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尽是黑暗,根本无从揣测!知府之子拖著她走做什么?他双拳紧握,对著四周怒喊:
“杜画师?”
努力侧耳,只听见几名汉子的笑声。
他咬牙,容不得那无力感在此刻纠缠,他再度压抑怒气,喊道:“知府大人之子在此吗?”他声若洪钟,同时,他不理前方有何阻碍,在黑暗之中循著那杂乱的足音上前。
有人在笑,他不理是为何而笑,只往前直走。
他眼瞎,自然没有看见杜三衡被人用力捂住嘴,一路要往小巷子拖去。
“哎啊,我就说没看错,果然是个女扮男装的俏姑娘。啊,好香好香,怎么会有这么香的身子?脱了衣服是不是更香呢,小美人?”在她耳边淫笑不断,直凑著她闻著。
杜三衡用力要拉开那几乎闷死她的巨掌,却发现男女之差有多可怕。
双足踢著地,眯眼瞧见阮卧秋一脸怒气,直往这里走来。这个笨蛋,明明看不见,还要蹚进这浑水吗?
“知府大人之子,请放开杜姑娘!”阮卧秋边上前边沉声道:“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掳人,依万晋律法是有罪的!”
“哼,这是你的相公吗?可一点用处也没有呢,小美人。”
吹在她耳边的气,是一股令她极为厌恶的气味,让她差点晕了过去。
“哟,是个瞎子呢,小美人,你配这种瞎子也真是浪费了,不如跟著小爷一块吧。对了,你说,要让你相公就在这大街上盲目寻人呢,还是给他一顿好打?”
阮卧秋似是抓住了声音的源头,不怕撞到东西,直往这里快步走来,嘴里说什么,她也听不真切,只知八成又是一些律法。她心思移转极快,注意到他一直在侧耳倾听,她猜他是不停说话,想引起对方注意。
她半眯著眼,快要糊掉的视线注视著阮卧秋,然后放掉全身力气,当是被闷晕了,再趁著身后男人不察,从腰间抽出小小的雕刀,用力刺进他的手掌,其力道之重,连自己的脸颊吃痛也绝不松手。
男人的痛呼,让阮卧秋顿时停步。
“贱蹄子,敢这样伤小爷?”吃痛得放了手。
杜三衡连忙屈身钻出,使劲划过另一个奴仆的手臂,毫不留情。
她眯眼,哼笑:“想动我,也得看我想不想被人动!”
“你胆敢冒犯知府大人的少爷?是不想活了吗?”
“杜某还想快乐活它个七、八十岁,当然得好好保护自己啊。”任由长发凌乱披肩,抿唇笑道:“若真有人让我活不下去,好歹我也要拖个垫背,心里才快活!”
强掳她的男人身边走狗一拥而上,她眼明手快,一脚踢翻铺子外的圆凳,那些汉子措手不及,摔了个大跤,她反身就跑,不料阮卧秋就在身后,撞个正著。她连忙把雕刀反手收回,这才没伤了他,正要叫他快定,她整个身子却被用力地抱住。
“杜三衡,你没事吗?”
欸,他这是在做什么?她会胡思乱想的。
“没事没事,毫发无损,不过再不走,我可就会变成被强抢的民女啦。”她不以为意地笑,不忘拉住他的手,嘴里笑道:“靠左边,拐巷。”一点也不惊慌。
“你先走,别管我!”
“阮爷,我很像是无情无义的人吗?”她笑道。
他皱眉,注意到她语气如往常般轻浮。她没有被吓著吗?毕竟是个姑娘家啊。还是瞒著他?他问:“他们追上来了吗?”
她回头一看,瞧见那些狗仗人势的奴仆跌倒时,撞上一名贵气公子,那公子的身后有不少的随身武士,多半也与官脱不了干系,便道:“狗咬狗,一嘴毛!”
拐了弯,正好看见有轿子停著。那轿夫急忙道:“爷儿、小姐,趁他们还没瞧见,快上轿吧!”
