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爷能这么说就好,我破了相……不瞒你说,我至今不敢看伤口,我很怕啊,怕破了相,那要很坦率地喜欢自己心爱的男子可就不容易了。所幸,美色于你如粪土,那么破不破相,对我而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心爱的男人?这女人说话一点也不含蓄,不知羞耻──
阮卧秋抿著嘴,原要问她今天伤势如何,这下被她搞得火气上升,要问也问不出口。她的气息又迎面袭来,像倾上前注视著他。又想起轿内那突如其来的亲热。他恼问:“你做什么你?”靠得这么近!
“我在打量你的长相啊。”她很理直气壮。
他眯眼:“杜‘画师’你的画师之职呢?”
她笑道:“我是在做啊。这几天我一直观察阮爷……你别误会,我只是想跟你说一声,我想重新画过。”
“重新画过?”
“是啊,就是阮爷那幅打算留流传后代的肖像。现在你的长相不一样了,所以我想将画烧了,重新再来。”
她说得很平常,在他听来却是疑问重重。好好一张画,为何要重画?他的长相从未变过,还是她哪儿有问题?
“爷儿,酒壶装满了水。”陈恩走进屋,一瞧屋内景象,喊道:“你做什么?”这么接近爷儿!从他这角度,差点以为她对爷毛手毛脚!
“我能做什么?推他上床吗?力气还比不过你的爷呢!要推也是他推我才是啊!”
陈恩闻言,胀红脸,正要开骂,阮卧秋却沉声道:
“又在胡说八道。陈恩,你先出去吧。”
陈恩瞪了她好一会儿,转向他时,眼神化柔,然后退出房外。
“阮爷,你可要好好为我保护自己啊。”这小孩的眼神真毛。“我真怕哪天你一觉起来,得负起不该负的责任。”
“什么?”
她蹲在他面前,仰头笑:“我是说,哪天他若是这样学我亲你,你一定要避开!”滋味永远尝不够,她舔舔唇,想再吻上他,他仿佛生了眼睛似的,手背挡住。
“你做什么你?”双耳微红,语调却极为冷淡。
她扮了个鬼脸,起身。“阮爷,我只是做个样子,让你防范嘛。”好可惜哪。
坐回椅上,盯著画作瞧。这画,明明就是他的长相啊……半眯著眼打量他。
今天他身穿往常蓝纹白底的儒袍,漂亮的黑发披在身后,他的眼眸有点似丹凤眼,又细又长,由于睫毛浓长的关系,他的眸瞳看起来又黑又深,微微泛黑的唇形有点恼怒地抿著,唇角线条也有点硬,看得出不是常笑的人……哎啊,明明是很俊俏的长相,为什么一开始没有注意呢?
她本以为他出府的那天是例外,是凤春巧手,后来才发现原来是那夜从她逃到他那里去后,他的长相开始有了改变。
阮卧秋半晌听不见她的声音,按捺不住情绪,又问:
“杜画师,现在你又在做什么?”
“我在想,阮爷你一定想把前几日在轿内的事忘个精光,就当没这回事吧?”
他沉默一会儿,道:“你行事太胡来,不该拿自己的清白来胡闹!”本想就当船过无痕,她偏要提!
“我很胡来吗?阮爷,我只是忠于自己而已。”她不以为意地说。
“你对每个被你画的人都这么说过吗?”他心里有气。时下的文人多放浪,追求快乐而三心二意的也不在少数,她既是画师,多少带点文人气息,就算她对之前被画的雇主说过同样的话也不意外……思及此,心里莫名撩过阵阵的怒火。
杜三衡闻言,也不生气,笑道:
“阮爷,从头到尾,让我久居画肖像的,也就只有你而已,哪来的其他人?你要说我头一遭就中箭落马也好,我发觉自个儿喜欢上你,如果不面对,我将来说不定会后悔呢。”顿了下,又笑。“阮爷,你放心。我一生中最向往的呢,就是那种淡如水的感情。”她摸著肖像,不经心地说:“我跟我爹不一样,他爱欲极重,不像我,就爱淡淡的感情。现在我对你就是如此,还不算深,可对我来说恰恰好。”
淡淡的?不算深……恰恰好?这就是她嘴里对他的感情?
