般少女一样爱唱爱笑爱玩,在家没事也能忙得团团转,永远找得到新事物,当然也包括烫头发。母亲只道她上班累了,她除了父亲过世受了刺激,基本是按小家碧玉来养的,没吃过苦。如今一双儿女都挣工钱,母亲并不好受。大儿子原是块读书的料,女儿原是个伶俐的人,一个天天打架,一个天天洗马桶,拿回家的每分钱都刺痛她的心。她只能更忙,外出打工更积极,回到家又包揽一切家务。母亲厨房卧房来来去去几次,小兰仙还在那发呆,母亲问了一句:“累了?”又接着忙。
  一想起黄主任,小兰仙就想洗手。她的手裸露在空气里,而空气长满了茸毛,跟手背上的汗毛交织着,让人作呕。成排的昆虫,不知名的,在她手上爬过,麻麻地爬到心里去。小兰仙再洗马桶,倒是不戴手套了,黄主任要找她训话,她穿着马褂进去。黄主任爱怜地说:“这么个美人洗马桶真是糟蹋,要不你去扫街吧。”小兰仙的母亲为此买了两听麦乳精送到黄主任家里,以示感激。久而久之,小兰仙习惯了。
  哥哥每天行踪不定,回家吃饭却是雷打不动的定点。小兰仙把饭菜端到桌上,第一次发现哥哥很健壮,有了哥哥的衬托,原来弟弟也长高长壮了,一左一右坐在饭桌对面,吃饭飞快,不在乎菜,光是白米饭便好。她自己也长大了,胸部挺立,臀部曲线,欲望便这样被肉体塑造出可被触摸的实体,有棱有角有曲有折。勇哥打量小兰仙,直到她惶恐地低头,双手拧着衣角。她不知又错在哪里。她永远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就像烫头发,被剪了,她还是不清楚原因。就算洗马桶,黄主任,扫大街,她都在接受安排。这个世界只让她做某些事,而她性情温和,她不喜欢,不同意,但她不反抗,不辩争。在她的人生经验里,只要服从,一切风波都会瞬间平息,生活将恢复到她最喜爱的状态,静静的,像小巷里夹竹桃的香,颜色也是中和的,柔软的粉红。她又笑了。
  “妈,别让小兰仙去洗马桶了。”哥已经听到流言,闷声闷气道。
  母亲一愣:“现在改成扫街了。”
  “扫街也不要。咱们家不缺钱。我们挣钱,你一样出去干活……”
  “你们结婚都要一笔钱,小兰仙更是……”
  “我多干点儿好了。”哥一口便截了话头,而母亲本来也说不下去。
  “你还能做什么呢?”
  “我可以早起挑河泥去!”
  母亲却张大了嘴,落了泪。生活刚刚平静,儿子为何要打破它?“你这是何苦,咱家现在不像以前了……”
  “那你何必非要小兰仙上班……”
  母亲质问道:“小兰仙待在家里就是办法吗?”当然也不是长久之计。谁能告诉她一个万全的办法?
  母亲很少如此气愤地跟勇哥说话。勇哥低头扒饭,嘟囔道:“妈,你会后悔的!”
  “我天天在后悔!”母亲哭得更伤心。她是指整个人生,后悔透了。她也有过小兰仙的年纪,那时候就是打死她,也想不到日后的人生是这样灰暗无趣。
  “我上班没事的。”小兰仙嗫嚅道。
  哥并没有回答。吃完饭,把碗一摔,冲小兰仙喊:“你懂什么?!”说完又走了。
  说来难以相信,比起洗马桶,小兰仙更不喜欢扫街。扫街是份孤独的工作,走了一长条街,每个人都远远躲开,好像尘土能伤人。洗马桶还有固定的去处,嫌弃的人反正不去,那里倒成了自己的天地,偶尔回想张妈的麻利,小兰仙心里暖暖的。现在进出单位,同事与小兰仙也躲得远一点,窃笑着私语。黄主任那间向阳的办公室渐渐成了避难所。
  城子小,丑事总会很快传扬,先传到秦阿姨,她一思量,当下就去找小兰仙她妈。小兰仙她妈与小兰仙相对泣泪,想不到小兰仙怀孕了。哥哥回家却异常平静,讥讽地问:“你不后悔?”母亲听了便跳起来,扑到哥哥身上,哥哥轻松地把住她的手,向旁边一拧,顺势把母亲向床的方向一送,母亲扑倒在床上。母亲便跪在地上,哭天抢地,拍得棕绷床扑扑响:“这是造的哪门子孽!我的天老爷,你怎么不睁开眼?!你看看我这是什么命啊?!男人只管自己死了,女儿傻了,儿子反了!我还活着干什么?”哭了两次便起身要去厨房寻短见,一会儿说要像男人那样就在那老地方吊死,一会儿又说拿菜刀想杀了黄主任,再杀了小兰仙,然后也不活了,留着儿子过舒服日子去。小兰仙紧紧跟着母亲,只是哭:“妈,妈,妈……”每次母亲哭,小兰仙也哭,虽然她没明白为什么母亲伤心到要寻死觅活。小兰仙永远不会伤心到这地步。秦阿姨袖手在旁,看着母亲渐渐哭声减弱,才走上前扶她:“哭过就好些,有事待会儿再说吧。”母亲扑到秦阿姨怀里:“我的命真苦啊。咱们当年一起上学的,现在的命真是天上地下!”