那轿夫显然跟大街上的人一样,早就看见却不敢有任何的举动,只能趁著没人发现,赶紧帮点小忙。
“麻烦城里阮府。”她先让阮卧秋进轿,再跟著入轿。
“阮爷,你没关系吧?孤男寡女共坐一轿呢。”她笑。
“情非得已,自然没有关系。”他移向轿窗的方向,与她之间保持距离。
“情非得已啊,若哪日有人遇难,不得不在你面前宽衣解带,阮爷是不是也情非得已呢?”
“你没一刻正经吗?”他斥骂,迟疑了会儿,问:“你真没事?”
“被人拖著走,差点晕过去。”他一提,那男人的味道就扑鼻来,她皱眉,捂了捂鼻子,偷偷往他靠去。用力吸──欸,果然还是他的味道好闻。
阮卧秋并未察觉,只咬牙道:“堂堂一名官员的儿子,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强行抢人,未免太过横行!”饭铺子老板才说,一出门就遭被抢,简直太过巧合。
“说是巧合不如说是这种事太常发生了。”杜三衡读出他的想法,笑:“要不,就是他见了我貌美如花,不动点邪念就太对不起他自己了。”
貌美如花?亏她脸皮这么厚,竟能如此自夸!轿子在行走,明明很平稳,她却好像在坐船,有点摇摆不定。
“杜画师,你真没事?”
她原要说她安好,后来脸上疼痛到让她无法忽略,摸上颊面,五指沾著鲜血,这才想起方才刺进那人手掌时,连带著划伤自己的脸。
“杜画师?”那眉头又皱了起来。
“脸颊受了点伤,不碍事的。”她笑,取出手巾压住伤口。
那不就是破了相?她的长相已是不怎么好看,再破相怎么得了?
仿佛又读出他的思绪,她展颜笑道:
“我又不在乎这点小破相,反正也没天天照镜子,不会看了碍眼。”
他未及答话,轿子颠簸了下,娇软的身子扑向他。他心一跳,要保持距离,却听她道:“阮爷,你身上的味儿真好闻。”
“又在胡言乱语!”要推开她,听她吃痛叫一声。五指似乎滑过她的脸颊,是碰到她的伤口了吗?
这伤口不小啊……她怎会毫不在意?
“我这是实话。原来,男子身上的味道各有不同,方才我被人拖著走,那男人身上就呛鼻许多。”
他闻言,又莫名地恼怒了,也不知是在气她气定神闲地评论男子气味,还是气她竟遭人轻薄!这一次,他双手靠放在身侧,任她半躺在自己怀里。她脸有伤,平衡不足,自然不能推开她──他如此告诉自己。
脸伤啊……方才不小心擦到她伤口的五指濡湿著,应是她的血。她必定很痛吧?若不是听她亲口说出,听她语气根本无法想到她受伤了。
“天底下还有王法吗?”他低喃。
怀里的人像抬起头看他,叹道:
“阮爷,你已经不是官了。”
“我的确不是官了。”
杜三衡听他语气淡然,目不转地注视他平静的脸庞。从轿内照进的微弱光线里,她可以很清楚地看见他的神色,不由自主地,她心一跳,脱口问:
“你后悔过吗?”见他默不作声半晌,她又问:“双目失明,一辈子都看不见,就为了一个官字,值得吗?”
“我的确恨极自己的眼瞎。不过,如果再来一次,知道我的眼瞎能够救回一条人命,那么我的确会去做。”
“即使,没有人再惦记著你所做过的事?”她轻声问。
他微微扯动了嘴角,淡然道:“我要人家记得做什么?”
她一直盯著他,盯到连阮卧秋这个瞎子都能明显感觉到她的视线充满异样。
轿子停了,她仍是看著他,慢吞吞地摸上了自己的唇。
“杜画师?”他又皱眉了,连唤了几声,她都不理,又不像晕了。他恼道:“杜画师,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阮爷。”她开口,唇抹笑:“我爹教我做人要自私自利点,我向来听话,他说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在你眼里,真是一个很自私自利的人吧?”
他不答,那就是默认了。
杜三衡也不以为意,展颜笑道:“你还记不记得那一夜,我俩坐在长椅上,你的嘴不小心碰到了我?”
