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看在玉姐的面上也不会!”嬴政有点愧疚地说。
“我……不……会……感激……你的!”一听他提到他妻子,他脸上又显出愤恨。
“我们是弟兄,都是秦孝公的子孙,只是我的运气好一点。”嬴政愧疚地说:“我知道该怎么做,你放心地走吧。”
“你不是,我……恨……”底下的“你”字还未说完,嬴得头一偏,随即断了气,脸上却带着一种诡异的笑容。
“我不是?我不是什么?我不是秦孝公的子孙?”嬴政笑笑又摇摇头。看着周围几具尸首,皱了皱眉,自言自语地说:还是让咸阳城尉来处理吧!“
他带着那块沾了血的蒙面布骑上马,头也不回地走了。
嬴得的事处理得非常顺利。咸阳城尉的判决为他上林遇盗被杀,而另外找不出身份的蒙面人尸体,则当作盗匪处理掉了。这些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也许他们全是嬴得找来的游侠少年,也许是他们的亲人不敢出面相认,因为按照秦律连坐法,窝藏盗匪或知情不报,与盗匪同罪。
秦王政下诏厚葬嬴得,除按因公殉职宽加抚恤外,并追赠郎中令,但嬴得年少无子,这项追赠没有什么实质上的好处。另外,秦王更恩赐不少财物,以褒奖嬴得注意王宫内外安全的功劳。
秦王政对嬴得的死,一则以喜,一则多少有点愧疚。喜的是今后他看玉岂不再有阻碍;愧疚的是,为了一己的自私,却让她这样年轻就守寡。
想到守寡,他心里猛然一惊,才想公孙玉如此年轻,又无子女,恐怕短期内嫁人是免不了的,以后再想见她,可能性更小了。为了他想见她,已经丧失了六条人命,不能让类似的事情再发生了。
他一再的考虑,终于作了决定——
将她纳入后宫,或是帮她择配,以荫顾遗孀的名义,将她嫁到他随时都可见到的地方,嫁给不像嬴得这样顽强愚蠢的人。
在忙完过年前后的政务和私务后,有一天他召见公孙玉。
召见的地点选在内宫便殿,在她行完朝见礼后,还特准她上殿赐座对话。
当他见到她上殿坐下来以后,首次抬头看清他时,眼中所流露的惊诧神情,他不禁暗笑,其中更夹杂着不少得意。
“公孙玉,”他语气严肃地问:“你见了寡人,为什么露出惊诧的表情?”
“臣岂不敢说。”公孙玉低着头回答。
“但说无妨。”
“大王看来很面熟,很像臣妾的一位故人。”她脸仍低着。
“哦,天下人相像的很多,没有什么奇怪的。”他微笑着说。
接着他问了一些有关嬴得丧葬的事,公孙玉都很有条理地回答了。最后他拉上了正题。
“公孙玉,你今年几岁了?”“廿五了。”
“那还年轻得很,又无子女,不应守节,让寡人在群臣或宗室优秀子弟中,为你选一个人嫁了!”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这时只见公孙玉避席俯身在地,声音哽咽地说:
“先夫嬴得尸骨未寒,不忍言此!”
“那以后再说吧。”见到她泪流满脸的凄楚相,他心中有着无限怜惜,不忍再逼她。
“臣妾以后也不愿再谈此事。”公孙玉似乎已认定他就是赵贾,语气强硬而充满暗示:“嬴得生前和臣妾感情极好,生既不能白首偕老,死亦愿同坟同穴!”
