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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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全本-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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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卦签上说她“身弱不胜财,身弱不胜子”,她悲悲切切地回来,却硬是把眼泪吞进肚子里,一脸泰然地对丈夫说:“算卦的说了,怀不上孕,完全是你的问题。”
  于是他愈加诚惶诚恐,除了妻之外,他的确没有任何参照系,她说什么,他就信什么。他常常出差,几乎常年在外,这么一来,妻就有了怨他的更充足的理由,他也就有了对妻的更深的歉疚。
  妻要的就是这歉疚。她心里很清楚,怀不上完全是她自己的问题,她属于很薄的那种女人,有一个十分贫瘠而薄弱的子宫,那子宫若是摘下来放在阳光下,可以被轻易地穿透,上面的经络血脉粘连着,宫壁薄得像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那种皱纹纸。
  妻很为自己的贫弱发愁。
  直到很久以后,他们才有了一个孩子,一个瘦弱的、先天不足的孩子。
  5
  他本属于那种沾枕头就睡着的人,他循规蹈矩的心理从来不存妄念,就像一片蓝天。不,是白夜,与其用蓝天形容不如用白夜形容,蓝天还能有几丝白云,一缕清风,而白夜,是虚妄的白昼,可疑的夜晚,白夜有一种蒙蔽双眼和麻痹神经的作用,浑浑噩噩的、不透明的质感掩盖了一切,也许,一切正在发育和酝酿的过程中。
  但是在今天,白夜没有出现,他睁着的眼睛穿透黑暗,穿透三十多年前的时光隧道,清晰地看见了一个奇怪的场景:在一个布置简陋的大房子里,有四五个戴红领巾的小孩子。有一个孩子正对着他,那孩子有两道浓眉,高鼻梁,薄嘴唇,还有凹进去的牙齿和凸起来的下巴;那是他自己,是他十岁时候的样子;那是他父亲调西北局的前一年,他还在北京上小学。当时他正专注地听着一个女孩子讲解航模——那时少年宫的航模小组就像今天的QQ一样时髦;那女孩子边讲边示范;把做好的航模零件一件件拆开来;又组装好。他眼睛不眨地盯着她的手;她的手胖乎乎的;有五个圆圆的小肉坑;她长他两岁;按照现在的说法;那时她是他心目中的偶像。
  是的,当时他觉得她高不可攀。她是少年宫航模组长,在他眼里她很好看;还没消退的婴儿肥使她看起来像个大娃娃。她说起话来永远故作严肃;那是那个年代的好女孩的标志之一;那种做出来的严肃也让他觉得是一种气质;神圣不可侵犯的气质。最糟糕的是;他不能靠近她;稍稍近一点;他就会闻见一股香气;当然是她身上发出来的;那个年代的香气很简单;因为既没有香水更没有香精;顶多是香胰子的味儿;可她的身上是一种无法辨认的香气;那种香气笼罩了他整个的童年。
  现在想起来;或许他后来在爱情方面毫无建树;似乎与她有着直接的关系。
  但是刚才在花园中他分明看见了她——那分明是她!尽管已经过了三十多年!她老了;真的老了。变化很大;依旧胖胖的;但再不是那种好看的婴儿肥;而是老女人那种不可救药的胖;黑暗为她掩盖了那些细碎的皱纹;但是掩盖不住她微微隆起的肚子和不再明亮的目光;那双眼睛岂止是不再明亮;简直就是混沌!而且;似乎还藏着一缕阴霾。但不管怎样;这就是她。他呆呆地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她觉察到;他才发现自己失态了。他慌张地点了一下头;掉头而去。
  他很快权衡了一下自己与对方的现实情况;然后很快作出了一个决定:回避。装作根本没认出来;什么也没发生。以他现在的身份;真的是惹不起麻烦的。而且从她目光的回馈中;他看到的只是一片茫然;显然;她没有认出他来;恰如三十年前他们一起做航模的时候;虽然她是他的偶像;而在她的眼里;他却始终是个今天见了;明天就忘了的小男孩。
  6