她没抬头,所以没有察觉他极为复杂的神色,只道:
“还好,阮爷也不是重情重爱的人,若它日你对我有情了,也不会下得太深,我也不必付出太多,你也不吃累,这不是正好吗?”
原来她对他的感情……只是如此啊……亏他……亏他……
她小喝了口无味的水,暗叹下回还是自己掺点酒好了。没有味道的东西真的很乏味啊。偷觑他一眼,他的脸色发臭,像她说错话似的。她说错了吗?这些时日相处,她多少可以明白他本来就不是把感情当重心的男子,他的女人若爱欲极重,搞不好他还会受不了呢……欸欸,光看他又闷又臭的脸,心里又开始乐起来了。
“少爷,杜画师,晌午啦!”凤二郎的大嗓门响起。
她一喜,起身。“我好啦,二郎,请帮我抬画作回房!”
“没问题。”凤二郎跟陈恩前后走进,前者咧嘴笑道:“待会在厨房等我!”
她应了声,瞧著阮卧秋,笑道:“既然阮爷不反对,我就著手重新再来了。”
杜三衡跟二郎离去后,陈恩将房内桌椅搬好,一如预期地听见他最敬重的爷儿开口了:
“今天她的伤势好点吗?”
“还是一样,左颊贴著白布。”陈恩老实说。
“她是不是龇牙咧嘴的,在笑的时候痛得捂住脸?”
陈恩吓了一跳,差点以为他的眼睛能看人了。“爷,你怎么知道?早上她刚来时,我就瞧见她好像笑得太开心,扯到伤口,在那儿咧嘴咬牙的,却没发出个声音来,见我盯著她,还故意露个挑衅的笑来。”想来就很讨厌,只是每天爷都会问她伤势,害他不得不多分几眼给她。
“是吗……”痛不发声,反而嘻笑以对。现在似乎逐渐能抓到她这部份的个性,但她在他的脑中依旧只有模糊的影像。
他默不作声半晌,又问:“这几年,府里是不是多半荒废了?”
陈恩才迟疑了会儿,就听他沉声道:
“我要听的是实话,不是你们小心翼翼下的掩饰。”
“爷,府里的人手就那么几个,顾不了整座府邸也是必然的,还是,您想要哪座庭院打扫干净,我马上去做?”陈恩讨好地说。
他没理会,像在沉思什么。就在陈恩以为他忘了自己存在时,阮卧秋又问:
“她在跟二郎赌什么?”
她?那一定是指杜三衡了!“他俩在赌吃饭!昨天我看见她跟二郎哥在厨房里吃饭,这两人一碗接著一碗,把一桶子的饭都吃个精光,连我都看傻了。对了,爷,你要不要吃上一点?”
他脸色一整,挥手。“你自己去吃吧,等吃完了饭再念书给我听。”
陈恩闻言,年轻的脸庞布满失望,却不敢多作劝语。走到门口,忽然想到什么,连忙回头,道:
“爷,昨天你要我取药过去客房,让凤大娘改用这药,我不小心瞧见那画作……”不敢说是背著杜三衡偷掀,不然依爷耿直的性子,非将他骂个臭头不可。
他闻言,集中精神,问:“你看见了?”
果然事关她的事,爷就特别注意。陈恩小声说:“看见了。那画、那画……”
“怎么?不像我?”她若真画成潘安相,那可真不像他了。
“也不是不像……”他毕竟年幼,对画的了解仅来自幼年那最风光的几年,不能算精,只知粗浅?他吞吞吐吐道:“有点像爷,也有点不像爷,是挺漂亮的,背后的景色还画了一点,可是总觉得……总觉得……”
“有话直说,吞吞吐吐的是想藏些什么?”
“我觉得很普通啊。爷儿,听说她是民间三王之一,可这画我实在瞧不出一个画师该有的天份。一名女子当画师已是不易,要有众人欣羡的长才更是难上加难,爷儿,她该不会是个冒充的吧……”
阮卧秋闻言沉默著,沉默到陈恩都觉得不该说出这个“秘密”来。可是,他真的不愿爷儿受骗啊!那女人无德无才,竟然还想入阮府白吃饭,未免太过份了!
