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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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全本- 第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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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杰继续煽风点火:想一想吧,有一大群江南佳丽将聆听青年才俊的高谈阔论,还有谁比你更合适去开启她们的智慧之门呢?

  工欲善说:不是我不肯去,是你文不对题。你叫我讲什么,我又不会唱戏。画扇是画扇,舞扇是舞扇,两个概念,扯不到一块儿。

  郑杰终于拱起手来求他了:善子你就帮我一忙吧,我在小王面前拍过胸脯的。

  工欲善经不起人求,只好接受郑杰这个公私两便的好意,嘴里还是不饶人的:我去是去,也就好比出书前整理整理我自己的思想,聊胜于无,你不要指望我讲出什么彩儿来!

  二

  闻莺馆是个茶楼,就建在柳浪闻莺,去工欲善的扇庄,也不过举步之劳。学员们三三两两茶座小憩,各人桌上,一人一杯茶,咔咔咔咔,一片嗑瓜子声响起,工欲善进门,见竟然是这样一把散兵游勇,眼睛都直了。

  小王倒是不接翎子,笑嘻嘻地低声说:工老师你来了,我们刚刚到万松岭跑了一趟,梁山伯祝英台读书的地方。十八相送,脚骨跑断,吃力煞了。你讲得好坏我们反正也听不出来的,你随便讲好了。

  她朝他打了个飞眼,两个耳环晃个不停,一副梨园气。

  工欲善想:她还真当我是来相亲的。他把备课笔记和当教材用的扇子放到桌上,眼晃几下,没怎么看座下美人,头先歪向闻莺馆外。湖光山色让他定了定神,迎风轻拂的初春柳条却又把心吹浮了。调整了片刻,见嗑瓜子声小些了,工欲善吐了口气,说:自我介绍,我姓工,叫工欲善——

  突有一燕惊鸣,打断工欲善:哈哈,姓公,还有姓公的人!立刻群莺乱啼:怎么没有,巩不是姓的巩!……是公,人民公社的公!

  什么人民公社,不就是老公的公吗,阿木林!……你才阿木林,是龚,上面一个龙,下面一个共,老师,老师你姓龚是不是?

  满座娇娃一下子顿住看着工欲善,等他回答,倒让工欲善目瞪口呆。他不是不能回答,是不知道该不该这样回答。他平时吞吞吐吐半掖半藏惯了,一下子不习惯这样的白描直抒。正踌躇着,就听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说:老师姓工,百分之百,工人阶级的工,谁敢和我打赌?

  工欲善一愣,倒不是因为猜出了,是她的腔调。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咬文嚼字,嗓音低沉。他抬起头来找那个声音,见一只手臂挡住脸,架在最后一排屏风旁的茶桌上,手指呈剪刀状,夹着一张纸钞,挥动了一下,啪的一声,摔在桌上,露出半身。显然那是一个标新立异的女子,缩回去的手抵着下巴,前倾坐着,牛仔领子竖起,一头垂发,簇拥着面颊,又加戴一副墨镜,脸就越发小了。

  她不可一世地说:不敢和我打赌吧。老师肯定姓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老师的名字就是这样来的。

  姑娘们这才开始七嘴八舌:什么什么,什么工欲善,利器什么?

  又一个女孩子开口,她就坐在墨镜姑娘旁边,说:不要吵不要吵,让垂髫说。老师,她叫垂髫,就是头发挂下来,不过她演梁山伯,头发其实是束上去的。我叫银心,不是银子的心啊,就是祝英台的丫头。我们是从嵊州来的。

  大家就笑起来了,有人说:梁山伯来祝英台,前世因缘分不开。到底是祝英台的丫头,让梁山伯说,先自报山门一大堆。

  那个银心看上去很依附垂髫,肘推着女伴,催她快说。垂髫也不推让,放下手,仰身到椅背上,下巴抬得高高,眉眼般扬起,二郎腿一架,一只手叉在腰上,一招一式就拿出来了,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孔子说的嘛,那个《论语》里说的嘛,就是对他的学生子贡说的嘛。就是想要把事情做好,先得把做事情的工具收拾好嘛。老师的意思就是说,我们要把戏演好,就要把演戏的道具先理解好嘛!