  她在摆牌,这种塔罗牌算法很是麻烦;她要把二十二张主牌从那一大堆牌中挑出来;然后;用冥想的办法把它们分为三堆;再然后是洗牌;她要把一大堆牌平放在铺着纯棉布的桌子上——那桌布一定要是纯棉的!然后用双手按照顺时针方向;把那些牌洗成一个个不规则的扇面;从那些美丽得近乎恐怖的扇面里;她拣出一张命牌; 扣住。
  然后她想;这时窗外的树一定被月光漂白了。万籁俱寂;她听得见时钟的滴答声;她知道她永远留不住时间;就像时间留不住她一样。
  她就像是个患了癔症的病人;狠狠地吸烟;大口地喝酒,似乎唯其如此才能填满她空荡荡的心似的。她拽开窗帘,因为用力过猛而撕开了一小条,露出了稀薄的经纬线,是的,窗帘该换了,所有的东西都该换了,但是房东似乎并没有这个打算。她想她一定要努力工作,挣一幢属于自己的房子,哪怕是很小的小户型,她要用塔罗牌来布置她的新房,买来那种迷幻色彩的壁纸,然后在上面画上女教皇的权杖、小丑的鼻子、义人的上吊绳和恋人身后的花园,还有遥远苍穹下那弯神秘的狰狞的月亮——她的房间,将和所有人的都不一样!
  对面的树真的被月光漂白了;她忽然想;不知住到那棵树上是什么滋味;她想如果能够住到那棵树上;她就一定要和那些鸟交往,为它们提供精致的巢,然后再吃几只鸟蛋;在开花的季节,那棵树一定会开满花,她会把自己沐浴在花香里,或者,干脆她自己就变成一棵树,开满香花的树,那香气一定会招来很多很多的飞鸟,供她从容挑选。
  她这么想着,便开始设计一个关于树与鸟的游戏。她很快发现这二者的不平等:树是静止的,而鸟是流动的,主动权都在鸟那边,只有当许多鸟争相谄媚树的时候,树才是主动的,而仅仅一瞬间,便可以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满树的鸟都一哄而散,树无法追赶它们,只能望洋兴叹。
  7
  无论他下了多大的决心;当他看见她拎着大包小包从出租车上下来;步履蹒跚地走向楼门口的时候;出于善良的天性;他不能阻止自己去帮助她;他帮她接过食品袋;开始是一只;后来是全部;她竟然也没怎么推辞;嘴里说着谢谢;就半推半就地松了手。
  在门口;他听见她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进来坐坐吗?”明明是习惯性的客套;他却鬼使神差般地接受了。
  他进了门;看见这个一室一厅的家,装修简单,到处都是零乱的设计图。最醒目的是挂在墙上的那一幅,正对画面的是一位少女,燃烧的红头发和清冷的面孔构成一种奇异的对比。身体像青白的瓷一般虚假。少女面前摆着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酒杯,而身后有一扇门正慢慢洞开,那门用金色和草绿色装饰得十分华丽,衬托出站立在门边那个神秘女人的银光灿烂的皮肤。那女人正在走向这个生日晚宴;却无意理睬红头发的少女。那也许正是死神的化身。而少女给了她一个僵直冷漠的背影。可以看出少女不欢迎任何人;包括死神本身。她面前的酒便是与死神抗争的最后武器。整个画面一片死寂,仿佛被一种万古不变的浓稠静谧统治着,因此给人带来一种莫名的恐惧。
  但是更令人恐惧的是那个老姑娘本身。她淹没在自己的设计图中,让他觉得,她似乎也成为了那些古怪设计的一部分——她似乎就坐在那个死神的晚宴前,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有一半从左颊垂下来,盖住了半张脸,盖得很笨拙,脸不仅没有显得窄小,反而让人看了更加难受,特别是嘴巴上斜叼着的那根烟,就像是万圣节上被插了一根秫秸棒的稻草人,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男人可以接受不好看却能干清爽的女人,但绝对不能接受一个不好看而又显得笨拙、邋遢,混沌的目光中还透着傲岸的女人,何况这女人还很胖。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难受,就已经听见对方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般让他惊呆了。
  “任远航是吧?那天我回来想了半天才想起来。”
  是的是的,那时他就叫这个名字,尽管他后来随着父亲的官复原职改了名字,但任远航这个名字毕竟在他的户口簿上待了差不多二十年。人是多么健忘啊,假如她不提,他差不多已经把这名字给忘了。
  他莫名地兴奋起来:“是啊,任远航,我那会儿就叫任远航。”
  “那会儿是什么意思?你现在改名儿了?”
