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是,这次赞普却没有阻止,笑嘻嘻地送我们出了逻些城。
依旧是骑马,道路却似平坦了许多,一路都有人设了营帐照应;到了香巴拉山,更觉山路好走了许多。细看上去,原先狭窄逼仄之处,都有着开凿修补痕迹,竟成了一条相当顺眼的山路了。
山顶之上,积雪扫尽,端端正正立着一座眼熟的庙宇,四四方方的吐蕃风格,以明黄和大红为主色调,梁柱雕了极瑰丽的金色花纹,却挂了中原庙宇才有的钟,居然还有个和尚在有一声没一声地敲着!
我差点晕倒!这真的是我在二十一世纪见过的庙宇!虽然历经千年的历史,当日见到的那座古老的建筑,分明保有着最初的轮廓;而这轮廓,居然在一千三年后清晰地呈现在我的面前。
我指着这庙宇,有些呆呆地看着络络,问道:“这个庙,从哪里的?”
络络得意地笑了笑,道:“你不是说这里应该有个庙么?我就叫人在这里建了一个庙!”
我立在雪山顶上,吹着猎猎的冷风,却吹不去心头越来越浓烈的荒唐感。
是先有了书儿才有了这庙?还是先有了这庙才有了穿越而来的容书儿?这问题荒唐得就像在问,是先有蛋再有鸡,还是先有鸡再有蛋?
我从来不是笨人,可我现在完全迷糊了。历史,究竟是什么?为什么在这一刻,我似乎听到了老天作弄的笑声?
络络还在安慰我:“我知道你要找的是庙里的人,而不是庙。但我们有了庙,还怕没人去住么?赞普对咱们中土的佛教甚是礼敬,已经派人到天竺去,看有没有高僧能到我们吐蕃来弘扬佛法。”
吐蕃的佛教兴盛,吐蕃的得道高僧!
我向天无语。
我现在终于相信,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历史的确在按照它的轨道有条不紊地行进着,并无丝毫改变,我容书儿,包括我的穿越,都只不过是它无数齿轮中的一颗。
络络见我面色异样,忙道:“书儿,你不相信我么?”
我慢慢克制下心头的激动,看着络络澄澈如蓝天般的眼睛,握住了络络的手,道:“络络,我相信你。我更相信,络络胸怀旷达,急人危难,是真正的吐蕃国母!”
络络有些不自在地掩嘴笑道:“书儿你也打趣我?”
我微笑道:“我不打趣你。一国之母,应该如络络这般,旷达而善良,处处为人着想,不辞劳苦。如果络络能把对书儿的善良用心,转移到吐蕃老百姓身上,则吐蕃幸甚,大唐幸甚!”
络络脸上潮红一片,眼睛却更澄澈明净。她站在山顶的至高处,望着逻些的方向,道:“我可以做赞普称职的妻子,吐蕃称职的国母,大唐称职的公主,是不是?”
我坚定地看着络络,道:“公主本来就是称职的!而且书儿相信,公主必将深受吐蕃人的爱戴,名垂青史!”
我很自然地叫着“公主“,没有再呼唤络络的闺名。
而络络胸膛起伏,却似未听出来,出神地看着脚下山岚涌动,山峦如画,面容闪着晶亮的光泽,微笑道:“吐蕃百姓都是赞普的子民,我自然会尽力辅助赞普,让他成为吐蕃最伟大的首领!”
她回头看我,神采奕奕问道:“书儿,你愿意帮我么?”
我深深吸了口气,看着面前一砖一石堆积起来的神庙,心里突然说不出的宁静。我指着这不知费了多少心思才建起的庙,朗声道:“公主,书儿会伴在公主身边,直到这座庙的主人出现,把我带回到我的家乡!”
