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刚过,新转志愿兵的命令正式下达,老苏穿上了四个兜的志愿兵服装,肩上扛着硬硬的缀着一条金黄色粗横杠的红牌子;军衔级别是一级专业军士。头一个月的工资也拿到手,三百三十八元,生平还第一次经手这么多钱。他留下五十元上缴伙食费,又留下八元钱作零用,其余存进设在团部的小银行。他兴高采烈地给爹娘写了一封报喜信。
没过几天,家里回信了,是爹亲自写的。老苏知道,爹的文化水平不高,当年参军时,只会歪歪斜斜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到部队后,刻苦学习,粗通文墨,还曾被评为连队“学毛著积极分子”,在全团做过讲用报告。退伍回到小山村,成了最有文化的人,时不时帮东家写封信,帮西家写个借据、协议什么的。爹告诉儿子,接到信后全家万分高兴,娘在第一时间将这个喜讯传遍了小山村的角角落落。“你是咱村自解放以来第一个走出去就再不用回来的人,举村沸腾”。老苏想,“沸腾”这个词,一般情况下用得不多。记得在县中读书时,历史老师用过几回。一回是讲到1949年10月1日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庄严宣布“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举国沸腾;还有一回是讲到1976年10月,党中央一举粉碎“四人帮”,挽救了革命挽救了党,“举国沸腾”。爹在这件事上用了“沸腾”两个字,可见意义非同寻常。信的结尾处,爹语重心长地写道:“儿呀,你跳出农门了,就全身跳出,将来在县城里寻个媳妇,子子孙孙都吃商品粮吧。”
单月过去了,金莲没有回信。老苏又投入了紧张的训练,渐渐把立下的回信规矩忘淡了。此时,他太需要在工作上好好表现一下,以报答组织的厚爱。宣布命令大会结束后,老苏遇到了熊股长。熊股长满意地拍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个人进步是靠干出来的,只要好好干,什么梦想都能实现。你前面的路还很长,还有许多高峰需要攀登,千万不能认为船到码头车到站呀,老苏同志,还要加油哟。”老苏两只手使劲互相搓着,只知道嘿嘿笑,不住地点头,不知道说啥是好。其实,老苏心里明白的很,下步一定要干好,当一个称职合格的志愿兵。另外,每年团里都有两至三名优秀志愿兵破格提干的名额,目前自己连队的连长、副连长都是由老志愿兵转的干。那才是自己的终极目标。 txt小说上传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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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老苏搞完长途驾驶训练回到宿舍,打了一盆凉水蹲在地上洗脸,康爱贵拿着一封信来找他,“喏,老苏,你的信。”
“哪来的?”老苏头也没抬,随口问。
“大概是金莲的。”
“放在床上吧。”头仍然没抬。
“看这封皮上的字不像金莲写的,你他妈是不是又换了一个,我怎么不知道?”康爱贵嘟囔了一句。
擦干净脸,老苏又把水端到门外,往水沟边倒了,把脸盆放上脸盆架,把毛巾抖开,挂在绳子上,又把四周扯扯平,这才从床上拿起信。
康爱贵站在一旁,嘴里叼着烟,看着他的脸。
信是钱冰清写的。老苏起先以为是告诉自己三百元钱已收到并转交金莲了,可读着读着,他的脸色开始发生变化。信上说金莲上个礼拜已经结婚了,男方是在县城招商市场做买卖的一个小老板。
咋回事?老苏一头雾水。金莲为何匆匆结婚,钱冰清只字未提。信的下半部分直率地表达了对老苏的爱慕,说自己是城镇户口,彼此又曾经是同学,知根知底,请老苏认真考虑一下与她建立恋爱关系,还说金莲也是这个意思。
康爱贵看出老苏写在脸上的心思,笑着问:“发生什么大事了?”