  “对。我父亲平反之后,我就……”
  “你父亲?好像过去当过一位大人物的秘书……”
  “对,你还记得?”他继续笼罩在那种莫名的兴奋之中,“那你后来……”
  “我留北京了。在工厂。”
  “那比我幸运。我十六岁就插队去了,插了七年。”
  “在插队的地方考的大学?”
  “对。”
  “什么专业?”
  00“政教,你呢?”
  “我没考上。”她撩了一下头发,“电脑设计是自学的。”
  他有点惊讶。灯光下看她胖乎乎的脸,笑眯眯的,他几乎产生了错觉,似乎还是在童年时代,她什么也没变,只不过大了一号,按比例。
  就在这时,他闻见了她身上那种奇异的香,这样一个不好看的、邋遢的、笨拙又傲慢的让人难以忍受的女人,竟有着这样一种香气,那香气绝不来自香水或者其他什么人工的香料,那是一种非人间的香气,他竟有些迷惑,难道那从童年一直传承下来的香气是幻觉吗?这样的香怎么会藏在这样一个女人的身体里,而且藏得这么长久。
  那天他聊到很晚。当她送他到门口,关上门的时候,他不知怎么突然一下子感到怅然若失,好像一不留神把什么东西落在了里面,他本能地举起手想敲门,又急忙把手放下了。
  8
  几天之后,他得到一个特殊的使命,让他去遥远的H城接手一份报纸,当然,是他的工作系统的报纸。他立即就走了,没有告别。他一贯如此,一贯被认为是个事业心超强的工作狂。不过从他的妻子角度来看,这是一种自私。她受不了。去遥远的H城,在她看来是天大的事,可他却一声不响地走了。一周之后才来了个报平安的电话,若无其事。妻早就觉得,她的这位老公不是个正常人,他们之间常常为此发生龃龉,败北的永远是她。在其他方面傻乎乎的老公在牵涉到事业、工作问题的时候,可以说是寸步不让,久了,她也就投降了。但这一次的离去,让她格外恼火。赌气似的,她下了班在外面吃饭,吃的是七十八元一套的日式套餐——他答应了好几回要请她又没兑现的。平时她哪舍得花这个钱。如今狠狠地吃着金枪鱼刺身,心里想着,让你走!这么好的金枪鱼你就吃不上,真可怜!可转念一想,在H城那个锦绣繁华地、温柔富贵乡,他又是报社老总,什么吃不上?这么一想,顾影自怜,满腹委屈,泪水一下子滴落下来。
  睁大泪眼穿过灯盏,看见遥远的对面有个熟悉的影子在用餐,是那个老姑娘。她端坐在那儿,吃得有模有样,两眼放光,一望而知是个热爱美食的人。郎华在平常藏在心里鄙夷的冷笑,这时却成了堆满笑容的热脸。她现在需要和人说话和人交谈,哪怕是仇敌,她也要暂时妥协一下。
  老姑娘显然被郎华的热情吓了一跳,她冷淡而客气、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态度并没有挡住对方的聒噪,郎华的话语如同刹不住闸的洪水一泻千里。她对老姑娘说,人还是要成家的啊,家再不好也是家,一个人算什么?女人到了四五十岁,就什么也没了。有个结发的丈夫,多少还有个关照,不然,一个人生了病,旁边连个递杯子的都没有,大家都是街里街坊的,短不了谁求着谁。我观察你好久了,瞧你可不是个俗人,一般人也不在你眼里,你说说,你喜欢什么样儿的,我给你留留心。
  老姑娘刚要说什么,却被郎华喷涌而出的话语阻住了。郎华说,我们那口子你见过了吧?也就算是好的了,可他哪有一丝丝关心家里,成天就是单位那点儿事儿,这不,又走了,还不知啥时才能回来!走了也好,在家我还得多操一份心,你可不知道他,油瓶子倒了都不带扶的,打酱油的钱不买醋……
