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官老苏的婚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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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官老苏的婚事儿-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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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金莲的事将来能不能成,一下子变得虚无缥缈起来。老苏一边把手伸进簇新的军用挎包,使劲捏了捏那双鞋垫;一边伸长脖子,向车站广场南端的土路上张望。

  鞋垫是昨天黄昏时分,在村头的杨树林,金莲亲手送给他的。鞋垫很厚,比娘平日里做的要厚上一倍,而且摸起来麻麻点点的。暗红色的布面,外圈一道闪亮的黑边,正中位置,也就是脚心的位置,绣着两只活灵活现的鸳鸯,金黄色的躯体,红线点缀的眼睛眉目传情。那是金莲用了一整天的时间,躲在屋里一针一线赶制出来的。

  金莲涨红着脸,从杨树林那头匆匆跑过来,瞧瞧四下无人,才从裤兜里掏出鞋垫,用力塞到老苏手里,神情复杂地说了声:“明天去县里送你。”又慌慌张张地离去了。

  汽车站坑坑洼洼的广场上尽是人。“热烈欢送家乡子弟兵参军入伍建功立业”的横幅标语,拴在广场出口两根废弃的孤零零的电线杆上,薄薄的丝绸与冬日凛冽的寒风相遭遇,发出噼哩啪啦的声响。老苏形单影只地站在电线杆下,与那些被家长亲朋同学团团包围的新兵形成鲜明反差。那些送站的人,好像几百年才有一次说话的机会,七嘴八舌,叽哩呱啦,把原本不大的广场变成了夏天村头那口热闹的鸭塘。

  没有人和老苏说话。爹患了二十年的哮喘病,一年到头不能断药,一进入深秋就喘不过气来,只能捂着那床破旧的棉被,平躺在床上;娘是家里的顶梁柱,屋里屋外全靠她张罗,走路风风火火,说话高喉大嗓,只是前几年落下了腰腿疼的毛病,遇到寒天就走不动路,骨头像被刀子剐一样疼;三个妹妹年龄都小,想到县城送送哥哥,可四十多华里的山路,爹娘不放心,硬是没让她们来;在县中读初中时的同学倒不少,大多数都考上了高中,可自己初中毕业就回家干农活,一晃过去两年了,早就失去联系。再说,城里人眼光高,根本瞧不起家境贫寒的自己,现在恐怕早把自己的模样都忘干净了。眼下,唯一能送送自己的熟人,看来只有金莲了。可她怎么到现在还没来呢?

  金莲不但与老苏同村,还是初中同学,甚至还是邻居。金莲的家在老苏家的东头,两家紧挨着。俗话说:邻居好,赛金宝。可金莲娘与老苏娘却像是一对百年才聚头的冤家,隔三岔五打一次嘴仗。起因都很简单,看起来也微不足道。不是金家的猪啃了苏家自留地里的菜,就是苏家的鸡偷吃了金家院子里摊晒的玉米。起初,金莲的娘还客气,可老苏的娘不依不饶,在她看来,那一小垄青菜就是全家三个月的油盐酱醋钱呀,于是吵起来总挑最恶毒、最富于攻击力的词。金家只有金莲这么一个闺女,金莲娘总想再生一个儿子,可努力了七八年总不见动静。老苏娘便跳起脚,扯着大嗓门骂道:“绝八代的,想生都生不出来,还不如咱家的老母猪,一窝还生十个八个崽!”金莲娘被骂到痛处,也回击道:“你能生呀,你老母猪会下崽呀。你家人丁兴旺,穷得三个姑娘合穿一条裤子,你伟大又光彩呀。”

  每当这个时候,老苏和金莲都借故躲开。他们觉得母亲们的做法太丢人,太伤感情了。他们这一代毕竟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从小就上学念书,懂得道理。小学毕业后,村里只有老苏和金莲考上了县中。因为离家远,平时住校,金莲的爹便关照老苏照应金莲。在那两年里,两家的关系似乎有了一丝改善。老苏也没有辜负金家的希望,在生活上处处照顾金莲。每到星期天的下午,两人一起往县城赶。金莲帮老苏背着书包,老苏则把自己和金莲一周的口粮扛在肩上。两人一前一后,老苏总是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跑出一段路,停下来回头望望,金莲满头大汗地在后面紧追慢赶。老苏便把米口袋放在路边,一边喘口气,一边等她。