老苏将信递给他,他接过匆匆扫了两眼,“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呀。金莲是个识相的女人,主动退出,倒省得被你一脚蹬掉。”
“谁说我要蹬掉金莲?”老苏嘴里装硬,可心里倒觉得康爱贵的话真有几分道理。只是金莲这一手太突然,自己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看在通信五年的情份上,金莲怎么也应该来封信打个招呼吧。
“现在正好,旧的刚去,新的就来。这下你爹你娘可称心如意了。”
“嗯。”老苏轻轻地应答着,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钱冰清的模样。瘦高个,尽管乳房不大,胸前平坦坦的,走路却喜欢挺着胸脯;丹凤眼,双眼皮,高鼻梁;唯一缺憾的是脸太长,颧骨太高,嘴巴也太大。不管咋样,人家是城镇户口,吃商品粮的,能和她成亲,太般配了。金莲那头,就让她随风而去吧。谁叫她是农村户口,没福份;还和自己玩突然袭击,连个招呼都不打,估计主要原因还是自卑吧。老苏感到自己想成熟了,嗓门也高了起来,“就和钱冰清谈谈吧。哎,康爱贵,你家和他家都住在县城,你可要多帮着敲敲边鼓,助助威呀。”
“放心吧,咱们谁跟谁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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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老苏同时收到金莲和钱冰清的来信。他有些奇怪,先看了金莲的信。信上说了一些告别式的话,对他俩那一段算是做了一个了结。老苏没往心里去,一目十行,看完就收起来了。钱冰清的信可是认真研读的。信中用火热的语言,再一次直率地表达了对老苏的爱慕和崇敬。老苏连看了三遍,心里激动了好一阵子。
好不容易挨到星期天,趁着空闲,老苏要认真地给钱冰清回一封信,以回应她的追求。刚刚铺开信纸,又收到了钱冰清的第三封信。信上说把前一封信塞进邮筒后,突然发现还有好多好多心里话没来得及写上,于是接着写,好像不立刻写下、寄出,这份珍贵的感情就要超过保质期似的。老苏对“保质期”几个字很感兴趣,拿起笔在三个字下面重重地划了二道杠。这一手是从指导员那学来的。每逢报上有重要文章,指导员边读边在一些重要的词、句下划上二道粗杠。现代人真能联想,把食品的保存期限居然用在了人的感情上。只怪金莲没福份,“保质期”太短。这会和钱冰清要正儿八经地谈恋爱,并尽快有个结果。毕竟自己二十八周岁了,已经步入大龄青年的行列。
写完热情洋溢的回信,疾步走到连部,塞进挂在门口的邮箱里,老苏的心里始终热乎乎的。他去找康爱贵,想从他那里打听一些钱冰清家里的情况。
康爱贵介绍说,钱冰清的父母原来都是榨油厂的职工,现在厂子倒了,都回家了。老俩口平时在学校门口做点小买卖,卖些小糖、贴画、橡皮之类的小玩艺。家里有子女三人,钱冰清是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在县农机厂当机修工,一个去年刚从劳改所释放,没固定工作,在大市场摆摊子做生意。
“犯什么罪?”老苏警惕地问。
“打架……吧。”康爱贵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
“没什么,主要是哥们义气。小年轻,不懂事嘛。”
“噢。”老苏的心放了下来。年青人好冲动,犯点错误是可以原谅的,只要不是反革命、杀人犯、偷窃强奸就行了。再说,自己与钱冰清谈恋爱,与他毫不相干。
“房子呢?家里住房情况怎样?”