第八章 惊变
虽然我对络络说,我还要等那座神庙的主人出现,让把我送回我的世界,但我心里已对此不抱太大希望。我所能办到的是:陪伴在大唐文成公主的身侧,辅助她成为吐蕃最受敬重的国母,于国于己有利,也不枉我来这世上走一遭。ffice
吐蕃虽不如天朝地域广大,人口稠密,但一般地有着党派林立,勾心斗角,松赞干布手腕强硬,精明过人,却也不得不四处奔走操心,常常许多天也不能来见络络一面。》
络络不懂那许多复杂的权力纠葛,也便不去理会。只在闲暇之时就悄悄带了我和几名侍卫深入民间,四处行走,说是为了散心,其实却在散心之中悄悄了解百姓的衣食住行,生活疾苦。
不得不承认,李络络对吐蕃老百姓的确有着不可抗拒的魅力。她年轻美貌,身份高贵,却活跃善良,待人亲切,百姓任何困难,都会设法帮助解决。当她与生俱来的侠义之心用到百姓身上时,便成了上位者最值得尊敬的贤良怜下。时间长了,吐蕃人对她膜拜得五体投地,爱戴有加。她的口碑与威信,居然不在松赞干布之下,连我这个常跟她出去走动的也沾了光。老百姓远远见了我,也如见了公主一般远远行礼,倒叫我有些惭愧。
春去秋来,花开花落,雪域高原的时间,居然同样过得飞快,到贞观十六年的冬天,我依然没有等到能将我送回现代的高人出现。但大唐的长安,却来人了。
除了随从,大唐使者还带了许多手艺人来,纺织的、造纸的、制陶的等等,都是些中土有而吐蕃还没有掌握的生产技术。这些人,正是在我的参谋下,由络络上表向唐太宗要来的。要造福吐蕃,当然要把大唐的最好的技术带到吐蕃来,让吐蕃百姓的子子孙孙,都能享受到这些成果。除此之外,络络还要来大量的医书、历算等许多有用的书籍,看到大唐使者安排人把那些东西搬下车,一箱箱送入宫中来,络络兴奋的两眼放光。
一时使者来拜见公主,络络久不见家乡之人,甚觉亲切,让他坐下来细聊。使者却是不敢,只是笑嘻嘻递上了李世民的亲笔信函。络络拆开,我也在一旁看了,无非是叙寒温问好歹的客套话,但作为一国之君,不下圣旨却送家书,也够叫人感动了。李世民笼络人心的手段,也由此可见一斑。
告别家国近两年,络络抚摸着那一个个熟悉的汉字,终于也泪光莹然。然后问道:“皇上和杨妃娘娘,他们都还好么?”
使者笑道:“皇上御体安康,杨妃娘娘前些日子有些玉体违和,到臣出都门时,倒是听说好些了。”
在异域呆得久了,大唐的人与事,已隔了烟雾般飘缈,似乎也是前世发生的事了。但我还记着那娇媚柔弱攀援着的凌霄花,和杨淑妃忧伤清丽的容貌,一阵恍惚之后,忙问道:“杨妃娘娘怎么了?”
使者略有些犹豫,络络已然叫道:“我好久没得到她的消息了,心里也怪牵挂的,你有什么就快和我们说吧。”
我微笑道:“是哦,大唐那里有什么新鲜事儿,快和我们讲一讲哦。这里是吐蕃,我们又是不理政事的,还怕我们多嘴干预不成?”
使者显然也是个话多的,咂了两下嘴,笑道:“其实也算不得什么秘密,有些事情,京城之中的平民百姓都知道了。”
我望着络络笑道:“必然是大事了。”
使者笑道:“可不是么?听说是魏王与吴王,都在私造军械,给人告发了。幸好后来查出吴王与此事无关,那个私营军械的家族,只和魏王有些牵扯。但杨妃娘娘素来体弱,给此事惊吓了一回,便有些微恙,好在皇上爱惜,特地把吴王召进宫去陪伴母亲,才慢慢好起来。”
吴王,魏王,现在离我已经很遥远了,倒是那个差点整死我的汉王和汉王背后的太子更让我好多次午夜梦回,冷汗涔涔,泪透锦衾。
我不以为意站到窗口,看着在雪地里觅食的雀儿,将一钵青稞端起,抓了一把,扔了窗外。那早习惯了我的施舍的雀儿立刻扑来,喳喳叫着,兴奋地在雪地里跳跃啄食。唐朝,就让它远去吧。这样与世间无争,与自然为伍,与好友为伴,一生平淡安祥地度过,又有何不好?
我又撒了一把青稞到窗外,心里宁静得如同屋顶的雪,安谧平和,干净澄澈。
这时络络依然在追问:“哦,那魏王要不要紧?他人不错呢!”