  本来是赞颂婚姻的咏叹调,可说着说着就变了味儿。变成了对丈夫和婚姻的控诉。可这些话对老姑娘来讲是费解的,那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对她来说完全陌生的世界……
  可郎华已经搂不住了:“不怕你笑话,我们的夫妻生活,一年也难保有那么一两次,幸亏我也是个病病怏怏的弱身子,要不,哼……”
  女人就是这么一种奇怪的动物。两个女人之间可以完全无原因无理由地互相憎恨,也可以在一瞬之间,突然言归于好,化敌为友,而且竟可以抖搂隐私,交浅言深。自那天起,郎华便把老姑娘当成了朋友,她下意识地认定,这老姑娘绝非她的潜在敌人,她知道丈夫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丈夫喜欢的女人与眼前的老姑娘南辕北辙,何况,她的直觉告诉她,这老姑娘还是个保险箱,虽说笨了一点,难看了一点,但确实安全。
  老姑娘却不这么认为。她认为对方的倾诉与信任和友情完全无关。郎华不过是无人倾诉,把自己当成了可以随意宣泄的心理垃圾桶而已。
  老姑娘何小船骨子里是自私透顶精明透顶的人,她可不想让别人占这种便宜,心理医生还收费呢!凭什么就该坐这儿听这种无聊的唠叨啊?自那日始,虽然脸上还挂着客气的微笑,可她总是找出各种理由,回避和这位难缠的对门见面了。
  9
  转眼到了1997年的圣诞前夕。老姑娘有了个在H城搞设计展的机会。展览三天的时间排得满满的,根本没时间逛街,于是,展览会之后,她让随行人员回国,只留了助手铃兰陪着自己,想在购物天堂的H城,买上几件漂亮合体的衣裳,直到这时她才想起了他——那个已经来H城一年多的邻居。
  她给他打电话,无非是为了一个最现实的目的,就是想找个便宜旅馆。殊不知他倒是彻底,彻底让她便宜了。他把自己的住房腾出来让她们住,他自己则去了新华社H城分社的朋友那里。
  铃兰显然误解了他们之间的关系。第一晚,她找了个茬搬出去住了,显然是想给他们足够的空间。何小船竟然麻木到了根本没去想助手的心思,她满脑子全是即将进入她的世界的美丽的物质,满不在乎地和男主人谈笑了一番,然后就去洗澡,完全没注意到身后那个男人饥渴的目光。
  她穿着睡衣从浴室走出来的时候,看到他的脸上现出一种奇怪的笑容,那是她过去从未在他脸上看到的。但是那笑容很快就消逝了,接踵而来的仍然是他那种一贯的表情:书卷气,带着腼腆的微笑。他们坐在那张简陋的桌边聊了很久,这时她才注意到,尽管房间肯定是打扫过了,但还是藏不住独居男人居住的蛛丝马迹。那种干净不是一种彻底的明亮,而是一种临时为了掩盖什么的干净。她晚上睡在他的单人床上,看见电子表背后的灰尘,也看见了其实并没有洗过的床单上,还残留着几根落发。
  她睡得很踏实。一点儿也没想过要发生什么故事。事后她想,给女人这种感受的男人,说好听点是有安全感,直白地说,他就是注定容易被女人忽略的那种男人,除非有什么意外的能令他表现的事发生。
  半夜里她醒了一次,三点四十。使她醒来的不是梦,不是口渴也不想小便,不是马桶的回水声,也不是钟表的滴答声,桌上的那块电子表只发出淡绿色的微光,她毫无征兆地醒了,睁眼看着黑暗,黑暗柔和地包围着她,她忽然觉得自己刚才一直没睡着。
  她记得翌日清晨的阳光,她还没睁眼就感觉到了美好。后来她看见那个简陋的桌子上,已经摆好了早餐:油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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