“房子还蛮宽敞的。他们家上一辈留下了八间大瓦房,外加一个大院子,正好在县城中心。现在他家住五间,另外三间出租给外地做生意的人,收房租。听我娘说,最近租给了广东来的两个女孩开发廊。老苏呀,你他妈要是娶了钱冰清,将来住房绝对不用愁,现成的。”
老苏对康爱贵的介绍相当满意。古语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有时幸福就像魔术大师变戏法一样,在你毫无思想准备的时候,一下子降临到你的身边,给你一个意外的惊喜。
从此以后,两人鸿燕传书,频繁而热烈。钱冰清在县政府一招当服务员,每天上午二三个小时打扫客房,充充开水,其它时间都闲着,有充足的时间给老苏写信。老苏也把坚持了五年的只在星期天才处理私人事务的规矩打破,晚上吃过饭,召集班上的学兵简单讲评一下白天的训练,就布置他们背交通规则。自己夹着信纸、信封,躲到班里那间又低又小的工具间,点着蜡烛写回信。两人眼下共同的企盼,就是等老苏把这期训练搞完,###月份就可以探家,两颗火热的心就能毫无距离地交流碰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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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火车总嫌太慢太慢。老苏第一次体验到一个人踏上返乡路程时那急不可待的迫切心情。
学兵终于毕业了,连队进入一年中最清闲的休训期。老苏打了探家报告,当天就被批准。批准快的原因主要有两个,一是连队干部特别关心没谈对象的大龄青年,千方百计给他们创造条件。二是老苏当兵六年,一次假都没有休过。当兵第四年时,按条令规定,有一次探亲假,十五天,可老苏主动放弃了;第五年时,又有一次探亲假,老苏还是不想回家。连长、指导员轮番找他谈话,反复重申休探亲假是条令赋予他的权利,动员他回去看望一下父母,处理一下个人问题。老苏考虑到自己的前程还没有定型,回去意义不大;再说来回跑一趟,得花不少钱,最起码要带几包好烟,买几斤糖果给村里的男人和孩子们撒一撒。有这个钱,还不如给爹多买几盒药。最后,老苏不敢违背连长、指导员的好意,假装答应休假,背着包到城里火车站转了一圈,又返回连队,报告说没买到票,不回去了。连长、指导员猜出他有几分隐情,也就不再逼他了。
这次回去,预定的任务很多。转志愿兵九个月了,除了零用和伙食费,他共存了两千五百四十七元整,上火车站前将钱取出来。这笔钱,他计划有三个用途。第一是用两千元,把家里的房子修缮一下,去掉茅草顶,换上瓦。小山村二十多户人家,家家都住上了大瓦房,惟独只有自己家至今还是茅草屋;第二是给爹、娘和三个妹妹每人做一身新衣服,让他们的穿着打扮与自己目前的身份相匹配;第三是到钱冰清家里去一次,花上两百元,给未来的老丈人送两瓶酒、两条烟;如果进展顺利,这次能把婚事确定下来就太好了。回一次家不容易,是一次花钱的比拼,当然要仔细算计,力争最大经济效益。他特意向康爱贵借了一大一小两只旅行包,大包里放着给自家买的衣物,还有修房子的钱;小包里放着给钱家的礼物。
这次探亲,具体行程没有告诉钱冰清。他得先回家,父母和妹妹都知道他最近回去。在家里住上十五天,把房子翻盖齐了,再回到县城,忙自己的事。他想给钱冰清一个意外的惊喜。
想着想着,转乘的汽车驶进了县城那个坑坑洼洼的汽车站。汽车站变化不大,还是那排低短简陋的候车室,锈迹斑斑的护栏,断断续续、高矮不一的围墙。不同的是原先孤零零的两根废旧电线杆上,挂上了大大的广告牌。
这个普通的小站,是自己人生转折的重要驿站,一晃六年过去了,自己又回来了,可身份已不是那个满手老茧的农村青年了。自己有资格、有实力与城里人谈恋爱、结婚、安家了。老苏正在发愣,一声大叫让他大吃一惊。定睛细看,只见钱冰清手捧一束花,站在车门外笑吟吟地看着他。
“你?怎么?”老苏又惊又喜,不免有几分失态。
“我?怎么了?给你一个惊喜呀。”钱冰清大大咧咧地招呼道,说完,将手中的花束大大方方地递过去,引来车厢内外的人好奇地朝这一对张望。花是塑料做的,远看蛮鲜艳的,放到眼前才看出真伪。老苏一手拎着一个旅行包,无暇接花,只好摇头,示意不方便拿花。
