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底怎样了?”一进密室,我迫不及待地追问。
苏勖只盯着窗外透出的一两星亮点,许久才道:“他承认了和齐王有来往,不过,你是知道的,李世绩已经发兵齐州,齐王已毁定了。现在我们并不是要找齐王造反的证据。”
我早料到了,心里寒得如数九隆冬,被朔风刮过。我没有感情地吐着字:“你们要找的,是太子谋反的证据!”
苏勖垂下头,略显凌乱的发丝飘落额边,眸光黯淡,沉声道:“毕竟,他是太子的人。而且你给我们密信的目的,不就是报复太子和汉王么?现在回不了头了,继续我们的计划吧。”
我努力调匀自己的呼吸,尽量平淡地问道:“用刑了么?”
苏勖回过头,小心地观望我的神色,觉不出太大异样来,才道:“用了。不过他身子骨硬,经受得住。”
我心里还是收缩了一下,苦笑道:“他那么倔强的一个人,一定不肯招了?下面,你们打算继续用严刑逼供?”
苏勖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叹息。
我盯着窗外隐隐的亮光,冷笑道:“苏勖,魏王可以派人严刑逼供,而你,最好别再参与了。扳倒太子,魏王也只是为他人作嫁衣。”
苏勖蓦地抬头,眼中精光闪现,凌厉得与方才那种黯淡判若两人。我说的话,莫不是关系了他的身家性命?苏勖啊苏勖,功名权位,真就那么重要么?
心里不满而悲哀,但我还是回瞪着苏勖,冷静地不霎一下眼。
“你确信?”苏勖终于收回目光,犹疑问着。
“我确信。如果你肯帮我,我会告诉你,下一任的真命天子是谁。”我嘴角飘起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以一个女政客精明和无情与曾经的生死朋友讨价还价。
这是一种悲哀,不论对于苏勖,还对于我。
苏勖惊讶地凝望我。黑暗之中,我的面容,应与他的一般,阴暗而蒙昧不清。
“怎么帮你?”吐一口气,苏勖将宽袖轻拂,拂去案上淡淡灰尘,跪坐到席边,安详地发问。
我坐到他的对面,微笑道:“我要纥干承基活着走出刑部大牢,就如东方清遥活着走出刑部大牢一样。”
“这不可能!”苏勖立刻摇头道:“纥干承基与齐王相勾结,铁证如山!”
“如果他出首太子谋反,就如东方清遥出首齐王谋反呢?”我双手按在几上,半个身子立起来。
苏勖呼吸微滞,继而摇头道:“不可能。这般严刑拷打,纥干承基尚不肯提半句太子的不是,何况要他出首?”
我冷笑道:“天下有不可能的事么?如果太子疑忌他,认为他知道得太多,想杀他灭口,他还会一心护着太子么?”
苏勖倒吸一口凉气,沉默好一会儿,才道:“书儿,你居然能想得到这一层?你到底是天才,还是……”
他终于没把下半截话说出来,我咬唇道:“我不是天才,我是恶魔!我救出了东方清遥,却害了纥干承基!”
苏勖的浓眉挑了几挑,紧紧皱了起来,若有所思道:“我以为,你喜欢的人,是东方清遥。东方清遥一定也是这么认为的,看来,我们都猜错了。”
我嘴里说不出的苦涩,道:“哦?你认为我喜欢纥干承基?”
“一个女人,不是为了自己心爱的男子,又岂肯轻易把自己变成恶魔?何况,……你这么个好女子,当日那清新如莲不愿沾惹俗尘的女子!”
“没有!”我叫道:“我只是不想欠纥干承基太多!他救了我两次,我却把他推入地狱!我只是过意不去!”我的胸脯起伏得厉害,克制不住自己带着惊惶的激动,喉咙口一阵阵发紧,泪水如潮泛起。纥干承基,我喜欢纥干承基么?昨晚我跟纥干承基说,我喜欢他,是真的么?
