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蒙家这下是完了!
第二十九章 指鹿为马
三十七年八月,始皇车驾经由九原,从直道至咸阳,发丧,太子胡亥继位,号为二世皇帝,九月,葬始皇于骊山。
十月改元,为二世皇帝元年,胡亥年二十一岁。大赦罪人,李斯仍为丞相,赵高为郎中令。胡亥年少贪玩,不理政事,多为赵高代行,朝中大权实际落在赵高之手。
元年十月,二世下诏:
“始皇帝功过三皇,德超五帝,寝庙祭牲及山川百祀,应将始皇列入,并增重其礼,故令群臣议立始皇专庙。”
“古时天子有七庙,诸侯五庙,大夫三庙,虽万世更替,庙却不能毁。如今应单独增加始皇一庙,称之为极庙,四海之内各郡县必须按时进贡,派人供职,祭祀用牺牲,一定要超过所有前王,而且礼数要更加完备。秦国诸先王庙,有的设在西雍,有的设在咸阳,今后天子只要在始皇庙祭祀即可。”
二世皇帝听了非常高兴,准了这项建议。
始皇葬礼及覆土,再加上建始皇庙,全都是浩大工程,征用徭役及材料无数,黔首叫苦连天。
等到始皇棺椁入穴,赵高为了整肃宫中异己者和敲诈钱财,提出了一项奇特而又残酷的建议。
在准备覆土尚未开始的前几天,赵高启奏二世说:
“始皇陵墓范围既大,内里宫室和地上宫殿一样,而且从前六国掳获来的奇珍异宝,大都陪葬地下,其中虽然设置了机关弩矢,可以防止盗墓者的闯入,但这些机关都是工匠所设置,或本身起盗心,或无意间泄漏了机密,都会危害到始皇陵墓的安全。因此臣建议,封穴覆土之际,所有知道机密的官员、监工、工匠及劳改犯,全部封埋在墓穴之内。”
二世未问任何理由,予以批准。
接着赵高又上了第二道奏简:
“后宫始皇御幸过的妃姬宫人不下数百,有子者固应留在宫中,按照规定,无子宫人三年应从志愿出宫,但经过始皇御幸过的,再嫁实在不太合适,应该全部用作殉葬。”
自周以来,贤王为了殉葬礼俗太过残忍,多半已改为用陶俑陪葬,赵高这项建议是对宫中来个大扫除。
因为凡是受始皇御幸过的女人,不管得宠与否,身份就与一般宫人不一样,她们自命是主母始皇宠爱,对赵高更是不看在眼中。
赵高这项建议正是针对这些恃宠而骄,常给他气受的女人而来。
这两项建议对赵高来说,还有一种极具经济效益的附加价值,因为二世授权他全权办理,只要他大笔一挥,说谁该殉葬就该谁,他并要心腹传出风声,只要有钱就可以买命。
这两类要殉葬的人,在事先都遭到囚禁,美其名为优待保护,得到消息的家人和亲朋,莫不极力设法营救。
于是赵高府中门庭若市,这次发的财比上次炒地皮还要来得多。
剩下一些平日与赵高不合,或是宁死也不愿向他屈膝,或是实在没有钱可以赎命的人,数目仍然不少;应陪葬的宫人逾百,该殉葬的官员、监工、工匠和劳改犯,总计超过五千人。
这两种人的殉葬,分成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式举行,宫人是在白天以公开仪式送进陵墓,而后者则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押进陵墓,将陵墓外的石门封死,全部活活地窒息在里面。
赵高当然忘不掉尚分别囚禁在阳周和代城的蒙恬兄弟,他一再上奏,应该早日加以处决。
胡亥对蒙家总有那么一份感情,再加上幼公主从旁说情,胡亥有了释放蒙恬兄弟之心,赵高大为紧张。
那天,赵高在下朝后对李斯说:
“如今大事已定,丞相侯位将世代勿替的子子孙孙传下去。”
“这都是赵大人协助。”李斯回答。
现在李斯见到赵高心中所存的那种压迫感,随着赵高的扩张权力,是越来越沉重了。不错,赵高目前还遵守两人事前的约定,赵高管宫内,李斯管外府,但他发现到赵高控制了二世,就等于控制了他这个丞相和全国。
赵高对他态度越和蔼恭顺,他越感到胆战心惊。
“丞相志得意满之际,可曾记得一项心腹之患?”赵高眯起一双鼠眼作鹭鸶笑。
“什么心腹之患?”突如其来的话,李斯一时会不过意来。
“在阳周的蒙恬,在代城的蒙毅!”
