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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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全本- 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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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眼里好像藏着两个人。”
  突然他说。
  说完了这句话,他们俩同时吓了一跳。
  他是被她吃惊的表情吓着了,而她,突然觉得,大事不好。
  窗外好像有乌鸦在叫。在这瞬间,她好像听见了自己体内的声音。那声音在说,疼就别压抑了,哭吧哭吧!但她没有哭,她只是说,那个公园今天的太阳很好。
  他看见她双唇的嚅动,没听清她说的什么。是啊,天冷了,冬天来了,一个好太阳的天气很难得。但是掺杂了女人的一切来得如此模糊,一层涟漪被另一层涟漪包围,他应付不了如此复杂的局面,他只想随时抽身逃离。
  35
  她被他的话惊着了。半晌没动窝。
  他为什么总是这样?!要么不说,要么说出一句话就惊心动魄?!
  她恨他,恨死他了!
  上次他说的关于报应的那句话便让她胆战心惊。是啊,她心里也在想,为什么呢?为什么她现在的工作如此不顺,身体又渐渐虚弱,难道都是报应吗?不,不不,这不过都是些偶然的巧合。但是在内心的最深处,她把它看作一句可怕的箴言。
  但是今天呢?他到底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
  她颤抖着拿出那副已经被她抚摸得柔软的塔罗牌,一张张摆开。
  她在算自己。
  她用的是精神状态占卜法:

  10#(遥远的未来)
  9#(不久的未来)
  8#(现在影响)
  7#(社会状况)6#(潜意识影响)
  4#(左半脑)5#(右半脑)
  3#(最近的过去)
  2#(遥远的过去)
  1#(现在自我状态)

  牌揭开了,她大吃一惊。
  第一张,现在的自我状态,是倒置的恶魔。恶魔代表精神上的死亡,等于把原来的自己搁置一边,迎合别人的需要,但实际上,原来的自己与自己的魔力并未消失,它们只是休眠了,随时都可以醒来。而倒置的恶魔,则代表深陷泥沼爱恨交加的感情。(她想,对极了。)
  第二张,遥远的过去,是倒置的女皇,女皇原意是极致的完美女性,是孕育大地的母亲,代表一种积极的感情,代表与伴侣的生活和谐而欢乐,而倒置,则恰恰相反,代表自负、任性,使人难以接近,并且过度自我保护。两性关系上很失败。(她不服气地想,都是女皇,一正一反怎么区别那么大啊!不准,下回我没准儿就摸到正的了呢。)
  第三张,最近的过去,是正置的死神。更可怕了!是指失败,停滞,毁灭之日将近,味同嚼蜡的生活和不幸的即将终止的恋情。呵呵,她不能不承认,这塔罗牌实在是太准,准得让她不敢再算了!
  第四张,左半脑,又是女教皇。好不容易的一张好牌!这证明她本来是优秀的、聪明的,知性的、有洞察力与独立自主的女性。
  第五张:右半脑,是倒置的义人,啊,这代表无谓的牺牲,没有回报的爱情,在感情中居于劣势,不但如此,还缺乏共同奋斗的伙伴,会独自一人承受厄运,受到惩罚。
  第六张:潜意识影响,是倒置的力量。代表犹豫不决,丧失自信,误用力气,爱情无法继续和危险的赌注。(她已经在出冷汗了)
  第七张:社会状况,是倒置的正义。不用说是张糟糕的牌,它代表先入为主的观念,性格相悖、不利条件及无视社会道德观的爱情。
  第八张,现在的影响,是倒置的星星。(天哪,她怎么这么多倒置的牌,要是都正过来该多好啊!)更是直接代表了挫折与失败,代表了事与愿违,代表了不可期待的对象,不过好歹给了一点点希望:只有清除你生命中不再有价值的东西,你才能重新获得希望。(看来,这段没有价值的感情,是该结束了)
  第九张,不久的未来。是倒置的节制。代表着一种消耗,是啊,是不融洽的爱情带来的消耗,假如她不立即停止,她有可能被彻底消耗掉。她已经从一个过于旺盛的胖姑娘变成一个干巴巴的瘦女人了,感情的消耗实在是太可怕了,她现在看着牌,只是发抖,什么也不敢想了。
  还好,最后一张牌给了她希望。最后一张牌,是二十二张主牌中最好的牌:世界。也就是说,只要她斩断情缘,停止消耗,那么在遥远的未来,她将踏入世界的终极幸福之地,她的一切梦想与快乐都会实现,她将获得永久与持续的成功,她的爱情将如同阿弗罗蒂德手中的月桂树叶那么美丽——
  ——但是那太遥远了,遥不可及。她的目光又停留在那些恶魔,死神们的画面上。天哪,怎样才能穿越他们呢?……巨大的消耗,事与愿违,挫折与失败,不利条件,危险赌注,丧失自信,在情感中处于劣势,误用力气、无谓牺牲和没有回报的爱情,味同嚼蜡的生活与毁灭之日将临!!!
