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晓峰举杯,饮尽,道:「每个人活著时,都一定有很多心里很想去做,却不敢去做的事,因为一个人只要想活下去,就难免会有很多拘束很多顾忌。」
简传学又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芸芸众生中,有谁能无拘无束,随心所欲!」
谢晓峰道:「有一种人!」
简传学道:「那种!」
谢晓峰微笑道:「知道自已最多只能再活几天的人。」
他在笑,可是除了他自己外,还有谁忍笑?谁能笑得出?
在人类所有的悲剧,还有那种比死更悲哀?
一种永恒的悲哀。
酒已将足。
仍末足。
谢晓峰忽然问:「如果你知道你自己最多只能再活几天,在这几天里,你会做什!」
这是个很奇妙的问题,奇妙而有趣,却又带著种残酷的讥诮。
也许有很多人曾经在夜深人静,无法成眠时问过自己!
━━如果我最多只能再活三天,在这三天里,我会去做些什事?
但是会拿这问题去问别人的一定不多。
他问的不是某一个人,而且在座的每一个人。
座中忽然有个人站起来,大声道:「如果是我,我会杀人!」
这个人叫施经墨。
在西河,施家是很有名的世家,他的祖先祖父都是很有名的儒医,传到他已是第九代,每一代都是循规守矩的他当然也是个君子,沉默寡言,彬彬有礼,现在居然会说出这一句话来,认得它的人,当然都很契惊。
谢晓峰却笑了:「你要去杀人?杀多少人!」
施经墨好像被这问题吓了一跳,喃喃道:「杀多少人?我能杀多少人!」
谢晓峰道:「你想杀多少!」
施经墨道:「我本来只想杀一个的,现在想想,还有两个也一样该死!」
谢晓峰道:「他们都很对不起你!」
施经墨咬著牙,目中现出怒火,轨好像仇人已经在他眼前,他随时都可以将他们的头颅砍下。
谢晓峰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你还有许多日子可以活,所以你也只有眼看著他们逍遥自在的活下去,很可能活得比你还快活。」
施经墨痴痴的怔了很久,握紧的变拳渐渐放松,目中的怒火也渐渐消失,黯然道:「不错,就因为我还可以活下去,所以也只有让他们活下去。」
他的声音充满了一种无可奈何的悲伤,能够活下去,对他来说,竟似已变成种负担。
他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
━━一个人要继绩活下去,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谢晓峰忽然转过脸,盯著简传学,道:「你呢!」
简传学本来一直在沉思,显然也被这问题吓了一跳:「我!」
谢晓峰道:「你是个很有才能的人,出身好,学问好,而且刚强正直,想必一直都受人尊敬,你自己当然也不敢做出一点逾越规矩礼教的事。」
简传学不能否认。
谢晓峰道:「可是如果你只能活三天,你会去干什!」
简传学道:「我我会去好好的安排后事,然后静静的等死。」
谢晓峰道:「真的!」
他目光如利刃,彷佛已利入他心里:「你说的全是真话!」
简传学点下头,忽又抬起,大声道:「不是真话,完全不是。」他一口气喝了三杯酒,可大声道:「如果我只能再活三天,我会去大契大喝,狂嫖烂赌,把全城的姨子都找来,脱光了跟她们捉迷藏?」,他父亲契惊的看著他,道:「你你怎会想到要做这种事!」
谢晓峰道:「这种事本来就很有趣,如果你只能活三天,你说不定也会去做的!」
简传学道:「我我」谢晓峰道:「只可惜你们都还要活很久,所以你们心里就算想得要命,也只能偷偷的在心里想想而已。」
简传学终于叹了口气,苦笑道:「老实说,我简直连想都不敢想。」