秦王政不敢再说下去,不然要是来个自杀殉夫的,他爱她反而害了她。
“人各有志,”他叹了口气说:“寡人就不提这件事了。”
“谢大王成全。”她又再行礼。
“请起回座说话,”秦王政等她坐好,又想了很大一会,才开口说:“嬴得深谙兵法,并且好学不倦,寡人正期待他日能加重用,想不到会出这种事,寡人也痛惜失去了一个人才。”
“谢大王谬赞。”
“对了,”他乘机又说:“听闻你出身书香世家,本人又饱读诗书,通晓百家,再加上一双巧手,织出的绢布人人称赞。”
“大王是听谁说的?”她用的是诘问口气,暗示她明白他在打什么主意。
“哦,听闻就是听闻,也就不要管是谁说的了。”他微笑着说。
他对她的顶撞不怒反笑,引起侍立一旁的史官和侍中的震惊,这不像平日动则暴怒的秦王。但这些近侍更怕的是,乌云透出阳光后,接着是雷电交加的暴风雨,秦王政就有在微笑中处死犯过内侍的记录。
他们中间有很多人是嬴得生前的私交,他们为他这位遗孀着急,可是无法施以援手。
“这样好了,你一个人既不再嫁,”秦王政沉吟了一会说:婆家又没有人,再加上你不愿回娘家住,那就进宫来,教导宫人诗书,并督促她们纺织。“
“……”公孙玉垂头沉默。
秦王政一直在注意她的反应,却看不出她是否愿意,他心一横——既然你不表示意见,干脆以王命来命你进宫,先叹口气说:
“寡人有鉴于全国百姓男耕女织,终年辛劳不休,荒年仍有患饥受冻之苦;而宫中这样多的男女,众多人服侍少数几个人,平日锦衣玉食,无所事事,奸邪由此而生。寡人的一个想法是,宫中郎中、侍中除了服份内勤务外,应多加操练军阵武事,宫人则应规定日织多少布,让他们也体会一下行伍中兵卒和民间妇女的辛苦,寡人亦将带头耕织!”
“大王这个想法极合'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的治国大道。”公孙玉忍不住赞美他几句。
“公孙玉,既然你赞成寡人的想法,你又有一双纺织巧手,就进宫来在这方面帮寡人的忙吧!”
他还不等公孙玉回话,就沉喝道:
“左史。”
侍立在一旁的左史向前行礼。
“将寡人刚才的话记下来,作为宫中今后的制度。”
“是。”左史退到一旁。
“侍中。”秦王政又喊。
“臣在。”侍立一旁的侍中向前行礼。
“准备各项迎接嬴夫人进宫事宜。”
“是,臣遵命。”侍中退下。
“寡人封你个什么官职才恰当?”秦王政沉吟。
“大王,臣妾……”公孙玉还想反对。
可是秦王政没有等她将话说完,就用命令的语气说:“任何官职都不适合你,只欢迎你入宫襄助寡人,你就称为公孙大家(姑)好了。”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她只有上前谢恩。
秦王政将这件事办好了,感到说不出的轻松,他不必再担心她一个人在外孤苦伶仃,受人品侮,而且今后他只要想见她,只要藉口去看宫女纺织,就可随时见到她。
只有一件事他耿耿于怀,那就是那天不知谁救了他。他必须查明,这表示他和公孙玉的事已经泄漏出去,不然不会这样凑巧,而且看那几个人的凌厉身手,很像宫中受过严格短距离搏斗护卫训练的高手。
他怀疑是成蟜,但成蟜从不提起那天的事,他也只有放在心里。
秦王政八年,上党郡原属赵国六城复反归赵,并杀害秦所派地方首长。
相国吕不韦建议长安君成蟜率兵征伐,秦王政准其所议,派精兵十万由成蟜为将伐赵,原有上党前线军队,亦交由成蟜统一指挥。
成蟜军的战斗序列编组是——
将军:长安君成蟜
裨将:大良造嬴和
前军——
都尉:宫大夫秦敢
右尉:五大夫嬴准
兵力:步卒两万,战车百乘,随伴步卒四千人,骑兵一万。
中军——
都尉:右更赵成
右尉:五大夫嬴悦
兵力:步卒三万,战车两百乘,随伴步卒八千人,骑兵两万。
后军——
都尉:少良造司马疾
右尉:公大夫严重
兵力:步卒一万,战车两百乘,随伴步卒八千人,骑兵五千。
辎粮军——
都尉:五大夫吕直
右尉:公乘公孙错
出发前在车城外大阅兵。
前后三军中的中军,又细分为左、右、中三军,分别按步队、骑队、战车队和辎粮队排列。
黑色旌旗是步卒,携带的武器是强弓劲弩、戈、戟、殳、干,身佩短刀或是利剑。步卒也是一身黑色劲装。
红色旌旗是骑兵,这是秦国新发展的兵种,训练完全是采取胡人方式,很多教练和军官都是归化胡人。这些骑兵部队称得上神出鬼没,冲锋陷阵有如急风暴雨,使敌措手不及;可搜索敌情及追击残敌,又可远离本军,行动飘忽,使敌无从捉摸。
战车队则是用黄色旌旗,又细分为人力输送队、船运队及兽力运输队、护运队。除中坚主力外,其余是由民间征集。
十万部队集合在大校场中,连一丝声息都没有,只见各色旗帜在风中翻飞,盔甲鲜明,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成蟜带铜盔,全身甲胄,陪着秦王政阅兵,众文武大臣策马跟随,所到处响起一片万岁声。
阅兵完毕后,秦王政亲手解下腰悬的尚方军令剑,大声向场中士卒宣布:
“将军此去,责任重大,特赐此剑,以示托付,国以内寡人治之,国以外由将军决定一切!”