苏勖只是安静地看着我,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
我烦燥地扯着满头乌发,再也坐不下去,站起身来,道:“太子那边,有消息么?他们应该也会设法营救才是。”
苏勖却依旧坐着,有条不紊道:“纥干承基是太子的心腹剑客,太子的事,绝少有他不知道的。我们可以有两个假设,一个,就是太子从未有过反心,一直乖乖等着皇上百年之后传位给他;如果是这种情况,纥干承基出事,太子可能会营救,但更可能舍车保帅,甚至倒打一耙,向皇上请罪,自责治下不严,请求从重治罪,以撇清自己。”
我不耐烦道:“没有这个可能。太子早有反心,汉王、侯君集他们几个便是臂助,早就歃血为盟的。纥干承基也是参与者之一,知道得很清楚。”
苏勖的拳头低低砸了一下案几,声音不大,却极是有力,我甚至听到苏勖的呼吸有强行克制住的浓重和激动。“你,怎么知道这么隐秘的事?莫非纥干承基告诉你的?”
我怔了怔,才想起我所说的,正是史书上曾记载过的。
唐史载,汉王李元昌、吏部尚书侯君集、左屯卫中郎将李安俨、洋州刺使赵节、驸马都尉杜荷等曾与太子歃血为盟,约定在适当时候发动政变。齐王反后,太子甚至跟纥干承基提过,齐王远隔千百里,而东宫却与李世民居的大内近在咫尺,政变当会易如反掌。
这都是我在史书上读过的,而且在营救东方清遥时,我曾细细回忆过太宗诸子为争大位采取过的种种行动,并在心中细细梳理过,几乎可以确信这些事一定发生过,或者说将会发生,所以苏勖提及太子有无反心,我不假思索立刻说出了自己了解的情况。
我知道自己的话语略显唐突,但此时我已经不去计较苏勖会怎样猜测于我了,我甚至需要苏勖对我产生更强的信心。所以我索性挑明道:“你既知道我会测算八字,就该知道我不是普通人。对于这些事,我有着绝对的预知力。不信你等着看吧,我甚至可以告诉你,齐王会像你猜的那样必败无疑,而且会被生擒来京,赐死于内侍省。”
苏勖盯了我半天,才用怪异得有些变调的声音道:“那么,太子就不会毫无动作。他会想方设法营救纥干承基,为他开脱。如果开脱不了,才可能会放弃,或者……真如你所说,会杀他灭口。这便要视太子对他的信任程度而定。不过据说太子还是很信任纥干承基的,而纥干承基今天上午的表现,也对得起太子的信任。”
这话说得好优雅!纥干承基要经受多少道的折磨,才能赢得这么一句优雅的话:对得起太子的信任!
“纥干承基……”我一字字咬出:“是不是伤得非常严重?你昨天刺他的那一剑,只怕也不轻。”
苏勖沉吟半响,道:“依我说,谁给他的伤害,都不如你给他的伤害大。他从昨日入牢开始,就独坐在墙角边发呆,不曾说过一句话,喝过一口水,吃过一粒米。 今天凭他受怎样的折磨,只承认书信是真的,别的什么也不肯讲,看神情倒似有求死之意。”
又浮起他绝望悲伤的面容,心头说不出的火烧火燎。“帮我,暗中照顾他一下吧,别让他死!我会再想办法。”我捏紧拳头。
苏勖微笑着站起来,道:“不是‘我会想办法’,而是我们,我们会想办法,你还有我,书儿。“
我抬头望向苏勖,苏勖伸出手来,笑道:“我会帮你的。”
我一笑,握住他的手,道:“对,你帮我,我帮你,其实都在帮我们自己。”
我会是苏勖的眼睛,带他看清前方的路,哪条会最悠远,最宽广。
十指相握时,我们没有爱情,只有合作。却不知道在这关乎切身利益的合作里,夹杂着多少仅余的友情?那将是我所力图珍惜和维护的。
第三十八章 错过
“我会设法把纥干承基的事拖一拖,劝魏王殿下等齐王被擒后再细审纥干承基,这样至少暂时纥干承基不会有危险了。然后我们再想别的办法,比如,派个人去刺杀纥干承基,让他以为是太子灭口,说不准他一气之下就招了。”苏勖已经在为我打算了。
我“嗯”了一声,道:“纥干承基与太子府上下俱熟,如果不是他认识的太子府内高手,只怕他是不会相信是太子要杀他的。这件事,我来解决吧,一定想出法儿来,尽量让太子疑忌纥干承基,真的派人对付他。只是到时你们也得加强警备,别让人真将他给害了。”》
我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特别到了最后一句,吐字的声调,是连我自己都不能相信的柔情和担忧。
苏勖默默打量着我,道:“好!”又喃喃道:“纥干承基,你究竟喜欢他什么呢?”