  她踉踉跄跄地奔到镜子面前,看见自己的形象很可怕,真的像个恶魔。呵,他看出来了,他竟然看出了她一生的秘密!她心里的两个人,天使与恶魔!他都看出来了!她心里的惊悚仿佛不期而至的鬼魂,她一转头,头发披下来遮住了半张脸,有一股热的香味袭来,又是那种怪异的香味,那种不可思议的香气把她笼罩了,就像白娘娘被法海的钵盂罩住了似的,她突然一头栽在地上,手里还攥着一串钥匙——而那并不是圣彼德的钥匙,她没有那么大的权力,说到底她只是个小人物,就算一个人死在家里,怕是臭了也没人知道。
  桌上的食物在那股蓦然而至的香气中变得酸腐,满屋都是搬运的蚁群,而冬日的阳光穿过玻璃,直直地照在灰色的瓷砖和她灰色的五官上,泛着灰白的光。
  36
  老父的病情突然恶化了。几乎是在同时,他接到她住院的电话,他们——这两个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总是同时向他发难,这让他手足无措。
  当然他要先处理老父的事情。 
  父亲住进高干病房,所有的指标都查了,他请了护工,交代完了所有的注意事项之后,才拖着倦怠的身子, 发动了他那辆白色富康。
  多年置身官场并且极其看重仕途的他早已养成了谨言慎行的习惯。他在进入她病房的时候,习惯性地向四周一瞥,确信无人注意,再从病房门上头的玻璃往里看看,确信躺在床上的那个人是她之后,才悄然走进虚掩着的门。
  她躺在病床上打着点滴,脸色青白。这些日子,她一天比一天瘦,他看着她,想起她过去那圆圆胖胖的样子,心里揪了起来,到底还是有感情的。他坐在她身旁,看见她黯淡无光的眼睛慢慢地、一点点地亮了起来,她眼睛里的亮点凝成了两大颗水珠,既不滚落也不消失,就那么待在眼角上,然后他觉得自己的手被一只小而滚烫的手抓住了。
  “我快死了。”她说。
  他早已习惯她说夸张的过头的话,但这一次的话还是让他难受。他说:“别瞎说了,我看你的生命力强过常人,只怕是地球人都没了你还在呢!”他显然是在逗她笑,她也努力地做了一个笑的表情,却不是笑,那两颗硕大的泪珠突然承受不住似的滴下来了。她定定地看了他,定定地说:“我爱你,有生以来我还没这么爱过别人。”
  而他的反应却是首先吓了一大跳,环顾四周,在确信无人之后,他才缓缓地说:“你现在生病,就别想那么多了,先把病养好了再说。你们这些人哪,就是老爱胡思乱想……起来吃点东西吧,我给你买了凉瓜炖排骨。”
  “你别打岔,我说,我爱你,你听见了吗?你说我眼里藏着两个人,不对,只有一个,那就是你知道吗?你呢?你爱我吗?”
  “好了好了,这是在病房,咱们别说这些了好吗?”
  “不,我今天就要你说!”