  “你走得真快,我小跑都撵不上。”金莲追上来,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说。

  “你瞧这破山路,坑坑洼洼,上坡下坡,什么时候要能修成城里的柏油马路,再通上汽车,该多好呀。”老苏没吱声,在他看来,走这崎岖不平的山路,吃这个苦,本来就是命中注定,没什么好埋怨的。再说,如果真通了汽车,那金莲上学一定会坐车的,她是家里的独女,被父母视为掌上明珠;自己家里穷,坐不起车,这样一来两人就没有结伴而行的机会了。后来小山村真的通了中巴车,招手就停的那种,可老苏已经初中毕业在家干农活了。休息了几分钟,老苏带有几分自豪和得意地说一声:“走吧。”又将米袋稳稳地扛上肩,迈开大步向前走去。他们不能歇得太久,四十华里的山路,晚饭前必须赶到学校,蛮紧张的。金莲也咬咬牙,努力跟上来。

  夕阳西下,道路上行人稀少,两边高山显得雄峻而寂寞。

  到了星期六,中饭后,两人又匆匆离开学校,往家赶。回家的路轻松而漫长。老苏不但背上自己的书包,常常还在半路上把金莲的书包也夺过来一起拎着。老苏没有了大步流星,两人基本上是并肩走着。但话很少,除了金莲偶尔说几句话外。又是夕阳西下,太阳渐渐变圆、变小,在即将隐入村西大青山身后时,两人走到了村口。仿佛有一种默契,两人的距离前后自然拉开,金莲先五分钟进村,回家,老苏后五分钟进村,回家。

  平时在学校,两人很少说话,仿佛不认识一般。但老苏的眼睛却像担负神圣使命的哨兵,忠诚地守卫着金莲,生怕她吃一点亏。一次吃饭时,家住城里的康爱贵把一条毛毛虫偷偷放进金莲的饭盒里,想吓唬吓唬她。金莲不怕,抓起毛毛虫丢回他的饭盒,康爱贵脸色大变,原指望欺负一下农村娃,寻个乐子,没想到遭到还治其人之身,就抬腿踢了金莲一脚。老苏正好路过,看见有人欺负金莲,左脚猛地一跺,一个箭步冲过去,不问三七二十一,一拳打向康爱贵的小白脸。康爱贵哇地一声,双手捂着嘴,哭了起来,随着泪水、鼻涕流下的还有殷红的鲜血和两颗门牙。一见闯了大祸,老苏也紧张起来,被老师批评是小事,这城里人娇贵的很,看病一动就是五块八块的,那是自己一个月的伙食费呀,而且都是从全家人咬紧的牙缝里抠出来的钱。金莲义不容辞地挺身而出,她向老师报告了事情原委,主动掏钱给康爱贵到县医院补了两颗瓷牙。从那场风波后,金莲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对老苏也关心有加。但两人的关系始终像隔着一层窗户纸,谁也不愿把它捅开。

  老苏念到初中毕业,家里实在无力供他再读下去,便回到家里帮娘干农活。金莲继续在县中读高中,今年高考没考上,回到家里呆着。金莲说娘找了在县榨油厂当科长的舅舅,准备过了年去榨油厂上班。 电子书 分享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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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你等久了,车子真难坐。”随着一声问候和抱怨,金莲像变戏法似的站在老苏面前,身后还跟着一位身材高挑、脸有点长的姑娘。

  “这是钱冰清,初中在咱隔壁班。想起来了吗?”金莲回转身伸手拉过钱冰清,介绍说。

  老苏仔细端详了一阵,在大脑记忆库“中学”那一栏里拼命地搜索。终于想起来了,初中时在隔壁班,有一个喜欢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高个姑娘,特爱出风头,哪里人多就往哪里拱,说话也喜欢高喉大嗓,仿佛生怕别人忽略了她的存在。