“陈恩,你出去吧。”他平静道,听见这孩子依依下舍的脚步声,又喊住,盯著他的方向,道:“你先别把这事说出去。”
“好……”见爷儿又不自觉地摸上唇,他一脸疑惑,走出房门的同时,撞上疾奔而来的奴仆──
“外头是怎么了?”连静也不让他静一下吗?
“爷,外头来了一堆官兵!”那奴仆叫道:“说是要来征收阮府的啊!”
第六章
秋风吹啊吹的,吹起了枯黄的落叶,纷飞在半成废墟的府邸间。
白色的身影躲过正气厅前的官兵,潜伏在东面窗口与老树之间,一头扎起的长发照例染著五颜六色。一手拿碗一手拿筷,显然是吃到一半,就听见府内发生大事,特地前来观望。
秋风过大,她不敢掀窗,只好拿筷子戳了个洞,从小洞里偷窥。
一偷窥就不小心瞧见那高悬在上的“浩然正气”,她立刻头晕,连忙拉开视线,落在厅内那坐在高位上的华服男子,那男子有点眼熟──
“是知府大人的独子高进宝,果然来闹事了!”身边有人低语。
她一转身,瞧见不知何时凤春也躲到这里来偷看。
“凤娘,你说果然来闹事是指……”
“是指我家少爷早就预料了。”凤春一脸苦恼:“既然是仗著亲爹在城内为所欲为,那绝不会轻易放过反抗他的人,少爷料想只要等他查出杜画师是哪户人家的姑娘,就会来找麻烦了。”
杜三衡讶了声:“原来是我惹的祸吗?”再细看那华服男子,他的右手缠著厚实的伤带,看起来伤势挺重的。果然红颜祸水啊。
“那不该怪你!今儿个就算不是杜画师,而是其他姑娘来求救,我家少爷一定相救!”骄傲之间带著烦恼。
“欸,凤娘,你这一说,我可是会妒忌的。”她咕哝,知道她刚喜欢上的男子,为人正直而见不惯世上有污泥沾人。这男人,明明跟她的性子差个十万八千里,怎么会喜欢上他呢?
这下可好,他手无强权,又非高官,要怎么办?
厅内,阮卧秋就站在那儿,身边是陈恩跟临时弃赌的二郎。
“这人脾气硬直,必定硬碰硬。”杜三衡就地慢吞吞吃起饭来,自言自语道。再见凤春一脸焦急频频往厅内偷看,不由得好奇问道:“凤娘,你不进去吗?”照以往惯例,无论大小事情,她非得跟在阮卧秋身边,后来小事虽交给陈恩,但这等大事早该冲进去当母鸡才是。
“小二不准我进去。他怕那混蛋看中我……这孩子也不想想我都快人老珠黄了,在那担心什么?”小二脾气要卯起来也令人头痛,真不知是不是她养大的!眼角注意到杜三衡目不转睛注视她,她低声问道:“杜画师,怎么了?”
“凤娘。”杜三衡微笑:“二郎是继子,还是养子?”
“我没成过亲,自然是养子……杜画师,是谁告诉你的?”
“果然是养子啊,难怪我老觉得他怎么看都不像你,而你怎么看都像另一个人,尤其是一脸又恼又火的时候。”
凤春心头一跳,对上她的眼神。后者眸里一片无辜,低头吃著饭,当作没有看见凤春那复杂的视线。
欸,阮府的秘密有点多了,她怕以后得跟阮卧秋结伴当瞎子,才不会动不动就发现。以后啊,她心里竟然还出现“以后”这二字,看来这回她是不想先跑路了。
“知府大人的话谁敢不从?现下,知府大人的独子宝少爷就在此地,朝廷要征收阮府,你要不从就是抗命!”厅内传出喝斥的声音。
杜三衡嘴里尚有饭香,瞳眸却往小洞里瞧去。
“不知道朝廷要征收阮某府邸,是作为何种用途?”
