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好好笑,一会儿气得她肠子打结,现下又惹她笑疼肚子,真是活宝。
“你笑什么?”慢吞吞地爬下树,曲翔集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让她觉得好笑。
垂首望见倒地再无生息的十数名大汉,很难想象他们竟是葬身在一名女子手中。“一个活口都不留。”该说她狠,还是说她嫉恶如仇?一时间他真不知该捡哪个词说。她肯定武功修为不浅,甚至谓之高强也不为过。
北武林何时出现这么一位擅长使鞭的能手?曲翔集想了想,百思不得其解,他这个北方人没听说过有哪号人物擅长使鞭的。
而这时,季千回的声音引得他回神,吐出的是令他哭笑不得的问题。
“你怕?”
一朝懦夫行,百年无胜名。唉,早知道就别膛这浑水,瞧,现下被看轻了吧!曲翔集摸摸鼻子,尴尬地笑了笑,“女侠武功高强,在下佩服尚嫌来不及。”
“油嘴滑舌。”季千回美目含悄地睨了他一眼。“下回麻烦你随便找个树枝什么的去打草惊蛇,免得让人以为你武功了得,是个响当当的大侠。”
大侠二字听来尤其刺耳。真是个呛辣子,三言两语便令人辣呛得几乎溢出泪。
看了看随身的棍棒,曲翔集搔头扬笑,“要真遇上麻烦,多少还可以拿出来充充场面吓唬人嘛!”棍棒还是有它的用处的。
“你可知螳螂的下场是什么样?”
“怎的?”他很有兴趣知道。
“惨死马车轮下。”甜甜一笑,她说得很绝,暗示他少做螳臂挡车的愚蠢举动,自找死路。
曲翔集咳了咳,赶紧转移话题:“敢问女侠怎会出现在这山间野岭?”
“我要去徐州,可惜迷了路。”
“哎呀!你该不会是要去五台山观看武林大会吧?”
观看?“是啊,这等武林盛况不看就可惜了。”呵,她不只看,还要参加,要取得盟主之位呵!
“真是巧遇!在下正好要往五台山去,如果女侠不介意,就让在下为你带路如何?”
“你也要去五台山?”
“当然。虽然在下武功不济,可也不想错过这武林空前盛况。女侠你——”
“你别开口女侠、闭口女侠成吗?”听来乱奇怪的。
“要不,该怎么称呼?”
“我姓季,名千回,百转千回的千回。”
樱唇绽放如春花般的娇甜笑靥,炫人而不自知,抑或是早习以为常,曲翔集不得而知,但一时片刻间还无法习惯佳人便在眼前的惊艳,会失神,着实不能怪他。
“叫我千回便成。”话语间豪气干云似也不让须眉。
“季千回……嗯,季千回。”曲翔集细细咀嚼她的名,看似颇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百转千回的千回呐!”这是什么样的女子?令人费思量。
“你嘀嘀咕咕些什么?”
“没、没什么。”那出尘的容貌得看惯呐,要不一路上脑子怎么清醒。曲翔集伤脑筋地暗想。
就在他失神的时候,季千回才空出心思打量他。
此人约莫七尺有余,身穿土黄短衣长裤,腰间系了条墨紫带,脚穿外缠绑腿高筒皮履;相貌平庸,称不上丑,也没有一处俊美尔雅,平淡如水的长相,坦白说,就是在夜里挑灯一照也有一、二十个的类型,但是——
这人虽初见面却不令人讨厌,武功虽不济却能自我解嘲、谈笑风生,见她时除了起初第一眼的惊艳外,再无其他失礼目光,可见为人还算正派。反正她身边正缺一人充当护花者,他武功虽不济,好歹也像他方才说的能充充场面,替她省些被拦路调戏的小麻烦。想来也是,现在要找燕奔不可能,现成的便有一个,虽帮不上什么忙,倒还是有琐碎用处。
物尽其用方能取其利,这简单的道理季千回还懂得。
姑且就这么办吧,心念一定,她开口催促:“那还不走?”