  “你好。”老苏礼貌地招呼道。

  “冰清过了年也去榨油厂上班。刚才在南门下车,正好碰到她。听说你参军了,一定要陪我来送送你。”金莲解释道。

  “嗬,穿上军装真帅。”钱冰清大声地赞叹道,“我从小就崇拜解放军。”她看看满脸羞红的金莲,声音又拔高了几度,“你俩并排一站,真是郎才女貌呀。苏进城魁梧高大,再穿上这一身军装,真像电影里的英雄;金莲漂亮大方,活像电视里的军嫂。可惜就是个子矮了一点。”金莲一米五五的个子,与老苏并肩而立,只到他的胳膊肘子。“哎,我说你们什么时候请我吃喜糖呀?”

  金莲四下望望,连忙用手捂住钱冰清的嘴,“你瞎嚷什么?老同学之间送一送,扯那么远干什么?”说着,脸上像抹了胭脂,越发红艳。

  “哎,你知道吗,康爱贵也当兵了,也是今天走。”钱冰清说道。

  “噢,没见到他。”老苏往广场上黑压压的人群望望。自从毕业后,就没有见到过康爱贵。听金莲说他读完高中也没考上大学。他也参军了?如果和他分在一个部队,还是蛮有缘分的。

  “快开车了,你俩说说悄悄话吧。我到那边去送一个人。”钱冰清向老苏和金莲招招手,离开了。

  “你娘知道你来送我吗?”老苏小心翼翼地问。

  “不知道。我说去榨油厂认认门。”

  金莲今天也刻意打扮了一番。粉红暗花的上衣非常贴身,衬托出红扑扑的圆形脸庞,更显出农村姑娘的精神、健康;藏青色直筒裤,长短适宜,又巧妙地遮挡了罗圈腿的缺陷。衣服是前几天刚买的,预备过年时穿的。

  “衣服好看吗”金莲悄声问。

  “好看,太好看了。”

  金莲高兴地笑了,说:“我自己到县百货公司选的,我想你一定会喜欢。”

  不一会儿,一声长长的哨声划过天空。接兵的熊连长威严地大声吆喝着:“新同志面向我集合!送站的都往后退,往后退。”

  老苏与金莲对视一眼。他看见她的眼角有一粒泪珠在滚动,便赶紧转过身。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金莲略带几分哭腔地说:“记得给我写信哟。”

  “嗯。”老苏点头答应,毅然转身快步跑向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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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苏走得十分刚强和坚毅。老苏参军是抱着远大理想的。初冬报名时,娘曾竭力反对。家里穷成这样,正需要一个身强力壮的帮手。儿子一参军,仿佛一间已经东倒西歪的破屋一下抽掉了顶梁柱,眼看就要垮塌下来。爹全力支持他。爹也当过三年工程兵,常年在阴冷潮湿的山洞里打坑道,得了感冒不在乎,一心一意想留在部队当干部,便忍着、瞒着,坚持出工,久而久之,拖成肺炎,又拖成肺结核、哮喘病。服役期满后部队原打算让他留队治疗,甚至有首长为他联系留在城里,可因为娘的原因,不得不退伍回乡。回村后,办了婚事,生下大儿子时,爹特意给他起了个名字叫进城,把自己未了的心愿寄托在下一代身上。后来当了几年民兵连长,再后来便一年有小半年只能平躺在床上。他不顾家里的窘迫现状,支持儿子当兵,既有对自己当年缺憾的补偿,也有意思让儿子出去闯一闯,整天憋屈在这出门就撞山的小山村里,一辈子不会有出息。

  “出去了……就好好干……你可是……改革开放……以来咱村第……一个当兵的呀,能不回……来就别回来。”离开家的前一个晚上,爹强力支撑着坐起身,半倚在床头,喘着粗气吃力地叮嘱道,“当不上……干部,也要争取当……个志愿兵,将来回来可……以在县里分配……工作吃皇粮了。千万别像我,出去转了……一圈又回……到原地,被四乡八邻……瞧不起。”爹看了一眼愁容满面的娘,继续说道:“家里……别记挂着,有你娘……一心不能……二用,要一心扑……在工作上,和首长……战友搞好……关系。”