“嗯。”他轻应一声,不知她提起这事做什么?忽然之间,她又靠近,正要张口,冰凉柔软的唇瓣竟然轻轻擦过他的嘴。
他一愣。
“阮爷……”那声音很轻浮地笑,吐气如兰。“那晚你碰到的,就是我的唇。”
“你……”不及说话,她又凑上来贪恋地吻上他的嘴。他心头一跳,想将她推开,又怕碰到她的伤口,只能撇开脸,不让她得逞。
“杜画师,你又在玩什么把戏?”唇在发烫,语气却有抹狼狈。
她舔了舔下唇,果然气味如那夜一般,回味无穷。慢吞吞地摸著脸颊,咸咸的泪又掉了下来,把她的伤口弄得好疼啊。“阮爷,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方才我眼泪掉不停了。”至今心里还有点发疼呢。
他迟疑了会,问:“为什么?”
“我掉泪是因为好心疼好心疼你哪!阮爷,我觉得好高兴,你没喜欢上田家小姐。”
“杜画师,请自重!要玩把戏找别人去!”身侧拳头紧握,咬牙道。
“哎,阮爷,你真要我把话说得很白吗?”
一抹晕红飞上俊秀的脸庞,他心里又恼又气又无言以对。
“我好像喜欢上你了呢,阮爷。”随之而来的是她的一声叹息,很深很深的叹息。
阮府厅内──
“是谁这样伤你的?伤口好深哪!”凤春惊呼,连忙唤奴仆去请大夫过府。
“旁人要伤我也不容易,是我自个儿划伤的。”她笑道。
“你自个儿划伤?”坐在远处的阮卧秋,一听之下大为错愕。“不是知府大人的独子伤的吗?”
“刀子自始至终都在我手里,谁还能伤我呢?欸欸欸,凤娘,轻点,好痛!”那清水像烧她的伤口似的,痛到她差点晕软过去。
“凤春,你在做什么?由得她这么喊疼?”
“少爷,我帮她清伤口啊。杜画师,就算你要自残,也不能挑脸蛋啊。”
“人家蒙著我的脸,总不能拜托他,改蒙别的地方再划过去吧?”她边笑边叫痛,一点也不像是真痛得要死要活。
“真是胡来!”他怒道:“下刀难道不知分寸吗?”把自己的脸皮当作别人的来割,她算是第一个!
“也不是不知分寸,只是我觉得一刀解决好过让自己再度身陷危机之中嘛。怎么?阮爷,你心疼啦?”她皮皮问。
他闻言,想起轿内她的轻薄,恼怒起身。“你净说浑话!陈恩?”陈恩立刻扶他,他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这女人,非得让他咬牙切齿不可吗?
“爷儿,回秋楼吗?”陈恩小心翼翼地问,不敢触怒他。
他应了一声,走了一会儿,问:“她的伤口有多深?”
陈恩愣了下,答道:“我没注意,只知道她一条手巾都是血。”
都是血吗?她却能谈笑风生,即使喊痛也没有在语气里流露任何的痛样。
“在朝为官时,我审过多少案件?有心藉著自裁嫁祸他人的案子不少,通常人在狠心划下第一道口子时,即感疼痛,接著就会本能放轻力道,哪像她……”连为自己留点余地都没有。这女人,到底是什么性子啊!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吗?
“陈恩,你听过知府大人的少爷在城里闹事吗?”沉思后,他问。
“爷,我少出府门,不过听二郎哥提过,现下世道看似繁华,上头的官要贪的还是照贪,知府大人的少爷多次强抢民女,全让知府大人靠关系压下了。像爷儿这么正直的官,真的太少了。”
他轻哼一声,不以为然:“我当官的时候你才几岁?懂得了多少?”
“我……我……”语气里流露出一丝激动。
阮卧秋当没听见,又问:“最近杜画师见了你,还会怕吗?”
“不会怕了。”陈恩就是对她没好印象。
“是吗?”又默默定了几步,他再问:“你觉得杜画师的性子如何?”