  工欲善的感觉,就像是措手不及地就被什么东西当胸撞了一下。然后,便见那个垂髫转动漆黑的两扇长方形镜片,目空一切地环视了一下四周,架势活像一只动画片里的大螳螂,故意拿腔拿调地问:那么,请问各位,什么是演戏的道具呢?

  所有的姑娘们一起叫起来:扇子!

  然后她们就一起那么看着工欲善。工欲善愣了一会儿,低头喝了一口茶才说出话:是我上课,还是你们上课?

  所有的人都笑了,工欲善也笑了,他的开场白让这个叫垂髫的姑娘抢了。接下去该说些什么呢?


  提纲和教材其实都准备得很精心,他本来准备讲得系统一些,从舜作五明扇,殷高宗有雉尾扇说起,一直说到周昭王用尾翅制成“游飘”“条融”“兮光”“仄影”四把名扇,轻风四散,泠然自凉。再一路从诸葛武侯羽扇纶巾指挥三军,直到周的《簪花仕女图》和刘禹锡的“团扇复团扇,奉君清暑殿,秋风入庭树,从此不相见”。为了把扇子说透,为此还带了一些图片,也带了几把扇子。但他并不准备奢谈舞台上的扇子,因为舞台上的扇子实际上就是舞台上执扇的人,对此他并不了解。

  现在他才知道他绕不过去了,他没法从远古说起,但他也不打算就此罢休,他拿起折扇,说:我上课的方式就是不断地提问,刚才是一个,现在是下一个,最简单的问题——请问,舞台上的扇子,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

  鸦雀无声片刻,没人再嗑瓜子了。银心看看周围,愣愣地举手说:舞台上的扇子,是用来演戏的。

  大家又一次哄堂大笑,连垂髫也淡淡一笑,大家笑完了就看工欲善,期待着他说出真理来。工欲善想,舞台上的扇子,就是用来演戏的,可现在他得说出一点不一样的地方。他深吸一口气,像运动员上场比赛,开讲:

  人们以什么样的生活形象出现在人生舞台上呢?中世纪的欧洲骑士用利剑,明清时代的中国文人用扇。扇有很大的表演性,伸缩自如,给人以空间上的魔幻感;扇有很大的装饰性,扇面展示执扇者的地位与才华;扇有很大的日常性,可以遮阳,可以招风,平凡的生活被摇曳得杂花生树落英缤纷;扇是智慧的象征,轻轻薄薄一片,执扇者就如诸葛亮一样举重若轻。然而说到底,扇子和利剑是两个完全相反的指向,利剑是进取的,直面人生的,阳刚的;扇子不管翻飞得如何天花乱坠,它总在遮蔽,摇扇的男人是阴柔的。刚才我听说你们去万松岭寻找十八相送的感觉了。请问《梁祝》里的十八相送为什么要用扇子?仅仅是为了表演需要吗?不,是为了掩饰,是一种通过掩饰来张扬的方式。在这里,梁山伯用扑蝶的纸扇取代了男人的利剑,遮蔽了一个男人的女性化实质;而祝英台则用纸扇展示了自己既想遮蔽又想暗示自己性别身分的一种矛盾手段。扇子是用来掩饰她瞧郎之本意的。在生活中果然就有一种瞧郎扇,隔扇羞窥意中人。你隔扇羞窥意中人,意中人看着隔扇羞窥的你,还有人隔扇看着你和你的意中人,既是挑逗又是勾引又是防空洞又是战壕又可作壁上观,所以中国扇子在很多时候代表着中国文化的暧昧,介乎于是和非之间的诡辩,就像你们越剧中的女小生一样,介乎于男与女之间的第三性。

  从她们一声不吭大睁两眼的表情来看,工欲善可以断定她们没有听懂。于是他一挥手指着后排的垂髫说:舞扇的意义是很独特的,就像这位学员脸上的墨镜。这是一种由戏剧原理指导下的戏剧效果,它遮住了你的眼睛,是为了让你的目光在别人眼里独一无二。他顿住了,想,我说到哪里去了。