魏王心机深沉,又有苏勖、赵节等一批谋士相辅,能出什么事呢?我心里盘算,魏王如果只求脱身撇清自己,大概不会太困难的。不过如果李世民心存疑窦,他想谋太子之位,只怕会比较困难了。——不过那好似也与我无干。
我正想着,那使者已经答道:“皇上一向宠爱魏王,倒也不信魏王有谋逆之心。只不过这制造军械的东方清遥,和魏王府的司马苏勖,一向走得极近,魏王想完全脱了干系,却不容易。”
“咣当”一声,我手中的木钵掉落地上,青稞粒儿四处撒落,落在血红的毡毯上,滴溜溜转着,晃得我眼晕。屋外的冷风骤然扑了过来,夹着冷雪的寒意,直冲心怀。
东方清遥!苏勖!我多久没听到这两个名字了?以为已经远隔关山万里,今生再不会音讯相通,络络为我不再伤心,也刻意绝口不提起这两个人了。可是,可是我现在居然又听到了这两个名字!而且,为人谨慎从不肯干涉政治的东方清遥,竟与私造军械沾上了边!
那是什么罪?满门抄斩,还是流放发配?东方清遥,现在又在哪里?
我踩过麦粒,心下浮浮沉沉,找不到着落的地方;脚下也软绵绵的,不留神,已在青稞上滑了一下,扑倒在地。
络络正听得面色发白,怔得一句话说不出来,一见我摔倒,忙抢上前来,扶起我来,手忙脚乱地拉我坐下,急急问道:“书儿,你没事吧?”
我深吸一口气,用还在发颤的手紧握住椅柄,抑制住它的颤抖,才看着使者讶异的面容,尽力怡然地笑道:“正喂那雀儿呢,偏有只不知趣的鸟儿从旁飞来,扑我了一脸灰,倒把我吓了一跳,叫大人见笑了。”
使者释怀笑道:“下官以为只有人类才会恩将仇报呢!”
这话倒有意思。我苦笑,忙又掩抑住,不经意般道:“东方清遥,是不是就是当年辅助过隐太子的东方世家后人?他们家,不是早就不问政事了么?”
隐太子,就是李世民的大哥李建成。李世民弑兄夺位,心下无论如何也是不很安宁的。登基后不久,即追封李建成为息王, 谥号为隐,以礼安葬,后人便称李建成为隐太子,倒也没什么顾忌。
使者点头道:“可不就是他们家呢,玄武门一役,男丁就死得差不多了,本来便已经人丁单薄,这下连最后的血脉都要断送了。”
高原生活了近两年,我居然还觉得氧气不够用似的,仿佛有只无形的手,正狠命掐着我的脖子,我很艰难地问着:“哦,那个东方清遥,死了?”
使者沉吟道:“这个就不知道了。不过估计暂时不会吧。下官出都门时,就听得飞云庄的容家,已经开始为他活动了。那庄主容锦城,是东方清遥的岳父,当年对皇上有辅助之德,皇上多半要卖他几分面子的。只是此事牵扯太大,如果有人一意要追究下去,只怕那个东方清遥绝对保不住小命。”
这使者的话真多,如此重要敏感的事,他居然也敢在我们面前加以评论。但我也谢谢他了。不然,我又怎么知道这么重要的信息?
我再没有气力和使者周旋,默默在心里盘算着。络络看着我的神色,也是心不在焉,使者见状,自是不好多呆,匆匆告辞出去,自有官员在后面侯着,对唐使妥加接待。
一时络络屏去众人,蛾眉蹙作一团,面色苍白地看着我,小心翼翼问道:“书儿,你没事吧?”
我手脚发软,脑子里乱成一团,听得她问,茫然地答了声:“没事。”忽然间一个机伶,紧紧揪住了络络的前襟,叫道:“络络,你听见没?东方清遥出事了!”
络络漆黑的眼珠里闪动海样的包容和悲哀,小心地回答:“不是说,容伯伯已经去搭救了,你别太担心了!”