“哦!”李斯沉默不语。
说实话,李斯并不想杀蒙恬兄弟,反而觉得留着他们可以牵制赵高,到底他和蒙恬兄弟才是同类。
“前次我帮丞相除去扶苏,丞相得长居丞相位,并为子子孙孙保住通侯爵位,这次丞相应该协同我永除这项心头之患。”赵高见他沉默,索性点破了说。
“以郎中令和皇帝如此亲近尚不能说服,老夫隔着一层,说话能够有效吗?”李斯明为捧赵高,实际上乃是推辞之语。
“当然,以丞相一人的话,不会比赵高有效,”赵高居然当之无愧地说:“但合两人之力,效果就足够说服主上了。”
“那要如何说法?”李斯怕再说下去赵高会翻脸,不得不应付。
“主上如今想释放蒙恬兄弟,主要是由于众大臣和幼公主的反对,而蒙恬拥兵却没有反叛,使得主上怀念旧日情份。他始终认为蒙恬兄弟是人才,始皇在世时也一再向他提起,他们是他留给他的宰相和将军之材,希望他能善加珍惜运用,”赵高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留得蒙恬兄弟在,丞相的位置迟早是蒙毅的!”
“老夫老矣,不能当一辈子丞相,当然迟早会交给年轻人。”李斯叹口气说。
“但丞相不要忘记,通侯之位世代勿替,却是赵高为你争取来的,”赵高按捺着不满,反作鹭鸶笑:“更不要忘了,沙丘之谋,蒙恬兄弟早已察觉!”
李斯呆了一下,又长叹一口气说:
“老夫但听赵大人的!”
“据我所知,主上最恨别人说始皇该立扶苏不应立他。”
“真的是这样吗?”李斯听得心头一震,赵高也知道当初他反对立胡亥的事。
“所以,我们只要加蒙恬兄弟这个罪名,主上一定会将蒙恬兄弟治罪。”
“赵大人没向主上提过这件事?”李斯吞吞吐吐地说:“据老夫所知,蒙恬兄弟好像没有公开反对过。”
“这种事始皇不会问我,所以由我向主上讲,主上恐怕不会相信。你是丞相,在这方面说话比我有力量,再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丞相说他曾反对过,他就是反对过,而且以他们兄弟和扶苏的交情,这样说也合情合理,谁都会相信。”
赵高眯着眼睛,注视着李斯等他答复。
“好吧,”李斯无奈地说:“什么时候觐见主上?”
“我赵高见主上还要等待什么时候?”赵高狂妄地笑着说:
“现在就随我去!”
赵高带着李斯去见二世的时候,二世正在抱着女人喝酒。天气虽然已是严冬,但室中壁炉生着熊熊炭火,二世和女人们都穿得极为单薄,这些女人更是只身裹薄纱,曲线玲珑,凸凹分明。
二世左拥右抱,周围还围着一大堆女人,有的为他捶背按摩,有的用樱桃小口喂酒给他喝。
他本人的手脚和嘴巴也一直没空闲过,东摸摸,西捏捏,左咬、右咬,碰到的全是香滑脂腻的肉。
他常感叹,父皇真傻,整天只知埋首奏简伤脑筋,说什么为黔首谋福利,为生民开万世太平,一劳永逸,牺牲这一代,永久造福后世千万代,到头来为天下百姓埋怨。
父皇真笨,不知道女人如美酒,要一小口一小口地闻着香味,然后一点一点地吞下去,让口中随时充满甘醇芳香。
父皇玩女人,就像喝开水,只是为了解渴,完全未体会到真正的女人味道,就像有些人将上好的美酒拿来牛饮,喝完就沉醉如泥,这怎么算得上懂得啤酒?怎么说得上懂得欣赏女人!
