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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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始皇大传- 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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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武和秦王惊诧地看着她。
  “恕臣妾直言。”王后转向秦王政说:“陛下不是因而知道苛政猛于虎,在百姓的心目中,大王比老虎更可怕吗?”
  蒙武吓得脸色苍白,深怕王后的直言会引起秦王政的暴怒,他的喜怒无常乃是群臣所深惧的。
  真所谓一物降一物,秦王政不但不生气,反而若有所思地点头说道:
  “经王后这么说,我才明白今天的收获实在不小,不过寡人总想听听百姓对我的看法。”
  “臣有一办法!”蒙武说。
  “快说!”秦王政催促。
  “人在喜极泣极、失去理智的时候才会吐真言,还有就是喝酒五分,天不怕地不怕,豪气干云的时候也敢吐肺腑之言。明天不如大王只带臣一人,换件市井人物常穿的衣服,混在这些人中间喝酒,等他们酒醉,臣再以话题逗引他们发言,就不怕听不到真心话了。”
  “此计甚好!”秦王政拍案说,接着转脸问王后:“你看怎么样?”
  “臣妾早跟陛下约定,为陛下管理后宫及照顾陛下生活起居,外界政事一概不过问。”王后摇头不愿置评。
  “怎么这样说!”秦王政发急:“这又不是什么军国大事,何况你刚才就已插口了。”
  “王后也赐点看法吧。”蒙武在一旁劝解。
  “好,我说,听不听得进去是你们的事了。”王后微笑着说:“其实市井人要发哪些牢骚,不用听也知道。商人一定会骂税捐太重,生意难做,土地和重要原料全为国家掌握,再不像吕不韦相国时代可以垄断操纵,因此再也不容易发大财。至于那些游侠无赖一定怨恨法律太严,逼使他们的活动空间越来越小,不像燕赵等地的同行那样如鱼得水,如鸢飞在天的自由自在。”
  “王后的话虽然不错,但在市井之中,人们茶余饭后酒酣耳热以后,多少我们可以听到一点基层民众的心声,这就是历代贤王专设采风之官,到各国搜集歌谣传说的原因。”蒙武在一旁说。
  “你们都错了,这些放言高论的人都不是真正的秦国基层。秦国真正的力量是在那些农民和工匠,平时他们默默耕种或制造,提供全国所需的粮食和生活必需品,战时服役从军,拿起武器拼杀,年纪大的,不能上战场杀敌,还要在后方从事各种劳役,这些大都是不说话的,可是他们占全秦人口的百之九十以上。所有君主能听到的声音,不是士大夫的今古制度之争,就是怨叹个人的怀才不遇,再不然就是大臣营党结派,攻讦对方。真正出钱流血的基层百姓是没有声音的,要有的话也只是抱怨上天,今年的风不调雨不顺,或者是战争留下的孤儿寡妇哭父、哭夫、哭子的声音!”王后的声音越来越激动,最后眼睛里闪出泪光。
  秦王政和蒙武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接下去。许久,秦王才以打圆场的口吻对蒙武说:
  “那明天我们去农村走走。”
  “是,遵命!”蒙武恭身说。
  他们打扮成专在农村地区售卖日用品的小货郎,青衣短装,头戴毛毡小圆帽,脚穿翘头长靴。虽然秦王政气度轩昂,举止之间掩盖不住他的王者之风;蒙武俊秀洒脱,怎么看都不像在风尘中打滚的行商,但藉着这种身份,却很容易地接近了这些其实的农民。
  为了怕露出马脚,他们只骑了两匹驽马,没带任何从人。怕自己根本不懂小货郎如何卖货,引起别人的怀疑,他们没带任何货物,只托言货已卖完,他们是赶回咸阳城去。他们藉口马要喝水,或是人肚子饿了,问村夫农妇要水买食,乘机进入民家,和这些憨厚的男女老幼闲聊。
  他们发现,果然正如王后所说,这些农民对国事一无所知,而且也不想知,他们奉行着千千万万年来的农家信条,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努力耕耘,就有收成。年成好,足以仰食父母,俯蓄妻儿,他们就谢天谢神,感谢祖宗保佑。天时不好,粮食欠收,他们只有自己收紧裤带,忍饥受冻,却得将该缴的田赋充公,或是将大部分仅有的收成交给地主。他们很少怨言,缴赋交租是应该的,天时不好是他们做错事得罪了天、神,或者是祖先,所以不下雨或是涨洪水来惩罚他们。