我无法回答,我只知道我可能已经错过了我生命中最富贵的东西,这种失去,和死亡的可怕相差无几,而我,发现得却太晚了一些。我站起身来,悄悄推了暗门出去。
走出微微散着霉味和沉闷气息的书房,老园里古朴森森的林木,带着浓绿的翠意扑面而来,才让人心头松快许多。
春天了,又一年的春天挟着温暖和花香活泼泼飘撒而来,用五彩缤纷的世界,掩去一冬的萧索和寂寞。
终究却掩不去我满怀的萧索和寂寞。
就如清遥回来,幸福也只是他们的。
梅园的大门口,尚有着辟除邪气的火盆,留着些燃烧后的余烬;又有燃过的爆竹被清扫在一边,未及移去。
满园的梅花树,绿得葱茏欲滴,椭圆的梅实,零落地挂在枝头,再不见冬日的清绝香艳。
青葱的背后,当日那温润如玉的男子,应该已经回来了吧!
现在,他还是东方清遥,可已经是我的二姐夫了。
似有些难过,但又似心中放开了什么一般。
他到底平安回来了。
平安地回来,回到等着他的容画儿和剪碧身边,是不是从此与我身在咫尺,却心隔天涯?
白玛轻轻问:“小姐,我们去看东方公子么?”
我低头看自己霞绯色明艳装束,本是为东方清遥得脱牢笼而穿的,此时却反将我的心情衬得更是萎靡。不知为何想起当日吟容向我求援时穿的大红衣裳来,突然觉得很能理解她当时的心思。是不是人颓丧时,反容易穿着许多艳彩的衣裳来掩饰自己的不安?
疲乏地一笑,我对着白玛道:“此时他身边嘘寒问暖的人岂会少得了?我们不必去凑那个热闹,悄悄儿回房去罢。”
白玛抬头望了望容画儿的房间,果见不时有丫头下人来回穿梭其间,透过偶尔开关门的片刻,可见得屋子里亦是人头攒动,衣香鬓影,甚至有着依稀的笑声传了过来。她一低头,道:“嗯,小姐,我们回房去。”
天渐渐黑下来,满园的梅树也暗了,在溶溶的月色下闪着静默的黯淡光泽。虽非十五,今日的月光却好得很。
可这月下徘徊的伊人,多少恨,多少爱,多少愁,多少伤,谁人能见?
孤鸿缥缈,何人省恨?且看那天涯远,婵娟共,落得几回魂梦,萦情蕴愁!
忽然很想念吐蕃略带酸甜的青稞酒,一杯下肚后那似醉非醉的暖暖感觉,很适合今夜。
可惜现在没有酒,只有深重更深重的春寒料峭。
有人将件貂皮的大斗篷披在我肩,我一回头,却是桃夭。
她见我转过头来时,脸上的担忧变成了惊怕,慌忙用手绢来擦我的脸,急匆匆道:“小姐,你哭了?为什么哭呢?”
我又哭了么?怪不得脸上这么冰凉。
我别过脸,问道:“剪碧呢?今儿是不是回二小姐他们的屋子住了?”
桃夭点头道:“大约不回来了吧。她守着东方公子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看得我好心酸。对了,东方公子问起小姐好几次,我们都只当小姐出门没回来呢!原来却一个人在这里伤神,也不怕冻坏了身子啊!”