正当他对女人们大发这些妙论时,忽然近侍来报:
“丞相李斯和郎中令赵高求见。”
听到李斯,二世皇帝皱起眉头喃喃地骂着:
“这个老家伙这时候来干什么?赵高也真是的,他一个人来,还可以陪朕喝几口酒,哼几阕赵地小调给朕和美人们听听,带李斯来干什么!”
女人们一听到丞相老头到,全都拿着衣裳,掩住暴露部分,嬉笑惊叫地跑了。
二世用袖子擦擦嘴边残酒,整理了一下衣冠,极端不耐烦地对近侍说:
“宣!”
近侍走到门口大声喊叫:
“主上宣丞相李斯及郎中令赵高觐见!”
李斯和赵高行礼完毕就席落座,李斯看到二世醉眼惺松,闻到室内弥漫不散的女人香味,明白自己来得不是时候,但既来之则安之,而且还不能不说上几句劝谏的话,以示他的忠诚。于是他委婉地说道:
“陛下年富春秋,喝多了酒会伤身体。”
“嗯,”二世不耐烦地哼了哼,不答李斯的话,反而转向赵高问:“老师带丞相这种时候来,是否有什么紧急要事?”
“正是。”赵高对二世没有李斯那样畏缩。
“什么事?”二世惊奇地问。
“据北边传闻,王离军军心不稳!”赵高有意加重语气。蒙恬已被囚禁,事情不是已起定了吗?
赵高不答话,却以目向李斯示意,催他说话。
李斯只得硬起头皮说:
“事情难已暂时期定,但蒙恬在军中的影响力太大,而且扶苏公子奉诏自裁,他却一再要求申辩,可见他早就怀疑沙丘之谋。”
“管它什么沙丘不沙丘之谋,”二世哈哈大笑说:“如今朕已是二世皇帝,任何人再也无法否认,何况扶苏已死,将他们兄弟再囚禁一段时间,他们自然会为朕所用。父皇在生时常交代朕,他们兄弟都是将相之材,要朕善加珍惜运用。”
赵高先前对他所说的话,现在经由二世亲口证实,李斯听了暗暗心惊,看样子非除去这两个人不可了,否则哪还有他李斯在朝中生存的余地?于是他硬起心肠说谎:
“陛下,蒙恬兄弟向来仇恨陛下,绝不会为陛下所用!”
“为什么?”二世带点不相信的口吻。
“老臣亲耳听到先皇问蒙毅,立太子该立谁,蒙毅回答应立扶苏。先皇又问立陛下你不好吗?蒙毅的答复很难听,老臣不敢照述。”
“说,你只是转述蒙毅的话,朕不会怪你!”
李斯越是不说,二世越好奇。
“他说……”李斯欲言又止。
“快说!他说什么?”二世明知不是好话,怒气已渐渐堆积。
“陛下请恕老臣罪,老臣就照实转述了,”李斯欲擒故纵:他说陛下顽劣成性,好色贪杯,同时,同时……“
“同时什么?”二世声色俱厉。
“同时……他说陛下才智资质都属平庸,绝成不了一个好皇帝!”李斯迟疑了一下,也是因为他要争取点时间,对二世下最中肯的评语。本来他想用“低劣”两个字,但他怕太严重,二世真会迁怒到他这个“转述”话的人。
“气死我也!”