一个二十八、九岁的俏娘姨,正捧著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红焖鸭子走进来。
谢晓峰忽然问她:「如果你只能活三天了,你想干什!」
这娘姨也被问得契了一惊,迟迟的说不出话。
小弟沉著脸,道:「谢先生既然在问你,你就要说老实话。」
这娘姨又害羞,又害怕,终于红著脸道:「我想嫁人。」
谢晓峰道:「你一直都没有嫁!」
这娘姨道:「没有。」
谢晓峰道:「为什不嫁!」
这娘姨道:「我从小就被卖给人家做丫环,能嫁给什样的男人,有什样的男人肯娶我!」
谢晓峰道:「可是你若只能活三天,就不管什样的人都要嫁!」
这娘姨道:「只要男人就行,只要是活男人就行。」
她脸上因此已发兴奋的光,忽然又大笑:「然后我就杀了他。」
二十七、八的大姑娘,要嫁人并不奇怪,后面这句话,却叫人想不通了。
大家又契了一惊:「你既然已经嫁给了他,为什又要杀了他!」
这娘姨道:「因为我没有做过寡妇,我还想尝尝做寡妇是什滋味!」
大家面面相觑,想笑,又不能笑,谁都想不到这样一个女人,会有这荒唐,这绝的想法。
这娘姨道:「只可惜我还不会死,所以找非但做不了寡妇,很可能连嫁都嫁不出去。
」他低著头,轻轻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饭,低著头走出了门。
过了很久,座上忽然有个人在喃喃自语:「如果我只能活三天,我一定娶她。」
这个人叫干俊才,也是位名医,却偏闲生得奇形怪状,不但驼背瘤腿,而且满脸麻子。
就因为他有名气━━不但有才名,还有丑名,所以做媒的虽然想尽千方百计去为他提亲,对方只有一听见「麻大夫」的大名,立刻就退避三舍,有一次有个媒婆甚至还被人用扫帚赶了出去。
谢晓峰道:「你真的想娶她!」
于俊才道:「这女人又乾净,又标致,能娶到这样的老婆,已经算是福气,只可惜」谢晓峰道:「只可惜你既然还不会死,就得顾全你们家的面子,总不能把个丫头用八人大轿娶回去。」
于俊才只有点头、叹气、苦笑、喝酒。
谢晓峰又大笑。大家就看著他笑。
谢晓峰道:「刚才你们都想问我,一个明知道自己快要死了的人,怎还能笑得出?现在你们为什不问了!」
没有人回答,没有人能回答?
谢晓峰自己替他们回答:「因为现在你们心里都在偷偷的羡慕我,因为你们心里想做,却不敢去做的事,我都可以去做。」
一个人若能痛痛快快,随心所欲的几天,我相信一定会有很多人会在心里偷偷的羡慕。
于俊才已经喝了两杯酒,忽然问:「你呢?在这三天里,你想干什!」
谢晓峰道:「我要你要她。」
于俊才又一惊:「娶谁!」
谢晓峰:「我义妹。」
于俊才道:「你义妹?谁是你义妹!」
谢晓峰忽然冲出去,将一直躲在门外偷听的俏娘姨拉了进来。
「我的义妹就是她。」
于俊才怔住。
悄娘姨也怔住。
谢晓峰道:「你姓什,叫什!」
这娘姨低下头,道:「做丫头的还有什姓,主人替我取了个名字,叫芳梅,我就叫芳梅!」
谢晓峰道:「现在你已有了姓,姓谢!」
芳梅道:「姓谢!」
谢晓峰道:「现在你是我的义妹,我姓谢,你不姓谢姓什!」
芳梅道:「可是你你」谢晓峰道:「我就是翠云峰,绿水湖,神剑山庄,谢家的三少爷谢晓峰。」
芳梅彷佛听过这名字:「谢家的三少爷?谢晓峰!」
谢晓峰道:「不管谁做了谢家三少爷的义妹,都绝对不是件失人的事:」他指著于俊才:「这个人虽然不是个美男人,却一定是个好丈夫。」
芳悔的头垂得更低。
谢晓峰拉起它的手,放在于俊才手里:「现在我宣布你们已经成夫妇,有没有人反对!」
没有,当然没有。
这是喜事,很不寻常的喜事,完全不合规矩,甚至已有点荒唐。
可是无论什样的喜事,都能使人的精神振会些,只有施经墨,还是显得很沮丧。