  没过两天,黄主任被人在乡下水沟里找到,人已被打残,住了一个多月医院,再出门,瘸了一条腿。公安倒是调查过哥哥,没什么结果,黄主任自己说咬不准,虽然他一清二楚,那打的人报了姓名,说是不让他不明不白地挨打。全粮站的小青年们维护着勇哥,差点闹事。小城的公安都是街坊邻居,知道前因后果,应付了两三个问题便走。还有人在后面嚷:“你们怎么不去调查那个姓黄的?!”
  从此小兰仙就被母亲关在家里,连母亲都很少出门了。小兰仙被母亲押着打了胎,痛得一路哭回了家。母亲破例买了一星期的全鸡,炖了鸡汤给她补身子。小兰仙憔悴了很长一段时间,渐渐又恢复了爱照镜子的习惯,小兰仙的头发终于又长了。很快,电影《小街》轰动全国,哥哥偶尔带回的《电影画报》里有大照片,女主角短短的头发倒像以前的小兰仙。城里小青年都说,到底小兰仙更漂亮。很少有人说得清这更漂亮的原因,其实来自于小兰仙的傻,一种与喧嚣尘世的隔阂感而带来的超脱与宁静。
  小兰仙家终于平静下来,小城却开始经历种种料想不到的变迁。先是居民要求给老公房引水,小城领导衡量一番,并未急于引水,反而在附近寻了片地,建起更新式的公寓楼房,自来水一步到位。楼房只是新兴事物之一,大街上还出现了喇叭裤录音机黄色歌曲,一批又一批的青年义无反顾地走上不良道路,政府很快就组织了严打。严打即万事从严,偶尔不涉及法律,不涉及社会观念的也可归入严打之列。都说是黄主任一路贿赂,轻易找到一个小小的碴,把勇哥送去劳教两年。青春虽易飞逝,但两年比青春更短,感觉勇哥出了趟远门,很快重回小城。这一次,勇哥天天在黄主任家门口磨刀,黄主任没过几天就搬到邻近的小城,说是他的故乡。他在小兰仙出事后就被撤了主任职位,也算灰头土脸,勇哥又在邻近小城出现了一两次,黄主任就差了中间人送钱给勇哥,要讲和。中间人说,小兰仙再傻,毕竟也没用过暴力,是两相情愿的事,老天在上,恩恩怨怨了结为好。小兰仙在家负责家事,见来了客人便端茶倒水,被哥哥喝断:“你到厨房去!”小兰仙愣了半晌,大胆放下茶杯,仗着哥哥一向宠爱,直言道:“是以前的事吗?”
  以前。
  勇哥直直瞪着小兰仙,要把她钉在墙上,祭奠这所谓的以前。以前。两个字。一个词。父亲的猝死,妹妹的智障,自己的辍学,以及之后种种事故,就这样都囊括了,像一堆一文不值的灰土,连重量都没有。要如何反驳自己的亲妹妹呢?
  “本来都已平息,让每个人都记起旧账,日子都不好过。”中间人说。
  “哥,你们在谈什么以前的事?”小兰仙不知道他们在谈论什么。她不善于推理及猜测,但她听到了黄主任的名字,那是“以前”的事。勇哥仇恨的眼光让她害怕。这几年来他变得厉害,不再下棋,也不带领小青年起哄闹事,只是独坐在阴暗的角落里,像咬着自己尾巴的小狗,只能原地打转。小兰仙直觉应该跟勇哥谈谈,虽然她的确已经淡忘,但事情还有另一面。她毕竟是被抚爱的,从小失去了父亲,那父亲似的男人的亲密,她并没有反抗。
  勇哥把茶杯往墙上狠命一掷,脆,烈,人生混沌如茶,散落如茶,只有小兰仙傻,如此看得开。小兰仙打胎之后倒现出了女人的身形,脖,颈,肩,手心与手背,胸与臀,都是圆浑的,坦然的圆浑,视线落上去总是很舒服。她竟然也像街坊的长舌妇,有一种超脱的宽容心。生活平淡无味的长舌妇既靠着他人的彩头调剂人生,无论表面多少道德伦理,骨子里通盘接纳,宽容,甚至暗暗地喜欢,等到新鲜劲过了,人们不复记忆,只有两个字:“以前”。
  中间人是个人精,勇哥发火倒让他看出勇哥的悔意,及时进言:“过去的就过去了,还得向前看。你对黄主任做的,也该扯平了。”哥哥冷笑一声,骂道:“他害我劳教两年,现在我就真是坏人,让他一辈子别安生,送点钱就想了事?!”中间人说:“不过两年,你依然年轻有为,前途无量,他现在主任也没了,离了婚,瘸了腿……算你可怜他,高抬贵手……”小兰仙悄无声息地收拾地上的玻璃碎片。中间人看着哥哥面色缓和,凑身低语:“还有一句不知当说不当说。”“想说就说!”“在我这外人看来,不如就把小兰仙……”哥哥顿时一脸杀气,眯细着眼笑:“好主意啊。”中间人连声说:“就当我没说。我也只是一片好心,你要是聪明人就知道。”
  中间人到底得了哥哥恩怨了结的话,在母亲回家之前离去。母亲这几年开始在城里沿街卖些零食小玩意儿,挣点外快,日晒雨淋,很快地苍老。回到家中,小兰仙便送上热水,有空还捶背,母亲长叹道:“小勇,别闹事了。一个人跟命过不去只能自己吃亏。”小兰仙说:“妈,没事了。”母亲摇头,忍着泪:“你知道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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