说罢以剑连击成蟜座车三次,然后双手递交成蟜。成蟜行过军礼,双后接过,带领三军高呼万岁。
秦王政和成蟜携手登上特制輼輬车,绝尘而去。
部队则回营地休息用饭,按计划出发。7
正午,秦王政和吕相国设宴灞上长亭,为成蟜将军送行,由各文武大臣相陪。在饮宴中,秦王有点不放心地问吕相国说:
“此次作战,粮秣和后勤补给上是否准备充分?”
“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各地都设有粮仓和兵站,补给足够。虽然上党地区去年收成不好,民间闹饥荒,但军用粮仓贮藏甚丰,尤其是屯留和蒲鷎两地,赵军粮仓堆积甚丰。”
“因粮于敌,原则上是不错的,但在敌手的敌粮,不可知的变化太大,不能列入我军本身,需要考虑。”
“大王英明,老臣只是提醒长安君注意这点罢了,并未将这批粮食计算在作战计划之内。”
“贤弟,你初次率领大军作战,所谓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后勤补给仲父虽有万全的准备,但你自己也要多加留意,尤其是上党地区几个城市,反反复复,民心并不向我。”秦王政转向成蟜说。
“王兄请放心,你的训示,臣会铭记于心。”成蟜意气风发地说。
多年研习兵法,如今才有实用机会,他是早就跃跃欲试了。
“嬴将军,”秦王政又举杯嘱托大良造嬴和说:“王弟没有实战经验,一切还请将军多加照顾,将军追随蒙骜将军南征东讨,身经百战,寡人是相信得过的。”
嬴和为宗室人员,十六岁从军,今年已四十五岁。他身材魁梧,方口隆鼻,浓眉大眼,留有一脸络腮胡,相貌极为勇猛。他追随蒙骜多年,自蒙骜死后,多不得意,也是属于反对吕不韦的宗室派。
“臣不敢,”他连忙长跪举杯祝秦王政说:“此次攻赵,臣敢保证,必将全力辅佐长安君重定上党,只是粮秣及兵员补充有待相国的操心。”
“嬴将军这点请放心。”吕不韦也举杯回敬。
祖道宴毕,秦王政命群臣散去,不必侍候,他携着成蟜的手,走上高处一座凉亭内。只见远处群山翠绿,长河如带,偏西的夕阳洒照在山坡,染上一片金黄,他不觉动了依依惜别之情。他感叹地对成蟜说:
“祖父孝文王儿子嫌多,寡人兄弟却恨太少。这次吕相国建议贤弟领军,寡人是不太赞成的,但他言道,上党赵军军力薄弱,不足为惧,只要我大军一到,必可如汤泼雪,很快平定。同时贤弟和寡人都行冠礼在即,等到贤弟建立这次功勋后,正好名正言顺加封。”
“这是吕相国的美意,臣弟心领了。”不知为什么成蟜总感觉得到,吕不韦对他不存好意,但如何不好法,他却说不出来。
昨晚他曾到老人处辞行,老人没说什么,只告诫他,行军作战要注意后勤补给,设法因敌而食,不能太依赖后方。他听得出老人话中有话,却又想不出所以然来。
但这些怀疑很快就被他强烈想建奇功的企图心排除掉了。独当一面,扬名天下,这不是他自幼就梦寐以求的吗?贤弟此次平定上党以后,是愿意封居当地,还是回国辅助寡人?“秦王政突然发问。
“王兄问此话是什么意思?”成蟜不解反问:“王兄喜欢臣弟怎样就怎样。”
“还是回来辅助寡人的好,吕相国太过专权,早已引起一般宗室大臣不满,寡人预料,我要亲政还得经过一番奋斗,才能真正掌有实权。”
“臣弟这次征伐一完,必会很快回来。”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父王生前授权吕不韦太多,如今他的势力遍植朝野上下,加上蒙骜、王齮这般重臣又前后凋谢,寡人未亲政,只是素食尸位,恐怕亲政后,仍只是个签押盖玺的傀儡!”