  好一会儿,工欲善才听到银心的声音:垂髫,他在说什么呀?什么你的目光独一无二。从前他认识你吗?我怎么一句也没听懂。

  那个垂髫摊摊手,像是表演给大家看:天地良心,我真的不认识他,我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她的样子茫然,二郎腿放了下来,所有的美人们再一次哄堂大笑,连工欲善自己都笑得不知再往下讲些什么了。

  笑完了,他感到轻松,开始真正进入正题。他发现其实他还是可以讲一讲舞台上的扇子的。他讲梅兰芳演《贵妃醉酒》,特地让人赶到杭州,要王星记扇庄精制一柄湘妃竹折扇;而印度的泰戈尔看梅兰芳《洛神》,则用毛笔在扇面上写下孟加拉和英文两种文字:亲爱的,你用我不懂的语言的面纱,遮盖着你的容颜;正像那遥望如同一脉,云霞缥缈,被水雾笼罩着的峰峦。他讲评弹艺术中的扇功,武者扇前胸,文者扇掌心,商贾扇肚腹,走卒扇头项。他甚至连潮剧丑角寓庄于谐的扇子功也讲到了。最后他终于讲到了《西厢记》: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话即至此,他顺手捡起放在桌上的几把纸扇中的一把,拽开,露出扇面上一片桃花。

  这个效果非常戏剧化,学员们用热烈的掌声肯定他,他注意到了,那个垂髫也鼓掌了,很慢,一下,二下,三下,仿佛一边拍手一边还在沉思那些正在为之鼓掌的内容。

  三

  课后学员们乘大巴回西湖北山艺校,一堂课下来就熟了,再见再见一阵喊,有几个胆大的就趁车开之机叫道:工老师我好崇拜你啊……莺啼风鸣之中远了。工欲善站在闻莺馆门口,想,怎么没有见那个垂髫?又摇摇头,真是乱花渐欲迷人眼了,就独自朝南面长桥方向走去。

  柳逢早春,虽是鹅黄新绿,却蓬蓬勃勃,湖岸一抹浓云,生机盎然,间或有鸟声。薄暮五点光景,正是游人最少时分,工欲善从柳下过,轻风徐来,柳丝拂面,桃花未开。他在一张长椅上坐下,从背包里取出那把折扇,慢慢地打开,想:我的扇,还是可以配一配这杨柳岸的晓风残月的。

  工欲善的这把桃花扇,白色素面,乌木扇骨,画面桃花图案实际上就是临的吴昌硕,桃枝从扇面左侧横岔向右径直伸去,居中及右上方是两簇桃花,生机盎然,热情洋溢。右面,是工欲善录的明季女诗人柳如是西湖咏桃花诗:垂杨小院绣帘东,莺阁残枝未思逢。大抵西泠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

  他查过柳如是的生平,喜欢她的这首诗,用来配了桃花。但他还是捉摸不透,什么是桃花得气美人中,是桃花沾了美人的光,还是美人沾了桃花的光。工欲善想到下午那一群把瓜子嗑得一地的梨园女子,螳螂一样戴墨镜的姑娘。他觉得她有点半生不熟,因此还有点做作。不过垂髫这个名字好,谁给取的?是艺名吗?出自浙东嵊州,这不奇怪,听说越剧中人大多出嵊州。工欲善对越剧并不熟稔,私下里对女扮男装的表演样式还有点不屑。他住处不远就有好几个越剧角,每天早上一堆堆老头老太在这里吊嗓子唱越剧,真是《琵琶行》里的“呕哑嘲哳难为听”,真没想到越剧中人还有完全另一种的。思路走到这里,工欲善下意识地停住了,一种预感贴上额头,他抬起头向前方望去,就看到了她。

  她是和银心在一起的,她还是戴着墨镜,但看上去不那么张牙舞爪了。银心说:工老师,我们一直在等你呢,我们要请教你。

  他看见垂髫挺高,比自己矮不了多少,双手握在胸前,声音急促,不像刚才那样自信了:工老师,为什么你说扇子在舞台上主要是用来遮蔽的呢?还有,你刚才有些话我没有听明白,比如什么舞台上的中国扇子在很多时候代表着中国文化的暧昧。还有,什么是介乎是和非之间的诡辩。还有,特别还有,为什么你说,越剧中的女小生,是介乎于男与女之间的第三性呢?