  他心里恼怒,暗想郎华有时候也要逼他说些类似的话,他想女人们真是无聊,一个个都忘了自己多大了,还非要说这些哄小姑娘的话!坐在这儿,聊聊天,吃吃饭,该有多好!非要找不痛快!但她是病人,就依了她吧,遂把嘴凑到她的耳边,小声说了句我爱你,就立即打开汤罐子,用一勺汤堵住了她的嘴。
  她的面容立即变得柔和了,像是终于为自己的自欺找到依据了似的。她开始慢慢地喝汤,她吃得那么慢,就像是个老人,而他恰恰相反,三口并作两口,那样子活像是吃完了就要去赶场似的。
  他的确要去赶场。下午他还有个会,有个很重要的会。虽然心急如焚,他还是耐着性子等她吃完,然后去刷锅刷碗。他觉得,自己已经做得很好,很尽力了,但是当他做完一切,说要走的时候,他还是清楚地看见她的脸色立刻变了。他看见她在努力克制着自己,她脸色灰暗嘴唇颤抖眼泪汪汪,他心里那片柔软的东西几乎要涨破,他几乎要说,算了,我不走了,下午的会我请假。但他还是起身了。临走时他轻轻吻了她一下。为了掩饰自己,他说,那个装莲藕的罐子是谁送来的?已经有哈喇油味了,别喝了。他听见她说:“那你给刷干净拿走吧。”于是他用旧报纸裹好那个罐子,他又听见她说:“你把抽屉里的那个盒子也拿走吧,是他们送来的红参,给你父亲拿去。”他吭吭哧哧地说:“还……还是你自己留着吃吧。”“不不,”她十分坚决,“我吃不了这些东西,一吃就上火。”
  每次他见到她的结果,都是大包小包地拎出来什么,可其实他并不愿意这样,他觉得拎着的东西无比沉重,那是他根本不愿承担的负担,他想,有朝一日他一定要卸下这负担,当然不是现在,不是在她病中。
  于是他拿着大包小包走了。并没有看见她抬起身子,眼巴巴地看着他。
  37
  他走了,她的泪刷地流下来,她明白这就是爱。
  她奇怪,见到了他,她就把塔罗牌的暗示忘得干干净净。消耗吧,挫折吧,毁灭吧,爱就是牺牲。
  他的身后是一片空白,他在,什么都在,他走了,什么都没了。
  她恨自己,活得那么自我、那么贪图享受的人,竟然在这一年之内,被一个男人迷得如此五迷三道,每次望见他的背影,她都会明白“心如刀绞”这类的词一点不过分。
  一开始她是觉得他神秘,想探究他,穷尽他,可现在,她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这个能力。
  打开窗帘,外面已经开始落雪,雪总是这么静静的,只能看到,不能听到。一只流浪猫沿着医院斑驳脱落的墙漫无目的地流窜,它一定很冷,她想把它请进来,和它偎依在一起,但现在,她做不到,她自顾不暇。她的心里也在静静地下雪,她知道自己太不知足了,他是个好男人,是个诚实善良的好人,那么她还要什么呢?她要的恰恰是他不能给予的,也是这个世界不能给予的。这个世界再不需要什么眼泪,痛苦,真诚和感动,这些词都已经和即将过时,她张开双臂拥抱的,不过是一种华丽的虚幻,这个世界需要的是说谎和假笑,连她自己不是也在说谎吗?为了他的感情天平向自己倾斜,她不是一直没有戳穿自己制造的那个谎言吗?