是啊,我可不能冻坏了自己。
我叫桃夭关了窗,将因天气转热熄了几日的炭炉重又点起来,将屋子里烘得暖暖的,让那绵绵的温暖包围着自己,伴着龙涎香的芬芳,将自己的身心浸透,温暖地浸入梦乡。
这夜的温暖里却梦到了许多不曾梦过的景谦,依旧清爽温和的模样,冲我静静笑着,说着想我,要来找我,陪着我。我凝立在雪地里,整个的僵住,不知是惊,还是喜,也不知该不该如以往受了委屈一般,抱住他哀哀地哭。
但喉咙口确实已经哽住了,正哽得说不出话时,白玛摇醒了我,问着:“小姐,是不是魇住了?”。
我定定神,摇摇头,道:“只是做了个好梦。”
白玛放了心,侧身又睡。
我却再睡不着了,只是在床上辗转反侧,一直挨到天亮。我自回中土后一向身子不是太好,又有容锦城疼爱,素来也无人来责我晨昏定省之事,遂也偷着懒,就在床上洗了脸,吃了一点东西,便窝在暖暖的锦衾里看书休养。
近午时,剪碧拖着笨重的身子挪了过来,有些怯怯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皱眉道:“怎么了?快坐下来说话。”有了六七个月身孕,她的肚子已经好大了,我瞧那娇怯不胜的模样,心下倍感怜惜。
剪碧小心道:“三小姐,你怎么不去瞧瞧公子?他,他可念着你好几回了。”
我微笑道:“我昨天出去又着了风,病怏怏的,这回子还乏着呢,改天再看他去。他的身子还好么?”
剪碧眼圈一红,道:“嗯,休息几天,应该会慢慢好起来。现在却好瘦,身上好多的痂,新的旧的,都是受刑落下的,一直不曾好好治过,能逃出命来,也算是老天有眼了。”
我“哦”了一声,道:“那你叫人好好照顾他吧,自己就不要太操劳了,养好身子,生个白白胖胖的小子才是最重要的。”
剪碧颊上飞红,喃喃道:“嗯,看到他回来,我的心总算放下了。”
打发走剪碧,我也起了身,叫顿珠派人去打听齐王、太子等人的动静,顺便查一查吟容目前的行止。
吟容,我都不知该是鄙视她还是可怜她。为了自己,却害了我一生,她的心中,不知可曾有过一丝内疚?
汉王侧妃,好耀眼的光环!只不知这个光环之下,她能否昂首挺胸心无顾忌地享受着她的志得意满?
不久顿珠打听来消息,太子果然在竭力保着纥干承基,直指纥干承基是为人所陷害,甚至有谣言在坊间流传,说纥干承基的那些密信,系是魏王一党伪造,用来陷害纥干承基。侯君集等人亦在四处活动,直指魏王企图借纥干承基之事动摇太子根基,有不臣不轨之心。
两党各有势力,各自为主造势,乃至酒楼画舫,亦不时有二党之人针尖对麦芒相持相争,甚至有彼此殴杀之事。一时闹得凶了,京城之中人心惶惶,流言纷纷,甚嚣尘上。大理寺无法决断,几方压力逼迫下,终究亦如东方清遥之案一般,将案卷移交刑部,等待由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御史中丞三司会审。
纥干承基虽在狱中,但深知太子势力非同小可,他自己又被从魏王势力笼罩下的大理寺转往被渗入太子势力的刑部,并连着换了几处牢房,自然必有耳目将消息源源不断传到他耳中。以他刚强个性,想他在这个情形下供出太子谋反之事,已是绝无可能。
我默想纥干承基身受之困境,一时也是一筹莫展,只在自己房中叹息。
这日阳光正好,我倚坐在窗边,看一对黄莺儿在梅下的野花丛中翻飞嘻斗,身后有熟悉的气息悄悄传来。
一回头,东方清遥正温和微笑着,站在身畔。他着一身月白的长袍,并未束腰带,松松自然下垂着,随风清摆;头发乌黑,亦未束冠,只用一块淡色的头巾轻系着,全然一副居家休养的装束。面色依旧是雪白的,不知是不是在牢中常年不见得阳光的缘故,但唇边已有了血色,削瘦的面颊亦因着笑的弧度而甚觉生动,往日温润如玉的风采,瞧来已经恢复大半了。
我心里动了一动,却也没有过份的狂喜。他回来这许多天我都不曾去看他一眼,算着他也该要来瞧我了。
淡淡浮上一个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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