  娘插话说:“找对象的事也不要慌。将来当了干部,或是当上志愿军,就在县城里成个家,让金莲她娘气瞎眼珠子。”娘弄不清现时的志愿兵与抗美援朝的志愿军有着天壤之别。在她看来,反正都有“志愿”二字,差不多。坐在一旁的二妹三妹都笑出声来,好像明天哥哥就要接上全家,离开这个又破又穷的小山村,去城里住大楼房。只有大妹咬着嘴唇若有所思。

  其实,这次老苏能当上兵,还多亏了金莲帮忙。那一天,来县里接兵的熊连长、李军医每人借了一辆自行车,下乡到应征青年家去走访。走到离小山村不远的地方,熊连长的自行车钢丝断了两根,眼看着前进不是,后退也不是。正好金莲从县城舅舅家回来,见两个军人满头大汗、一手油污正发愁,便主动上前打听,当得知出了一点小故障,就叫他们别急,自己快步跑回家,拿来了修理工具和备用钢丝。金莲的爹是开拖拉机的,家里工具、备件一大堆。

  很快,车子修好了。熊连长望着质朴而真诚的金莲,一连串感谢。金莲问:“你们是来招兵的吧?”

  熊连长说是。金莲又问:“咱村的苏进城这次也验上了吗?”熊连长出于感谢,掏出兜里的小笔记本,一边翻看一边问:“他报名了吗?”金莲连忙说:“报了,报了。还上县医院体检呢!”熊连长翻了一阵,似乎很抱歉地说:“姑娘,对不起,你说的这人不在我们初选名单里。”

  “怎么会呢?”金莲着急了,一副想哭的样子。“他可是个好青年,一心想当兵出去闯闯,怎么会呢?他身体不会有毛病呀!”

  熊连长安慰道:“姑娘,别急,我们回去后到征兵办公室再查查,也许是漏掉了。”

  金莲更急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这是怎么好呢,他可是一心要当兵呀。弄漏了,对他打击太大了。”

  熊连长也被金莲的一片诚心感动,加上刚才帮助修车,便爽快地说:“这样吧,你通知他明天上午九点钟到县征兵办公室来一趟,我等他。见了面再说,好吧?”

  金莲感谢地连连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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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上午九点,金莲领着老苏准时赶到征兵办公室。

  老苏起了大早。参加完体检后,一直在家等通知,一转眼过去十来天了,心里有些发急。老苏对娘说去县里问问验兵的情况,娘说赶快去吧,见了招兵的领导,好好说说情。老苏接过娘递来的两只窝窝头,大步流星地上路了。金莲则对娘说:“舅舅让今天再去一趟,说是要填个进厂的表格。”两人分别出门,一前一后。老苏步行,家里困难,能省一点就省一点吧;金莲坐小巴士,最后两人在县城北关碰头。

  熊连长和李军医早在办公室里等候。见他们进来,熊连长对金莲解释道:“昨晚我们回来后,又把全部名单核对了一遍,报名、体检都有他,可第三关被刷掉了。”

  “刷掉了?为什么?”金莲急了。老苏站在一边听得真切,急得连连跺脚,睁大眼睛,茫然地望着熊连长,人仿佛傻掉了。

  “噢,问题倒不大。”熊连长笑了笑,意在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就是年龄大了两岁。上面规定应征青年最大二十一周岁,他今年已经二十三了。”

  金莲和老苏都绝望地低下头。

  熊连长转过身来仔细端详老苏。一米八O的个子,结结实实,像一座小铁塔。他拉着老苏的一只手,本想安慰安慰,说几句农村广阔天地,一样可以大有作为之类的话。可话未出口,他感觉老苏的手和其它青年不一样,刚刚二十三岁,手掌上的老茧硬梆梆的,像几个小鹅卵石严实地镶嵌在手掌上;手掌很大,一看就是个肯出力、能吃苦的料。眼前已经九十年代,这样的年青人快成了稀有动物了。接兵十多天了,他在各种场合见了几百名应征青年,无论城镇的,还是乡村的,要么白面书生,细皮嫩肉,弱不禁风;要么长发披肩,打扮前卫,油里油气。像眼前这位标准典型的农村青年还真少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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