我冷笑道:“从来历史上的政治纷争最是可怕,不知多少人卷进去,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容家参与进去又怎样?一个不小心,别说东方家在劫难逃,就是连容家也要跟着遭殃了。
第九章 辞别
我悲哀地抬头看着一望无垠的如洗碧空,数千年来是一样的碧蓝干净,从来映不出地上曾发生过鲜血淋漓的历史。而与历史紧密相联的政治,千百年来,到底吞噬了多少有辜或无辜的生命?
络络握住我手,轻叹道:“书儿,你别急,使者不是还在这里么?我这就写封信去给我父亲,让他设法营救东方公子。”》
我慢慢冷静下来,狠狠地握紧拳头,克制着心头的汹涌和疼痛,缓缓道:“不用了,王爷为人虽是极好,却向来洁身自好,从不参与朝廷党争,不能去为难他。横竖我要回大唐去的,真到没法子时,我亲身去求王爷,王爷必也是肯援手的。”
络络吓了一跳,道:“你回去?你回去做什么呢?”
我的泪水已经迸到眼眶里,好容易才忍住大哭的冲动,道:“我能不回去么?我才不信,东方清遥会无故卷到那几个皇子的夺位之争中。他一向是个好人,老好人,对政治纷争避之唯恐不及,哪会重蹈他父辈的覆辙?”
络络应道:“对啊,东方公子一定是被人冤枉的,说不准是有人栽赃陷害呢。我叫父亲细查查,一定能查出来。”
络络的眼睛,仍和数年前一样清澈无邪,水晶般透明。而我呢?几度风雨历过,失去了多少我原该有的天真和纯净?我有些羡慕地看着络络,幽然一叹:“络络,我希望事实会是你想的那样。不然,只怕我的罪过,就大了。”
络络不解地“啊”了一声,迷惑地瞪着我。
我吐了一口气,出神地望着雪域高原慢慢笼下来的夜幕,和夜幕里镶嵌的比别处亮了许多的星辰,在明灭着碎钻的光彩,好久才问:“东方清遥以为我死了,开始常在我墓上饮酒买醉,后来呢?后来东方清遥到哪里去了?我一直没听你提起过。”
络络迟疑了一下,笑道:“他?他回洛阳去了吧。”她将茶盏端起,一小口一小口啜起茶来。
我盯住络络,问道:“他没有设法追查‘我’的死因么?”
络络沉吟道:“查,自然是查了,东方家也不是一般的富户,在朝廷里自有他的背景,想来必然也会查出些蛛丝马迹来。不过我一直呆在王府之中,只知他曾派人调查此事,却不知他查到最后的结果是什么。”
我的胸口沉闷得如给砸过一锤,喃喃道:“他在汉王府,本来就有自己的眼线,刻意要查,又怎会查不出我在哪里出事的?早知,就该让他以为我只是失踪了,他一定只会设法查我下落,不会怀恨动其他的心思了。”
络络惊愕地站起来,失声道:“他,他是想为你报仇?他知道太子和汉王陷害了你,所以才改变不问政治的初衷,联手魏王,欲扳倒太子一党为你报仇?”
吐蕃的冬夜本就很冷,今夜更是冷得出奇。
无数的冰棱挂在檐下,月光里折射着水晶般透明而妖异的光泽,冷冷地灼着心。我自以为已如止水的心,似给剜开了无数的伤疤,再次皮开肉绽,淋淋漓漓滴着血,传递着碎裂样的疼痛。
络络含着泪,慢慢从身后抱住我,用她温热的躯体,暖和着我浑身的冰冷。
“所以你打算回大唐去,与东方公子同甘苦,共患难?”络络慢慢道:“那我和你一直回去吧。我父亲一定会帮忙,我们还可以去求求皇上和杨妃娘娘,。他们一向疼惜你,只怕就肯网开一面了!”
江夏王对我的感情里,夹杂了对我母亲梅络络的深深欠疚,求了他,他虽是胆小为难,多半还是肯答应的,可惜未必做得了主,顶多敲敲边鼓而已。求皇上?皇上欣赏我,却未必喜欢我;在他眼里,我的心机只怕太过深沉了些。杨妃更是自身难保,儿子险些被卷进去,此时正在心惊肉跳,避之唯恐不及,又怎会再趟浑水?
我把头伸出窗外,大口大口吸着冰冷澈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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