谢晓峰慢慢的走过去,忽然问:「那个人是你的朋友!」
施经墨道:「那个人!」
谢晓峰道:「对不起你的人!」
施经墨握紧双拳:「我我一直都拿他当朋友,可是怕谢晓峰道:「他做了什对不起你的事!」
施经墨闭紧了嘴,连一个字都没有说,眼睛里却已有泪将流。
这件事他既不忍说,也不能说。
无论多大的仇恨,多深的痛苦,他都可以咬著牙忍受,却无法忍受这件事带给他的羞辱。
谢晓峰看著他,目中充满同情:「我看得出你是个老实人。」
施经墨垂下头:「我只不过是个没有用的人。」
老实人的意思,本来就通常都是没有用的人。谢晓峰道:「可是你至少读过书。」
施经墨道:「也许就因为我读过书,所以才会变得如此无用!」
谢晓峰道:「有用。」
施经墨笑了,笑容中充满自嘲与讥诮:「有用?有什用!」
谢晓峰讥道:「有时用笔也一样能杀人的。」
第三十八章 口诛笔伐
施经墨道:「用笔也能杀人!」
谢晓峰道:「你不信!」
施经墨道:「我」谢晓峰道:「那边桌上有笔墨,你为什不过去试试!」
施经墨道:「怎试:」谢晓峰道:「只要你去写三个字,就可以将一个人置之于死地。」
施经墨道:「那三个字!」
谢晓峰道.「那个人的名字。」
施经墨抬起头,契惊的看著他。直到现在,他才发现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垂死的人,全身都带著种神秘而可怕的力量,随时都能做出别人做不到的事。
谢晓峰道:「快去写,写好了不妨密封藏起,再交给我,我保证这里绝没有人会泄露你的秘密。」
施经墨终于站起来,走过去,提起了笔。
这个人的力量,实在令他不能抗拒,也不敢抗拒,这个人说的话,他也不能不信。
密封起的信封,已在谢晓峰手里,里面只有一张纸,一个名字。
谢晓峰道:「除了你自己外,我保证现在绝没有人知道这里面写的是谁的名字。」
施经墨点点头,苍白的脸已因兴奋紧张而扭曲,忍不住问:「以后呢!」
谢晓峰道:「以后也只有一个人能看到这名字!」
施经墨道:「什人!」
谢晓峰道:「一个绝对能为你保守秘密的人。」
他转过身,面对小弟:「你当然已猜出这个人就是你!」
小弟道:「是。」
谢晓峰道:「你看到这名字后,这个人当然就活不长的。」
小弟道:「是。」
谢晓峰道:「他当然是死于意外的。」
小弟道:「是。」
他伸出手,接过谢晓峰手里的信,他的手也和谢晓峰同样稳定。
每个人都在,他们脸上的表情不知是敬畏?还是恐惧。
一封信,一张纸,一个名字,一瞬间就已铁定了一个人的生死!
他们究竟是什人?为什能有这种权力?
施经墨额上冷汗如豆,忽然冲过去,一把夺下了小弟手里的信,揉成一团,塞入嘴里,嚼碎,咽下,然后就开始不停的呕吐。
谢晓峰冷冷的肩著他,并没有阻止。
小弟脸上更全无表情,直到他呕吐停止,谢晓峰才淡淡的问道:「你不忍让他死!」
施经墨拚命摇头,泪水与冷汗同时流下。
谢晓峰道:「你既然恨他入骨,为什又不忍让他死!」
施经墨道:「我我」谢晓峰道:「那边还有纸,我还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
施经墨又拚命摇头:「我真的不想要他死,真的不想!」
谢晓峰笑了:「原来你恨他恨得并没有你想像中那深。」
他微笑著,从地上拉起了几乎已完全软瘫的施经墨:「不管怎样,你总算已有机会杀过他,却又放过他,只要想到这一点,你心里就会觉得舒服多了。」
屋子里很黯,他睑上却彷佛发著光。
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在看著他,睑上的表情已只有敬畏,没有恐惧。
━━一封信,一张纸,一个名字,一刹那间就化解了一个人的心里的怨毒和仇恨。━━他究竟是什人,为什会有这种神奇的力量?