不徐不缓的声音是出自他的,她有点想笑,笑他只要事关朝廷,必定理智在前,不像面对她,一股脑的就是爱骂人,真不公平。
“朝廷要征收,自然是有用途的,由得你这市井小民追问吗?”那当差的奴仆骂道:“征收急用,给你们两个时辰打点包袱,一个阮姓人都不准留下!”
阮卧秋眯眼,侧耳倾听四周的声响。之前陈恩附在他耳边低语,此次前来的官兵约莫二十多人,光在厅内就有十来个,呼吸声杂乱不定,移动的脚步声远不如杜三衡那踏实的步伐,压根不像是久受训练的士兵。
“就算小民无权得知,但敢问公文何处?”
“公……公文?”仿佛有人在对看,然后骂道:“你这贱民!要你让出府邸就是,哪来的这么多废话?难道你要入了牢受了刑,才知道什么叫做官?”
“谁说我家爷儿是贱民!”
“陈恩!”他伸手挡住那要冲上前拚命的孩子,压抑心里怒气,沉声道:“本朝律法确有一条,凡征收民间用宅,必有公文。现在万晋年间四海升平,既无水旱,也没有瘟疫横行,何须征收?若大人无法可据,恕小民断然不能捐出府邸!”
“唉,果然硬碰硬啊……”杜三衡低喃,筷子停在半空,连饭也忘了吃。
“你不捐,宝少爷也得强行征收!”那人显然恼羞成怒。
“若要强征,那就公堂上见!”阮卧秋毫不迟疑,双目锐利地瞪著前方。
如果不是曾听说阮府主子是个瞎子,真要以为他凌厉的双眼是瞪著自己的。不知为何,那差使有点心虚,一抬头看见“浩然正气”的匾额,就在阮卧秋的身后。
有多少人家中挂著这四字匾额,到头来还不是屈服了!何况只是个瞎子?思及此,那差使挺胸骂道:“要公堂上见,也行,只怕你直得进去,横得出来,得找人来收尸呢!”
“何必跟这瞎子说这么多?”高进宝摇扇,哼笑:“你的女人力气不小,差点断了我的手筋,这笔帐我可得好好跟她算算。下去搜,把那女人跟杜三衡全给我搜出来!女人给我,杜三衡就交给我爹,由他带进宫中,正好立大功!”
阮卧秋一听,脸色遽变。身边的凤二郎与陈恩暗叫不妙,爷儿的火气要爆了!
“树大招风、树大招风。”窗外偷听的杜三衡咕哝,目光仍紧胶著他的背影。良民斗不了恶官啊,他怎会不懂?把她交出去便是!
她沉吟一会儿,放下碗筷,用力撕下颊面白布,露出开始结痂的伤口,凤春见状,连忙制止,低喊:
“杜画师,你的伤口不能见风,一见风就会留疤的!”
她不以为意笑道:“这点疤痕留下也算好事。”
“杜画师!”
“我还想活著走出阮府。”她笑叹:“依阮爷的性子,我怕最后连我都死无全尸呢。”
“我家少爷是要保你,并非要你羊入虎口啊!”
“阮爷要保我,我真是受宠若惊。”她笑得爽快,眨眨眼:“凤娘,你觉得我像任人宰割的小羊吗?”
凤春见她一点也不害怕,反而跃跃欲试,像随时都可以进厅内,替阮府解围。心里一阵迷惑,她与少爷明明不对盘的,如今却肯以身家性命去涉险,一点也不像那平日贪图快乐的杜画师啊!
杜三衡暗暗吸气,正欲起身,忽然听见正气厅外小小的骚动。她微微探出脸,瞧见院子里形势遽改。
不知何时,一名锦衣男子头戴玉冠,手执摇扇,一派洒脱,堂而皇之走进阮府,身后数名随身武士,全把高进宝带来的官兵制服。
突地,那男子像察觉有人在注视,他微侧过面,对上杜三衡的眼。
她目不转睛,连眼皮都没眨动一下,那细长的眸瞳透著几许的阴柔,然后似笑非笑地移开,走进厅内。
“来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