  生活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做噩梦的?雪花越来越大了,有了风的声响。仿佛是安魂曲轻轻奏响,是上帝又带走了一个人。这是医院,上帝几乎每天都从这里把人带走。 
  她知道,自己早晚也会被上帝带走,也没准儿是魔鬼,没所谓。她就像是一条不会游泳的鱼,早晚要溺死在自己营造的水里。不,她不想再这样下去了,与其不死不活,还不如彻底死掉,然后死而复生。塔罗牌暗示得对,她要结束一切没有价值的东西,重新开始。她要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最后一次。她想起再过几天又是他的生日,一年就这么过去了,对,就在他的生日那天,她要和他摊牌。
  38
  他觉得自己越来越无法面对妻儿。
  自从父亲病重之后,郎华表现很好。郎华因妇科病而在家病休,倒成了专职厨师。郎华做菜的本事虽然也不算高明,却总比小保姆或者小时工强些。且她认真,肯钻研,每天每天,她都拿了一本食谱,按照上面的做法煲汤。什么老鸭虫草汤,什么猪手花生汤,莲藕排骨汤,枸杞羊肉汤……天天换了花样,滚滚地装进饭盒,由他拎到病房去。而儿子,更是每天乖乖地等他回来,睁大天真的眼睛问一句:“爷爷好些吗?”
  他被儿子眼睛里的天真弄得心如刀绞。
  而夜晚,他更是受不了偎依在他身边的妻子。妻睡得很实。在她想象力有限的梦中,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以诚实可靠而著称的丈夫,还秘密地享有着另一个女人。
  无论如何,妻子和儿子都是无辜的。
  一种渐渐升起的原罪感像是暴风雨前的乌云,在他头顶上越聚越多,渐渐浓密。
  而最促使他下决心的是那天晚上,他向部里领导汇报工作,小船打来手机,他没接,结果座机响了,一接竟是她,他惊慌失措,她兴师问罪的声音响彻整个办公室:“什么意思?为什么不接手机?!”他努力镇定地回答:“哦,手机没电了,一会儿我给你打过去。”但事后,他怒火中烧,觉得无法原谅她。
  要摆脱,一定要摆脱!他想。
  但是一想到越来越苍白消瘦的她,他心里那块柔软的东西就又出现了,这实在是太难了!!
  他走进病房,看见埋在一堆管子里的老父亲艰难地睁开眼睛望着他。他知道父亲在盼着自己,父亲已经很久不说话了。大夫说,老爷子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可想,只是熬日子罢了。他每天去给父亲按摩,也不过是尽人事而已。但是他每天触到父亲日益干枯的身体的时候,仍然忍不住心痛,这种心痛是那么剧烈,简直就是痛彻心肺。痛得把他陈年的病也从老皇历中揪了出来,现在他即使服药血压也降不下去,而且,牙根松动,肾脉虚弱,他想,他要拼尽全力扛过这一段,等父亲的病有个结果的时候,他再去治疗,他感谢他的单位,感谢他的领导,他们已经给了他太多的时间照顾父亲,他想他是一定要为这一切作出回报的。
  当一个人被这许多东西胀满、连最后的空间也被挤垮的时候,实在是没有一丝缝隙可以放入爱情这种可有可无的东西了。
  他想了很久才作出决定:他要离开她,但不能伤害她,唯一可能采取的办法就是,慢慢远离,一点点地静静地离去,像电影镜头那样不着痕迹地淡出。这种淡出是要很高的技巧的,他知道自己并不具备这样的技巧。
  不过一个机遇来了,摆在了他的面前:出国,单位让他出国组织一次会议。他立即问了医生,医生说,他完全可以去,他的父亲的病情在这短暂的会议期间不会有什么变化。
  他有了主意。
  39
  当她把最后一支蜡烛摆好的时候,门铃响了。
  烛台都是从枫丹白露买来的,枫丹白露是著名的巴比松画派的发源地,十足的法国风情。那些烛台镶金嵌银,十足华丽,以至于他一走进,便有一种眩晕的感觉,还有那股奇怪的香气,更是扑面而来,他本来准备得好好的一套话,此时一句也说不出,只能迎着她的“生日快乐”,说出一句“谢谢”!
  他们又抱在一起,紧紧的,这回他真正发现了她的瘦,本来那么圆润丰满的身体,突然之间手感全变了,肩胛骨凸了起来,拥抱的时候,肋骨竟然把他硌得生疼,这实在令人恐惧。而且,脸色也不对,比在医院的时候,更加灰暗。但是这张灰暗的脸上绽放着硬作出来的笑容,让他毛骨悚然。
  她知道自己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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