“走,当然走。”曲翔集执棍倚上肩,先行带路。
江湖,说无情是忒煞无情,言有情倒也有情。
瞧!现下不就由陌路转为同行伙伴。
怪哉乎,江湖人。
第三章
她定是个穷极奢侈、不知人间百姓疾苦的破财败家女。
瞪着眼前好酒好菜——百味羹、两熟紫苏鱼、排蒸荔枝腰子、锦鸡签、白燠肉、乳炊羊肫,再加上一醴琼花露,一餐饭已逾二百两。
“怎么不吃?”
细嚼慢咽个中好滋味的季千回,这会儿总算注意到同桌人瞪凸了眼珠子的诧异脸色,这才停箸。
“你出身豪门?”
“自小无父无母。”问这作啥?
“你乍获横财?”
“普天之下有几笔横财好发?”这人也得了,净问这些风马牛毫不相干的问题有何用意?“吃饱好上路不是?”
“的确是吃饱好上路,但我怀疑你能安然无恙地踏出这酒楼。”
“为何不?”
“你有银两可以应付这一桌?”
“怎会没有?”
“为什么有?”
“这位公子——”雪凝织指打蛇随棍上地点上他的胸口,窜至他下颚贴住多话的嘴唇。“你是怀疑人家存心吃白食、喝霸王酒吗?”醇酒芳香自美人樱唇传来,添了点胭脂味、增了点暧昧。
曲翔集直觉地喉结上下一动,咽入尴尬。“你不必靠这么近说话。”
“人家只是想让你知道人家的委屈,谁教你平白无故误会人家!”啐,这些不过是小鱼小肉,敢情他是嫌她招待不周,伺候得不够好?哼,做人要知足才能常乐!季千回忿忿暗忖。“近一点才能说说体己话,不是吗?”
感觉喉间硬块又是困难的一个香咽。“用不着太多体己话吧?”他跟她又不熟,哪来体己话说?
“就知道你瞧不起人家。”黛眉含怨夹愁,看似怨慰身旁男子对自己的薄幸无情,害她枉送芳心一片。“人家……人家闯荡江湖也是迫不得己,你何必这么作践人,欺我如此之深?我好可怜,呜……”
是嘛!就是嘛!干嘛欺负人家姑娘?好端端的姑娘家要不是身世飘零,岂会只身独闯江湖?周边怨恼眼色围剿得曲翔集不知该怎地才好。
他向来得人缘,怎知身边多了个人就全走样?
还是,因为身边的人是她,是这个时而美艳如牡丹,时而冷傲似寒梅,时而柔媚若芙蓉,百花风情汇于一身的谜样女子季千回?
与花争奇斗艳,他这株草就该退隐含羞,别出头免遭连根拔起。“是我的错,我不对,你人美心好,就原谅我这次,下回不敢了。”
“那好,这桌饭钱由你付。”说完,她便径自大快朵颐。
啥!?“我说季姑娘,这也太——”
“千回,不叫我千回便不应。”这男人怎么规矩就多,也不想想江湖远比民间自在许多,何苦自缚?
“好吧,千回。要我付这饭钱,敢情你打算把我押在这儿做长工抵债?”
“这倒是个好主意。”季千回认真思考这可行性。“虽然我怀疑你能否挑得起一桶水。”
有必要把他看得这么扁吗?“何必门缝里看人?”他苦笑。
“曲公子——”季千回还他狐媚一笑,虽诱人却是毒花一朵。“小女子压根儿是从窗缝里看你,何来门缝之说呢?”那更看扁人了。她的安抚一点实效也无,只有让人更挫败的份。“现下你想怎么办?”难不成真押他抵债?
堂堂曲二少成了酒楼小厮,这话传出去还得了?他后悔遇人不淑,竟遇上一个破财败家与武功修为一样高强的侠女。
他早知道一般侠女多半清贫,原因之一是溺于练功无暇营生,二是不擅理财又不懂生财,坐吃山空的结果是虽负江湖盛名,日子却过得比和尚尼姑还清贫,接济过不少侠女,他深明此理。
使女之名何等风光,可背后藏的净是无法对人言的清苦。
他以为她衣着光鲜应是特例,但看这等挥霍情状,要不落入清贫也难。
当真开始忧心自个儿了。季千回暗笑在心底,下箸之间更是多了份莫名欣喜,心情愉悦之际,也吃得更津津有味,哪怕这百味羹少了一味,两熟紫苏鱼并未蒸透,排蒸荔枝腰子稍甜,锦鸡签太油,白燠肉肉质不佳,乳炊羊肫并非以武火快炊,还有这琼花露十有三成掺水。“看你还敢不敢再这么 唆追问!”