“王兄为何悲观怀疑到这种程度?”成蟜惊问。
“不是悲观,也不是怀疑,你可知道,这次嫪毐封侯,你的领兵伐赵,全都是他和太后商议定案,才交由寡人用玺!”秦王政恨恨地说。
“啊!”成蟜惊呼出声,但他随即安慰秦王政说:“目前如此,王兄亲政后自当改变。”
“贤弟注意,目前领军者多半是吕不韦的人,这十万精兵的将校则多为宗室人员,吕不韦也许是想将这股军力消耗或长驻在国外,所以你要尽量保持实力,早日班师回朝。依寡人的判断,要想确实掌握政权,还有一番曲折。”
“王兄也许是多虑了,”成蟜叹口气说:“不过臣弟我总是站在你这边的。”
“记住你今天这句话!”秦王政也叹口气说:“争权夺利真是可怕,古来父杀子,子弑父,兄弟相残,可说是史不绝书。”
“臣弟相信我们之间不会这样。”成蟜说。
“回宫吧,本来在贤弟出师之际,寡人不应讲这些话,但用意在要贤弟提高警觉。”
两人又携手下得高处,乘车回宫,临行前还有一次御前会议。
成蟜率领十万大军,兵分两路攻赵,以平定上党反叛。一军由前军都尉宫大夫秦敢率领攻蒲鷎,一军由成蟜本人领军攻屯留,两路进攻,互成犄角之势。
秦敢攻蒲鷎还经过一番辛苦,而成蟜大军直入,未遭遇任何抵抗。等到进入屯留城,才发现竟是一座空城,精壮男人皆已撤走,只留下一些老弱妇孺,而粮仓也是搬运一空。赵军这次撤退,采取的是坚壁清野战术,田里的农作物能收割的收割掉,来不及收割的就放一把火;能征作军用的骡马牲口以及能食用的家畜,全都带走或收藏起来。
成蟜及嬴和开始还想因粮于敌,但派军队搜查的结果,不但搜不出粮食,那些老弱妇孺反而伸手问秦军要吃的,而原有秦国派出的地方官吏,不是被赵军所杀,就是俘虏走了,民间行政系统整个形成真空。成蟜不得不重新建立军政府,但找不到当地人出任,只有派秦军人员兼代,民众之间纠纷因之大增,军民之间各种事件也层出不穷。
就在此时,赵、魏、楚三国暗中又军事合作,不断派出小部队骚扰秦军的补给线,能够抵达前方的军用物资越来越减少,越来越困难。
再加上赵国的骑兵加紧实施游击战,专事攻击秦军的小部队和后勤设施,弄得秦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不得不加派兵力警卫,因此弄得兵力分散,处处都得设防。
赵国旗兵自赵灵王改制,穿胡服、习胡射后,已成为诸国中第一流的骑兵部队,这次更发挥了它的奇袭和行动灵活的特长,使得秦军防左救右,疲于奔命。
成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