“轻浮,油嘴滑舌,不能让人信赖!女子之中属最下等。”陈恩毫不考虑道。
陈恩的看法与他之前对杜三衡的印象几乎不谋而合,阮卧秋几乎要失笑了。是杜三衡本就如此,还是他们都看走眼了?
“爷儿。”陈恩小声地说:“我偷瞧过田家小姐,是个美人呢。”
“美人又如何?”他冷淡道:“我连个人影都看不见,又有什么用?”
陈恩张口欲言,但见他神色漠然,不敢随便搭腔。虽然爷儿对凤春私下瞒骗他去升平酒楼“相亲”一事已不再提起,但一个盲眼人竟然能背著大家离开升平酒楼,把他们全给吓坏,要再来一次,难保不会被吓疯。
他的视线落下,讶问:“爷儿,你手指受了伤吗?”全是血。
阮卧秋沉默一会儿,收起五指成拳。“不,是杜画师的血,沾了很多吗?”
“是啊,流满爷整只手掌呢,回头我去打盆水让爷儿洗掉污血。”
他没有作声,就沉默地定著,又过了半晌,他道:
“送我回秋楼后,别急著打水,你再回去看看大夫怎么说她的伤势。”
“好的。”陈恩抬头,看见自己最敬重的爷若有所思,又摸上了他的唇──
最近,这举动真的好常见哪。
一大早,神清气爽的笑声由远而近,陈恩先是皱著眉头,帮忙拉好阮卧秋的衣襟,接著凤二郎抬进画具,最后,杜三衡进房,一见阮卧秋,惊喜笑道:
“早啊,阮爷,你今天看起来真是……秀色可餐啊……二郎、陈恩,你们用这眼神看我,是我变丑了吗?”
“杜画师,你是伤口痛到傻眼了吗?少爷是英明神武,你用秀色可餐来形容,我真怕你是不是早饭没吃饱,要一口把少爷给吞了呢。”
“二郎!”阮卧秋低喝。
凤二郎连忙捂嘴,瞪了她一眼,低声道:“中午咱们再来拼!”
“二郎要拼,我绝对奉陪。”
“拼什么?你们还在赌?”
凤二郎一见他又要骂人,连忙道:“少爷,今儿个我得出门赎回你的玉佩,快来不及了,中午我会赶回来的!”语毕,逃之夭夭。
“陈恩,你去把杜画师的酒壶换成水,一点酒气也不准留。”阮卧秋吩咐道。
她眼巴巴看著陈恩抢走她酒壶,委屈道:“阮爷,没酒我是没法画的啊!”
“你说过,只要是水都成,何必成酒鬼?”
“水无味,喝起来真的很痛苦。”她苦笑,目不转睛地注视他,道:“还是阮爷怕我酒后乱性呢?”
“胡说八道,你是姑娘哪能酒后乱性?”这女人就是没个正经,永远不知她在说真心或假话!
唇角勾起,她的视线移到画里的肖像,再对照他的相貌,然后起身往他走去。
他微怔,斥道:“你过来做什么?”
她又不是鬼,他紧张什么?不,不该用鬼来形容,世上没有鬼,是他说的。
她站定在他面前,笑叹:“阮爷这么讨厌我吗?”
讨厌……打第一次照会,他就对她不顺眼,若不是念著她的长才,早让凤春赶她出府,而现在……
“我不是古典美人,眼儿圆圆,细眉又弯又浓,肤色偏白,鼻梁没你刚硬,不过倒细致得紧,嘴唇略薄,天生花瓣色。阮爷,我这样的佳人,你不喜欢么?”
“你……”那皮皮的语气又惹毛他了。即使看不见她,也还是撇开脸,不想正面对著她。“再美貌又如何?既然我无法视物,那么美色于我如粪土!”没有当面戳破她的自夸自赞。难道她不知,就算他看不见,身边也有人能形容她的长相吗?
她眨了眨圆眼,见他又起恼怒,心里又乐了;自来阮府后,她真是天天都快乐。她笑道:
“阮爷能这么说就好,我破了相……不瞒你说,我至今不敢看伤口,我很怕啊,怕破了相,那要很坦率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