杯里又加满了酒,每个人都默默举杯,一饮而尽,每个人都明白这杯酒是为谁喝的━━也许只有三天了,在这三天里,他还会做出些什事?
谢晓峰长长吐出口气,笑得更愉快,对这一切,他显得都觉得很满意。
他喜欢好酒,也喜欢别人对他尊敬。这两样事他虽然已摒绝了很久,可是现在却仍可使全身都渐渐温暖起来。
「该走的,迟早总是要走的。」
他看著这些人:「现在你们还有没有一定要把我留在这里!」
小弟再次举杯,一饮而尽,然后再一字字道:「没有,当然没有。」
每个人都再次举杯,喝下了这杯酒,每个人都在看著谢晓峰。
只有简传学一直低著头,忽然问:「现在你是不是已经该走了。」
谢晓峰道:「是。」
他站起来,走过去,握住简传学的臂:「我们一起走。」
简传学终于抬起头:「我们一起走?你要我跟你去那里!」
谢晓峰道:「去大契大喝,狂嫖烂赌。」
简传学道:「然后呢!」
谢晓峰道:「然后我去死,你再回来做你的君子。」
简传学连想都不再想,立刻站起来!
「好,我们走。」
看著他们并肩走出去,每个人都知道谢晓峰这一去必死无疑。
可是简传学呢?他是不是还会回来做他的君子?
已经走出了门,简传学忽又停下来:「现在我们还不能走。」
谢晓峰道:「为什!」
笛传学道:「因为你就是谢家约二少爷,谢晓峰。」
这不成理由。
所以简传学又补充:「这里每个人都知道,谢家三少爷的剑法,是天下无双的剑法,却没有一个人看见过。」
谢晓峰承认。他的名声天下皆知,亲眼看见过他剑法的人却不多。
简传学道:「三少爷若是死了,还有谁能看见三少爷的剑法!」
没有人,当然没有。
简传学道:「大家不远千里而来」要看的也许并不是三少爷的痛,而是三少爷的剑,三少爷总不该让大家徒劳往返,抱憾终生。」
这是老实话。三少爷的痛并不好看,好看的是三少爷的剑。
谢晓峰笑了。
他微笑著转回身:「这里有剑!」
这里有剑,当然有。
有剑,不是古剑,也不是名剑,是柄好剑,百炼精钢铸成的好剑。一柄好剑是不是能成为古剑使用,成为名剑,通常要看用它的是什人?剑能得其主,剑胜,得其名剑不能得其主,剑执、剑毁、剑沉,既不能留名于千古,亦不能保其身。
一个人的命运岂非如此?
剑一出鞘,就化做一道光华,一道弧形的光华、灿城、辉煌、美丽。
光华在闪动、变幻、高高在上,轻云飘忽,每个人都觉得这道光华彷佛就在自己眉睫间,却又没有人能确实知道它在那里?它的变化,几乎已超越了人类能力的极限,几乎已令人无法置信。
可是它确实在那里,而且无处不在。可是就在每个人都已确定它存在时,已忽然又不见了。
又奇迹般忽然出现,又奇迹般忽然消失。
所有的动作和变化,都已在一刹那间完成,终止。就像是流星,却又像是闪电,却又比流星和闪电更接近奇迹。因为催动这变化的力量,竟是由一个人发出来的。
那普普通通,有血有肉的人。
等到剑光消失时,剑仍在而这个人却不见了。
剑在梁上。
大家痴痴的肩著这柄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长长吐出口气。
「他不会死。」
「为什!」
「因为这世上本就有这种人。」
「为什!」
「因为无论他的人去了那里,那必将永远活在我们心里。」
夜。
华灯初上,灯如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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