钱冰清伸手将一只旅行包接过,把花塞在老苏腾出的那只手上。
“走,到我家去吧。我爹我娘准备了好酒好菜,全家人都等着你回去呢。”
看来,想在车站里直接转乘去小山村的小巴士是不可能了。情况变化太快,令老苏无暇思考该怎么办,只好跟着钱冰清穿过坑坑洼洼的站前广场,向县城中心走去。
“康爱贵告诉我的。”钱冰清很兴奋,边走边说,“你昨天中午一上火车,他就往家里打电话。告诉说你回来了,叫他娘千万要转告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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拐过几条狭窄的小巷,走上城关大街,再走几百米,就到了城中心。因为街边有一座土地庙,当地人祖祖辈辈把城中心叫做土地庙。怎么进城了,还是一股乡土味。县城不大,以土地庙为中心,四条大街呈十字形,分别通向南关、西关、北关、东关,每条街也就三百来米,构成这座小县城的基本骨架。
钱冰清的家就住在土地庙隔壁。临街一个砖墙院落,里面一溜红瓦青砖平房。老苏暗中一数,果然八间,看来康爱贵没有谎报军情。在院子的东侧又开了一个小门,门外架着一个红白蓝相间的转灯,门框上挂着满天星彩灯,“美容、按摩”四个字贴在门框两侧。两个描眉画眼、打扮妖冶的姑娘坐在门外长条凳上。尽管已是九月份了,秋风阵阵,街道上枯黄的树叶随地可见,但这两个姑娘还穿着超短裙,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雪白粉嫩的大腿毫无顾忌地叉开着,一边闲聊,一边嗑瓜子。见老苏他们走过来,一个姑娘眼睛瞄着老苏,嘴上却在和钱冰清打招呼:“唉哟,清姐,你的兵哥哥接回来了呀!”钱冰清也亲热地与她们打招呼。
抬脚迈进钱家门槛,老苏心里涌上一阵激动。活了二十多岁,还是第一次迈进城里人的家门。过去到县城来过,包括在县中读书,从来不知道城里人家是个啥模样。在自己的印象中,无论大都市、还是小县城,都与自己相隔遥远,它们繁华、热闹、喧嚣、富裕,但永远不属于自己这个农村娃。今天,迈出这一步,实在具有重大的历史意义。
堂屋很宽敞,没有老苏原先想象的豪华装饰,甚至显得有些陈旧,墙上的白灰斑斑驳驳,有几处因为漏雨渗水,墙皮呈暗黄色,而且已经开裂。
在屋里迎接老苏的,是满满一屋子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部分坐着,也有人站着,其中妇女居多,也有几个大姑娘、小媳妇模样的。钱冰清从老苏手里接过另一只旅行包,送到西面的小屋里。
钱冰清的娘笑吟吟地迎上来,指着靠门的一个木椅子,让他坐下休息休息。满屋子的人眼睛死死盯着老苏的一举一动,有人指指点点,还有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仿佛在认真负责地审视、鉴定一个刚刚拿来的器物。老苏的脸腾地一下红了。第一次进城里人的家门,又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城里人盯着自己看,这阵势让他始料不及。
钱冰清从里屋转出来,先向众人打了招呼,然后指着大家向老苏介绍道:“这些都是我的亲戚,听说你今天上门,都赶来看看,认识认识嘛。”
钱冰清话音刚落,一个坐在八仙桌左首的妇女开腔了:“我是冰清的大姑,看着冰清长大,我最疼爱她了。”一番介绍,仿佛在走一个程序,接着问道:
“小伙子今年多大了?”
“二十八。”老苏赶紧挺直腰板,像在部队回答首长的发问,大声答道。
“噢,冰清今年二十四,年龄还般配。”大姑朝众人望望,好像在验证自己的结论。大家频频点头,似乎赞同她的意见。
“家里几口人呀?”
“六口。”
“都是些什么人呀?”
“爹、娘、三个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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