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井然有序,短襟粗布的平民百姓很自觉的远远围观,能进入内场无一不是阔袖长衫的斯文人。
洗的发白但浆得挺括的素面长衫,头上束发的也只有一方布巾,那是清贫人家的读书人。
梅花纹纱袍,白玉小冠的是小富人家的文雅小姐。
菊纹鸾鸟翠锦深衣,头上垂下飘逸雀翎带的是朝廷安排的文官。
更多的是各色撒花绉纱长袍,头上用圆包巾扎口缀着各色销金饰物的商人,在这样的场合里平日微挺的肚腩收缩了几分,脚步放得轻慢,彼此间招呼寒暄的声音也低了几分。
青布的小棚里一叠叠一卷卷的雪白纸张像极了天空漫溢舒卷的云朵,余敬惜背着手沿着小摊慢慢踱着步,她总觉得纸是有味道的,这种味道不是新印书册的墨香,不是钱钞交子上的熏香,不是公报贴示的油胶,而是纸本身的味道。
麻纸是略有些清苦像是鲜啤里掺入的蛇麻草,北宣是木香,如雪后初晴树林在阳光下舒展时的气息。竹纸是锐香,似是被斩断的嫩竹切口,微甜得引人靠近却见到青色的锋边。棉纸是蜜香,沉甸甸的在秋季收获的许多植物里都能闻到,熟透、饱满让人心满意足。
越是上佳的纸味道越是纯正,在这样纸类汇集之处,这种味道越发显得浓郁。
“光看你的表情,我还以为你逛的是百味街。”一个爽朗的笑声从身后传来,余敬惜回头看到蔡皖晴推着蔡念儿的轮椅站在路中央。
“书之三味,诗书为太羹,史为杂俎,子为醯醢。”余敬惜笑着回答:“可见这纸就是未曾烹饪的食材。”
蔡念儿见她说的有趣也低低的轻笑起来,沙哑沉闷的笑声却不刺耳。
“可有挑选到合胃口的?”蔡皖晴取笑。
“美食当前,挑花了眼。”
“这里有卖吃的吗?”一个小脑袋从余敬惜背后探出来,葱绿的绸带编缠着发揪,上身是葱绿的琵琶襟上衣,下身是葱绿的小喇叭口裤子。
圆圆的小苹果今天是一颗微酸清甜的绿苹果。
“嘿嘿。”她拽住余敬惜的袖口傻乐:“余家,额,姐姐。”
余敬惜拨弄了下她额头的刘海:“你是仓家二小姐?”
“恩,我叫仓澜宜。”见她没有拿上次的事情取笑,小苹果也放下了心里那点忸怩。
“咦,肉丸子。”清亮的惊咦声从一旁传来,严惜儿越过严袖水快步跑过来,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仓澜宜然后取笑道:“今天这身绿绿的是打算做翡翠丸子吗?”
仓澜宜一开始还扯着余敬惜的袖子有些遮掩,听他取笑便一跺脚大方的站出来回嘴:“我父君说,小孩子就应该胖胖的才显得可爱,瘦竹子。”
严惜儿自然不瘦,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年郎已经舒展了身形,窄肩纤腰娉婷婀娜像嫩嫩的柳条一般,严家产竹纸,所以小苹果不满自己肉丸子的绰号,也叫他瘦竹子,一个十岁小孩能想出的最厉害的人参公鸡。
“你这是胖吗?”小正太不遗余力的打击她:“你这明明就是圆嘛,圆溜溜的肉丸子。”说完还冲她做鬼脸。
仓澜宜包着两汪委屈的泪水,瞅着余敬惜。
余敬惜摩挲着她的小脑袋,这个睁着眼睛说瞎话可不行:“我觉得不是圆溜溜的肉丸子,是颗可爱的绿苹果。”还是圆溜溜的。
小苹果破涕为笑,苹果好啊,大哥常常嘱咐自己多吃水果少吃肉,余家嫂子果然跟大哥一样有见识。
余敬惜上前一步隔在两个孩子之间,拱手向严袖水施礼,几人寒暄了几句便结伴继续向前闲逛。
外围的小纸摊不见麻纸,按照原料区分确实都能纳入南北两派,竹纸较少而五花八门的棉纸偏多,其中不乏让人眼前一亮的奇思妙想。