二世起立大叫,双手一挥,席上玉盘玉杯乒乒乓乓跌碎一地。
这种暴怒的脾气倒确实像他父亲。
躲在邻室的这些女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全都惊惶地贴着隔门听。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二世愤怒高叫起来,声音也像极始皇,现出狼音豺声。
胡亥听了李斯的话,就再听不进任何人的谏言。
幼公主见数谏不听,甚至出动了二世最喜欢的侄子公子婴要来说服。
公子婴比二世小不了几岁,但少年老成,喜读书,颇有才智,始皇在世时,也非常喜爱这个孙儿,有意拉近他们的距离,希望能在胡亥继位后,以他的才干辅佐胡亥。奇怪的是,他俩性情完全不同,胡亥却凡事都肯听他的。
公子婴身高八尺,龙眉凤眼,年纪虽轻,却有帝王风采,始皇常开玩笑,为了这个孙儿的长相,他实在应立子婴父亲为太子。
公子婴劝谏二世说:
“古来君主听信谗言的,没有一个有好下场。故赵王迁杀其良将李牧而用颜聚,燕王喜用荆轲之谋而背秦之约,齐王建用后胜之议杀故世忠臣,这三位君主都是因为听信奸人之言,失国遭祸。蒙家兄弟为秦的大臣谋士,陛下想诛杀,臣偏偏以为不可。诛杀忠臣而立无节行的人,会使得内臣灰心而在外将士心生离意!”
他所谓的无节行的人,当然意指李斯和赵高。
他胡亥不听,派遣御史曲宫赴代,传诏蒙毅说:
“先皇本来准备立朕为太子,你反对而口吐不实诬蔑的批评,丞相认为你不忠,应该灭族,朕念在你先世忠良,实在不忍,乃赐你死,这也算对你宽厚了,希望你好自为之!”
蒙毅向使者说:
“先皇册立太子乃国家大事,只会要群臣议论,绝不会私下问某个臣子。何况今上为皇后唯一嫡子,最受先皇宠爱,先皇走哪里就带到哪里,就像最后一次巡行,先皇二十多个儿子一个不带,只带今上一人,明眼人一看就会明白先皇的意思,蒙毅再笨,也不会笨得违背先皇的心意,而对今上乱加妄言批评。”
“这个本御史可管不着,”曲宫冷冷地说:“我只是奉命来监督你自裁的!”
蒙毅又叹口气说:
“昭襄王杀武安君白起,楚平王杀伍奢,吴王夫差杀伍子胥,这三位君主都是犯下杀忠良的大罪,所以至今天下人都认为是大失策,最后的结果都是导致祸身殃国!希望大夫明了这一点。”
曲宫虽然听得动容,但二世来时交代,不管蒙毅怎么说,就是要把他的头带回来。于是他诚恳地对蒙毅说:
“廷尉执法这么多年,应该知道秦法的严峻,再多说也无益,不过本官会将廷尉这番话带回去转奏主上。”
蒙毅叹口气说:
“在下的本意也只如此,并不是想用辩口来活命!”
说完话,蒙毅拔出佩剑自刎而死。
曲宫命人割下首级,带回咸阳覆命。
二世另外又派使者到达阳周,转告二世的诏命说:
“你犯的过已经够多了,现在你的兄弟蒙毅又犯下欺君大罪,连累到内史你,这次内史还是认命,善以自处!”
蒙恬从容地笑着说:
“前次在上郡我就有了死的准备,但为了平民怨安军心,才自愿改为囚禁于此,不过,蒙恬在死前有些话要向使者禀明,希望使者代为转奏。”
使者听了面有难色地说:
“前次使者颜取为内史求情,现已获罪,丞相和郎中令向主上奏劾,说他懦弱无能,未能达成使命。有辱主上或丞相的话,在下不敢转奏。
蒙恬见这位使者年轻却老实,不忍心再为难他,因此仍然微笑着指点他:
“你这次来是要带蒙恬的首级覆命?”
“正是。”这位年轻使者为他一言道破心事,不禁有点脸红起来。
“放心,这里是阳周,不会再有军民来阻拦,即使是有,我也一定会自刎将首级交给你。”
“多谢将军。”
“那能不能转告在下的话给主上?”
“将军,请让在下自己选择,能转奏者转奏,不能转奏者省略掉如何?”使者坦白得很。
“使者这样说,我就完全放心了,你一定会将话带到。”
“将军请说。”
“让我先说个故事给你听。”蒙恬闲情逸致地说。
“将军!”使者高呼:“临死依然如此闲雅,真神人也!只是在下不能转奏主上,岂不是浪费了将军此刻这样宝贵的时间?”
“不然,”蒙恬笑着说:“主上最喜欢听故事了,假若你覆命时,主上问你在下有什么遗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