  银心也接上话茬儿,说:刚才我和垂髫讨论来着,我说第三性是不是不男不女的意思,她说要是那样的话她可就气死了,因为她就成了不男不女的人了。

  两个姑娘都非常严肃认真地盯着工欲善。工欲善心一沉,想:真把我的话当回事了。其实刚才那些话也不是非说不可,就含含糊糊地回答:一家之言,一家之言,姑妄听之。

  从银心的表情里他看出她不明白姑妄听之是什么意思,可是那个垂髫立刻领会了,歪着头颈就由自己说起来:工老师,你的这个说法是不能姑妄听之的。比如扇子,如果主要是来遮挡什么的,我的表演就要收,收你明白吗?收就是往里走,我的许多动作就要重新设计过了。

  那个垂髫突然抽出他手里的那把扇子,交给银心,说:比如这一段十八相送,我的梁山伯,银心的祝英台,我们一路下山,手里的扇子到底是遮我的呢,还是扬我的呢?

  二人忽闪到大柳树后,工欲善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二人又绕了出来,载歌载舞一起唱道:三载同窗情如海,山伯难舍祝英台,相依相伴送下山,又向钱塘道上来。

  工欲善真的是吓了一跳,青天白日,湖山之间,她们竟旁若无人,他连忙说:好,好好,唱得好。

  垂髫就举着银心手里的扇子说:工老师,你看英台的扇子,是遮着不让梁山伯看出她是女的,还是暗示他,我就是一个女的呀!银心,你表演给工老师看——

  银心就舞唱了起来:书房门前一枝梅,树上鸟儿对打对,喜鹊满树喳喳叫,向你梁兄报喜来。唱完就停下,看着工欲善。工欲善怔了一会儿,又说:好。垂髫疑惑地看看他,见他没有要往下说的意思,突然接过扇子,哗的一声展开,突如其来地唱道:弟兄二人出门来,门前喜鹊成双对,从来喜鹊报喜信,恭喜贤弟一路平安把家归。她唱最后一句时,双手抚着扇面两角,徐徐地合拢了,缓缓地欠下腰身。余音袅袅,恋恋不舍,荡漾湖上,薄暮就这样降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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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围早已响起一片掌声,已经围过来一大群人,纷纷叫好,垂髫问:工老师,你看我这样执扇对不对?

  工欲善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实际上他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嗓音,这样的腔调,没看过这样的身姿。他觉得整个事情越来越像一台戏,大幕正在徐徐拉开。他终于指指她的眼镜:天黑了,你能看到路吗?

  垂髫把墨镜取了下来,工欲善看到一双熟悉的眼睛,长圆形的,像杏仁,非常黑,蒙着一团雾。睫毛警惕地抖动,仿佛已经开始为未来哀怨,但又不知哀怨什么。她的眼睛与她身上的其余一切背道而驰,她的神情越坚强有力,她的目光越哀婉无力,她的口气就越真假莫辨。

  她朝前一步,靠他很近,像要嗅他。他连忙往后一退,她说:别害怕,我是看你,又不是咬你。话刚落口,就扑哧一声笑开了,又说:我的眼睛得了病,我看不清你。医生说我不能见亮的东西,我可能会变成一个瞎子。

  奇怪的是,她突然用起越剧中的道白腔调来说这个意思,这使她的话更像是在背台词,或者是一个一本正经的大玩笑,让工欲善不好判断她是不是在寻托词。他简短地噢了一声,就怔住了。

  也许自己也认为自己太夸张了,垂髫立刻转换话题:我们马上要汇演了,工老师你告诉我,我要演得像一个真正的男人呢,还是演一个像女人一样的男人?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工欲善抬腿就往前走,一边说:你别想那些,你就演你自己,你想怎么演就怎么演。

  两个姑娘紧紧跟在后面,银心看上去特别高兴,手里甩着工欲善的那把桃花扇,一路说个不停。原来她在县城一直演英台的丫头,这次选到省城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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