“纸上描画的常见,纸上印画的也有,但这种以植物叶片为轮廓,搭配纸制作书签的方法就有点意思了。”余敬惜翻看手中几张白底草绿的书签,这是后世植物书签的不完整版:“底纸是芒面棉纸,其实不用描绘植物轮廓再用植物染料上色。”
这些书签充满野趣,比一般描花印画的书签多了几分灵动。
她抬头对着摊位后二十出头的摊主说:“许多植物叶片天生艳丽,火红的枫叶;金黄的银杏叶;葱翠的桂树叶,便是一些花、茎叶、果实或种子都可以用来制作。”
那女子想了想:“可是这些植物容易腐烂褪色,而且粘贴不牢会掉下来。”她自然是试过这些办法,最后不得不妥协用描叶上色的方法。
“自然以草本为主;不宜太厚。”余敬惜指着手中扇形银杏轮廓也渲染成绿色的纸签:“清洗其表面的污迹,上下分别垫上吸水性好的纸张,用熨铁熨平熨干。”这里已经有给丝绸衣服除皱的熨铁,一个平底铁斗里面放上火炭。
“调整好造型,然后用胶液固定,最后刷上清漆。”清漆没有后世的塑封效果好,但是你能对一张古代的书签提更高要求吗?
女摊主拱手谢意。
“纸风车常用棉纸,因为棉纸柔韧折叠弯曲不易变形。”余敬惜从竹架上取下一只涂染成粉红色的纸风车:“但是这家的风车用的是竹纸,竹纸轻盈挺阔更有撑劲儿,这样的风车更易于旋转,最重要的是竹纸上色比棉纸更为艳丽。”
严惜儿欣喜的从余敬惜手中接过风车,粉色的风车好像三月桃花娇嫩无比,果然比平日里见到的粉色风车更鲜活些,迎风一舞,风车滴溜溜的转得飞快,那粉色像是扩散出一圈儿迷蒙雾气。
“当然它也有缺点,比如不如棉纸风车寿命长,遇大风易开裂口。”
四十岁的摊主乐呵呵着也不恼,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行家面前弄不得虚假。
“余姐姐,你快来看这个。”小苹果举着手中一张扑克大小的纸牌:“摸起来好像我家的洒金纸啊。”
余敬惜走过去一看,摊位上摆放着绘制精美的纸牌,有十二美人,有四季之景,有繁花牡丹,有梅兰松竹。
“这是筹牌。”一般男子闺中取乐用来做筹码,或是小儿街头斗牌游戏:“这套动物七戏才是你玩的。”
“筹牌的底纸用了一些洒金纸的工艺,所以手感类似。”这种纸也用了竹纸为底绘画后涂抹了胶液做外膜。
胶液和胶矾液有很大的区别,一个是形成光滑外膜,一个是改变纸质让这层外膜紧附,折叠也不会断裂脱落,光是涂胶的纸是不能做大张的,所以筹牌不过巴掌大小,而洒金纸却能做到八尺。
八尺是洒金的极限,同样用胶矾液熟纸的熟宣为什么能做到一丈六呢?除了北宣本身比竹纸更具吸附力以外,还因为它使用了纸轴,这不是生产工艺而是一种收藏手法。大幅的纸张如果直接折叠那么日子长了总会留有折痕,特别是用过含胶工艺的纸类,胶裂、折痕、毛边会毁了整张纸,这时候大幅的纸张应该用硬物制成纸轴,用丝绸卷布的手法制成纸卷来收藏。
看着小正太和小萝莉争抢着那套动物筹牌立眉竖目的样子,余敬惜从摊位上要了两张空白的底纸。
“来,用这个比赛,谁赢一局就能得一张筹牌。”
作者有话要说:
☆、素尺笺
她摊开的左右手心里各蹲了一只纸叠的青蛙,用墨点出的眼睛乌黑圆溜很是有神。
将纸蛙放在地上,用手指摁住它的屁股然后松手,小青蛙突的向前一窜,小苹果发出一声惊呼跟在后面也往前一蹦,两只小手合拢一罩像是真的捕捉青蛙一样。
“我也要我也要。”严惜儿从余敬惜手里要去另一只,凑到蔡念儿身边献宝。
“余小姐真是巧手。”蔡皖晴看见男子面上笑意盈盈也跟着心情大好。