曲翔集闻言,哭笑不得。“你绕这么大圈子只为了提醒我别太好奇?”
“我讨厌被追问。”那很麻烦。
“你就说这句话便成,何苦拐这么大个弯?”
“谁教人家就爱跟你说话呢!”柔媚甜腻的勾唇抿笑,不心迷神醉的就不是正常男人。
曲翔集呆了呆,连忙灌下杯中琼花露,想灭火,怎知酒助燃气,令他浑身一热,血气上冲颜面,红至耳根。
脸红了?季千回夹起锦鸡签送到他碗里。“吃饭吧,曲公子。”
“多、多谢。”锵、咚、砰。怪哉,拿双箸、端个碗也这么困难吗?他的手就是不听使唤。
还是,该说他的眼不听使唤,所以有如瞎子摸象般想在眼见美人的同时手端碗执箸,因而导致蠢事横生?
“你——这么看我就饱了吗?”
“我想只要是男人,很难跳脱。”这是身为男子最大的悲哀,无法掩藏对美色的觊觎与垂涎。
“我美?”
“非常。”
甜笑再度浮上樱色桃唇,她献起殷勤再夹一块羊肫到他碗里。
唉,再看下去,就算前有刀山油锅,只要她一声吩咐,恐怕他也会欣然跳入,粉身碎骨终不悔。
色字头上一把刀,慎戒、慎戒哪!
话虽如此,他的眼却无法从身侧的绝丽容颜移开一分一寸,棕眸微眯,似是已神醉心迷。
这人也奇,从来不隐藏对她容貌的欣赏,不假装正经,也不像急色鬼般只想从她身上偷香窃玉讨好处,只是单纯地欣赏她而不逾矩,这曲翔集——很怪。
一路上她故意弱了警戒给他机会,借以试探他性情,怎知他竟呆如笨牛浑然无觉,每一回就像现在这样,只会看着她纯欣赏,不曾动手。
是他知她武功底子不弱才这么安分,还是真性情使然?
登徒子遇多了,对男人,季千回不能说没有戒心、没有怀疑。
垂首思忖的她忽地抬眼,怎料恰巧对上不知何时落在自个儿身上一双充满窥探意味的锐眸。
一闪而逝的敏锐令她愕然,而这眸的主人亦令她讶异。
她发觉了吗?迅速闪躲四目相对的曲翔集暗暗揣测。
他……有必要再留在自个儿身边一段时间。季千回做出结论。
“曲公子。”甜甜软软的软声呢哝添了许多俏皮捉弄,莲花指贴上曲翔集不算宽厚亦不单薄的胸膛,巧目顾盼,倩笑盈盈。“你不吃这些粗茶淡饭是因为想吃点别的吗?”
“什、什么别的?”别怪他说话结巴不流利,美人在怀还能让脑子有所作用已足够证明他定力深厚,只逊僧人道士一筹。
“好比说是——”她巧指轻点俏鼻,吐气如芝兰芬芳,“我。”
嗄?