“不但手巧,懂的东西也不少。”严袖水的夸奖语气淡淡的像是直述:“又是油纸又是麻纸,便是竹纸和棉纸也懂的不少,看来余小姐不是只打算守着北宣的祖业了。”
“山不拒细壤;方能就其高,海不择细流;故能成其大。”余敬惜直起身继续向前走:“手艺一途与学识并无不同。”
前方的摊位引起了她的注意,和其他摊位最明显的差异,就是摊位上摆放的纸,泛着黑麻纸特有的黄褐色泽。新品纸会并没有将麻纸拒之门外,但是无论白麻纸还是黑麻纸,利润微薄而且不愁销量,在新品纸会上特意推广似乎并无意义。
余敬惜从摊位上拿起一块纸,是的,不是一张纸,而是一块。
方方正正,有半个小指节厚,分量不轻。
“这、、也是纸?”严袖水皱眉,大约觉得这么蛮笨的蠢物实在是辱没了纸这个字。
“你这就是没见识了吧。”蔡皖晴扬眉:“这是油坊用的滤纸。”
这里的榨油工艺还是传统的物理压榨法,菜籽去杂、破碎、蒸炒后会放入油井里挤压,光是细腻的油料挤压的效果自然不理想,所以会用一层滤纸一层油料的方法填充,增加摩擦力以外更能过滤掉细微的杂质,让出油成色更为清亮。
余敬惜仔细观瞧纸的横切面,一共三层,每层中间夹杂着粗麻纤维,这些纤维不是胡乱填充进去的,而是顺着一个方向整齐排列。
“油坊滤纸?”一位五十上下的老妇人从鼻子里发出嗤笑:“要卖多少油坊滤纸才能在这里租个摊位啊?”
老妇人头发花白,一身蜜合色细棉硌纹长衣,下摆撩起一角别在腰间露出里面棕色锦裤,刚刚应该是蹲坐摊子后面摆弄什么。
蔡皖晴也不计较,凑近到余敬惜手里查看:“、、是好像有那不一样,恩,滤纸好像没这么厚。”
余敬惜点点头,油坊滤纸她在书上也见过相关描写,黑麻浆掺杂一定量的干料粗麻,纸质如板。但是那个板却跟手上这个板差了多去,她掂量了一下重量,又用手扳折,这分量和硬度快赶上前世的木材复合板了。
“表面颜色不鲜,工艺粗糙,应该不是用来装饰。”她用手抽出一根完整细长的粗麻纤维:“特殊用途的话,粗麻吸潮隔热,这板料应该是用来建筑防潮的。”
建筑?修房子?几人一愕然,这个领域跨度也太高难度了吧。
“咦,小女子儿见识倒不错。”老妇人惊讶了一下:“没错这就是防潮板,南方多雨,经常会在木制板料后面加填这个。”
吴家做的是帮人造屋建园的买卖,吴老夫人一生好强最是爱与人较劲,平日里这防潮板自供自足反正也是个粗物。今年六月多雨,家中接了朝廷翻建安平粮仓的活儿,这防潮板在北方用的少自然也少有库存,一时忙乱便想着找个纸坊下单,谁知一连寻了七八个纸坊却没人愿意接。
防潮板是个粗物却要反复浆打晾晒增加硬度,里面的粗麻也需要整株晒干捶去外壳提丝,跟麻纸工序大不一样,纸坊不愿意费这个功夫,吴老夫人着急上火两下就对吵了起来,纸坊的人说,这防潮板它算不得纸,纸坊不愿意做也是自然。
吴老夫人较上了劲,这同样是麻纸浆和粗麻做出来的怎么就不是纸了?憋着一口气的吴老夫人在新品纸会上租了个摊位,她想我这防潮板都上了新品纸会了,看你们以后谁还能说它不是纸。
纸板自然也是纸,例如前世的瓦楞纸箱、单层纸板、茶板纸等属于工业用纸。
“、、你说,这防潮板是纸吧?”吴老夫人说话快起来像吵架一般。
余敬惜在一旁点头,剩下的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蔡皖晴点头表了个态。
“娘,你又跟人吵架了?”一个三十多的女人挤进来:“你说你非要来,不是花钱找气受么。”
“呸,你老娘我什么时候错过,等回去我就找李家那老货去,敢说我的防潮板不是纸。”
吴家女人露出无奈的笑容,拱手向周围的人致意。
余敬惜被她手上拿着的一块小方板吸引了视线,便上前几步借来观瞧。
手中的板料已经无限接近后世的木材复合板,两块薄木之间夹杂着屑状芯材。
“这是后来我家用来代替防潮板用的三合板。”她介绍一句又转向吴老夫人:“陈大人说用这板子建的库房隔热保温、密封防潮,她家新楼就让用这个。”
余敬惜继续研究手中的木板,还伸手从中间扣除一点芯材放入口中品尝。
“这里面做芯料的是岩棉料和木屑。”吴老夫人好心的解答,岩棉是玄武石高温熔融而成,有极好的防火性,木屑就是锯木板留下的木渣儿。
“对啊!就是木屑。”余敬惜眼睛亮得怕人。
她原先以为所谓的原木纸就是指的棉纸,但是想想前世的环保宣传,说什么省一张纸就少砍一棵树,如果只用树皮制纸为什么非要砍树啊?现在的人都知道,截取树枝剥皮制纸,护本养枝不随意砍伐。
现在她知道了,原木纸浆指的是将木材打浆制纸。前世她挑选卫生纸时,总会找上面注明百分百原木纸浆的来买,这样的卫生纸光滑如缎,色泽温润,有淡淡的木香味,轻撕时有一股弹性,没有毛边,不会飞舞毛屑,比皱纸强多了。
前世的人讲究环保,但是这里还处在砍柴烧饭的时代,这里的人也注重栽树护林,因为不种树以后就没得烧了呢。
“谢谢。”余敬惜将木板归还给吴老夫人然后真挚的道谢。
一颗树能提供的木料比树皮可多多了,也许这对挑剔材料的北宣没帮助,也许对用嫩竹做的竹纸没帮助,但是绝对是棉纸大()跃()进的一步。
更多的纸,意味着更多的书,意味着更多的孩子能用得起书。
余敬惜振奋的想着,对蔡皖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唬得她一惊。
“怎么笑得如此渗人?”
“怎么能说渗人?”余敬惜笑道:“我这是阳光灿烂。”
“切。”
作者有话要说:
☆、饮马笺
纸谱榜前五的摊子在场中央,虽然也是青布的小棚但占地面积与周边的间隔大了许多,一路走来不断有人向一行人寒暄致礼,严袖水和蔡皖晴久居长安自是人熟面广,但余敬惜惊异的发现亦有不少人向蔡念儿施礼。这里是女尊,女子大多有些大女子主义,莫说是向男子施礼,拖家带口遇到时向别人介绍往往都会忽略而过。
余敬惜也见过严袖水行礼,原本以为她尊敬有礼是因为蔡念儿是严惜儿的夫子,可这一路行来施礼的女子老老少少年龄跨度挺大,她们认识蔡念儿而尊敬致礼,仿佛他是个了不起的名人。
也有人用询问的眼光看向余敬惜,跟严、蔡两家并行的女子少不得要打听打听,于是不断有窃窃私语从背后传来。
“她就是余家痴儿。”
“她就是给刘贵君献纸的余家小女。”
“她就是做油纸伞的那个。”
“她就是被梅花精迷住的女人。”
“她就是、、、。”
蔡皖晴皱着眉回头扫视一眼:“洛阳的女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嘴碎八卦了?”
严袖水不以为意:“你没见到她之前不好奇?”
“而且今日最出风头的就是她家了。”她将手中折扇一指。
广场中央的人头密集了许多,而最多的两处就在余家和仓家,余家请了刘贵君的《燃灯佛授记释迦》简画,这幅佛画是今年为了纪念高圣夫后诞辰所做,刘贵君非常重视,宫里派出八名内侍随行维持秩序。
而仓家有衡江公主的大幅草书《和人雪晴书事》,洒金纸不易留墨本不宜写草书,但衡江公主这幅字飞鸟惊蛇、骤雨旋风、力透纸背,显示出非凡的笔力,便是纪太傅也来摇头晃脑的陶醉了一番,她是衡江公主的启蒙老师,衡江公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