当真有些垂涎。
不,是垂涎三尺。
今朝道消魔长,他甘败下风,择日再扳回一城便是。
女子犹似璇玑图,复杂难解。
她可以为了一餐饭停驻脚步留在徐州城的酒楼里花三、四个时辰,从日正当中吃到夕阳西下,可是却不曾想到天色已晚,理该留宿徐州待明早再起程上路,出了酒楼便往北城门走,停也不停。
然后,让两人落至前无店家可宿,亦无民宅可借的困境。
一男一女漫步山林原野,有皑皑月光、潺潺流水,夜枭呼呼、林叶挲恳声相伴,饶是花前月下,宜情宜画。
倘若不去想起此刻是夜半丑末时分,他会更有闲情逸致。
“你还要继续走下去吗?”她不累啊?曲翔集讶异一名女子竟有如此脚程,算了算,他俩已走了三、四个时辰。“在山间夜路行走很容易迷路。”
前头的人回眸筑笑。“有你在,不必担心。”
还具信得过他!曲翔集干笑,“我为一介游民,江湖闲人,怎堪女侠如此信任。”
美目眯起别具深意的探视,托月色昏黄的福,毋需担心被看见。“呵呵呵……”
“你笑什么?”她很爱笑,这是他近日来的发现。
她的笑,非时下闺女捻指掩唇敛眉抿笑,而是近乎豪气干云的爽朗笑声,如银铃般清脆,不吝让众人听闻,亦不怕惹人非议。
江湖上这样的侠女也属少见哪!
民间礼教纵使无法全盘约束闯荡江湖的女子,但并非全无限制,只是没有民间来得繁褥而已;但她竟全然无视礼教,想笑便纵声大笑,想逗人就不吝眉目含春带诱,无一丝羞涩,亦无半点勉强佯装,完全狂放,不受江湖束缚。
不管民间礼教,亦无视江湖对于侠女的规范,独树一帜,傲然伫立,多么奇特的一名女子。
她究竟来自何处?师承何门?对她,他实在愈来愈好奇。
江湖后浪辈出时有所闻,但言行举止大同小异,他才正因如此而觉得江湖无趣,怎料竟会遇上这么一个特立独行的女子?
缘分!他只能归于这两字。
“翔集呐!”
媚声低唤,轻而易举地拉回他沉思的神智,待回神,艳容已近在眼前。
是男人,难免悴然心动,曲翔集震退一步。
见他退步,季千回呵笑,“怕我?”
“男女授受不亲。”他只能端出古人名言佳句以对。
“要真如此,一开始你就不该邀我同行。”现下才说这话不觉太迟?俏眉皱起,颇不赞同。“与我同行,你后悔了?”“怎会?”曲翔集笑得淡然平和。“多识得一名特立独行的女侠,增广见识,在下深觉荣幸。”
一字一句,表面是敬重,实则语中净是疏离生分的客气。这人,并非表面上那么容易和人打成一片、结识为友。将他当朋友的人可真惨,她笃定十个有九个看不出他淡漠疏离的真性情。
淡漠疏离——这四字令她心头一问,倏然转身。
“怎么了?”不明就里的曲翔集盯着眼前的纤影,不解地问。
“今夜就在这儿休息。”
“这里?”荒山野岭?他诧异地问:“怎么休息?”
“你家的事。”她不高兴!这男人把自个儿封得死紧,连缝也不让人窥探还摆出一脸平易近人的模样。或许为人正派,但心思深邃难测、内外不一,构得上“虚伪”二字。
她季千回最不喜欢虚伪不实的人,哪怕他是正人君子。
“我一介游走江湖的闲人到哪儿都能睡,我担心的是你,这里没民宅山洞的,你一个姑娘家怎么休息?”
“用不着你管。”
“怎能不管。”让她一介女子露宿荒山野岭怎说得过去?曲翔集为难地左顾右盼,在不远处看见树下一片平坦。“我们再走一段路到那儿休息可好?”
“不好。”他的怜香惜玉,她可不接受。
“你在生气?”
“没错,我在生气。”俏目轻瞟,大有“本姑娘就是生气,要不你想怎样?”的挑衅意味。
“原因在我?”
“就是你。”她说得老实。
“可否告知?”
“为何要?”别开脸、转过身,她就是不说。
曲翔集为难地耸肩,双手一摊。“总不能安我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吧?好歹让我知道自己是怎么冒犯了你才好道歉哪!”
“还不知道谁对谁错就抢着道歉?”这个人只会作表面功夫。季千回做出近日观察的结论。“曲翔集,你倒也真会做人呵!”
曲翔集闻言一惊,在眨眼之间便借由开口说话掩去讶异。“有错就要道歉,这是理所当然。”她看出了什么?
“是吗?”她别具深意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