  他们很多人甚至不知道嬴政这个名字,更别说是王绾、蒙武和李斯了,他们只认识县里的衙役和乡里的亭尉,因为衙役来了,表示该交田赋了,交不出家里就会有人被抓去关,抓去挨鞭子;亭尉带着亭丁敲锣召集他们讲话,就表示要打仗了,他们的年轻男子要去当兵,又得多缴一份战时田赋。
  最后秦王政和蒙武在黄昏的归途中,进入一家大约有七、八百户人家的大村庄,看来这处庄子还算是富裕的。
  田里的麦子已黄,随着晚风兴起层层麦浪,暮霭中,田野到处是牧童赶着牛羊的吆喝声,对照着天边的晚霞,好一幅美丽的原野画。
  村口大批的儿童在嬉戏,夹杂着母亲的唤儿回家声,村子周围有着各种花树,枝叶茂密,传来阵阵花香,村里除了大多数的茅顶泥墙房屋外,也点缀了不少砖墙瓦顶大宅。
  “陛下,天色不早,该回宫了。”蒙武器奏。
  秦王政正专心看着一堆儿童在玩骑马打仗的游戏,虽然游戏是假的,孩子们却玩得非常认真,直到双方真的动手动脚打了起来,哭闹喊叫乱成一团。
  “怎么真打起来了!”骑在马背上的蒙武感到好笑。
  “秦人喜斗好勇,连孩子都如此,但这就是寡人征服天下的本钱。”秦王政在马上自言自语,完全没理会蒙武在说些什么。
  直等到喊这些孩子吃晚饭的家长冲入战团,这些孩子才作鸟兽散,跑不掉的各被各的家长拉耳朵,扭着手臂,边骂边打地拖回家。
  秦王政和蒙武都看得笑了。
  可是进得村庄却发现气氛不对,全庄都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下。
  几乎家家户户都贴着白色素绢,上写“祭奠”两个大字,门口的香案上摆着鲜花时果,还有杀好去毛的鸡鸭和猪头,两旁点燃着香烛。
  门里传出哭泣声,有的是细语轻泣,有的嚎啕哭诉。
  “这是怎么回事?”秦王政忍不住问:“难道这个村庄发生瘟疫,不然怎么家家户户都有死人?”
  “待臣进去看看。”蒙武说。
  两人翻身下马,找到一家围有竹篱笆的茅屋,看见一位六十岁左右的老者带着两个男孩,正将祭奠完毕的香案搬回屋内。
  蒙武向前施礼说道:
  “老丈,我们两人为行货小郎,售货完毕,想转回咸阳,现在人马都饥渴了,是否能卖点吃的给我们。”
  老人打量了两人一眼,很客气地说:
  “在乡下,粮食果菜都是自己种的,也不知道怎么个卖法,两位凑巧今晚来到,远来就是客,不嫌弃的话,请进来一起用饭。”
  秦王政和蒙武也就不再推辞,道谢一声跟着老人进屋。老人转身要那个半大小子料理两个人的马去了。
  屋内有一个中年妇人红着眼睛在摆饭桌,看样子是刚才哭过,另外在堂屋的里间,还隐隐约约地听到哭声。
  老人招待两人坐下用饭,饭罢,秦王政忍不住问道:
  “贵庄今天几乎家家户户都在办祭悼,难道发生了什么不幸事情?”
  老人叹了口气,怀疑地望着秦王政说:
  “小哥不是秦地人?”
  原来秦地人一向好客,但自从商鞍变法后,鼓励民间互相监视检举,匿奸者与作奸犯科者同罪,城市人家早就不愿接待陌生人,不过这种顾忌还没流传到淳起的乡间。
  “小的是咸阳人,自小在赵地长大。”秦王政知道自己是一口邯郸口音,只有如此说。
  “难怪小哥不知道了,秦国连连与各国打仗,每年都要死不少人,尤其是二十多年前与赵国的长平之战,秦国十五岁以上精壮差不多死伤了一半。要是按照每家死者的忌日祭奠,村子里几百户人家,死者上千,那天天都会有哭声,于是公议出一个办法,规定在每年今天一起祭奠,免得天天有女人哭,真是烦死人了。”
  秦王政听得心头一震,这样一个小村庄,历来就战死了上千人,那秦国全国应该有多少?
  “这是指长平战役以来所战死的人?”蒙武问老人。
  “当然,要是自孝公建国扩疆,那就数也数不清了。”老人陷入回忆说:“老朽也参加过长平之战,那次战争的确惨烈,本来秦律规定父子同在军中者,父可解役回归,但当时我正担任村长,征召的人数筹不足,虽然我已四十多岁,我还是带着村里的备卒去了。我和长子同时参加了长平之战。”
  “老人家有几位公子?”秦王政问。
  “本来有三个,眼下一个都没有了。”老人悲叹地说。
  “都住在哪里?”秦王政顺口问,心想也许是出外经商或游学去了。
  老人用手指着堂屋中间苦笑的说:
  “喏,都住在那里!”
  秦王政和蒙武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在黯淡的油灯之下,看到祖宗牌位边另有三个小牌位,上面的字迹看不清。但在堂屋中央挂着一块匾额,上写着“一门三忠烈”的大字却看得很清楚,惭愧的是,匾额上的署名还是嬴政他自己。
  当然,这匾额的字不是他的亲笔,每年发出多少块这类匾额他也不知道,但必须有特别事迹和奇功才能得到这种匾额,这是法令明定的。
  这是秦国民众心目中的殊荣——能得到大王“亲笔”题字赞扬的御匾。但秦王政自己在心里想:
  “白发人送黑发人,连丧三子,为这块匾付出的代价未免也太大了!”
  “长子在武安君白起麾下任军吏,战死于长平之役,次子阵亡于攻韩之战,最小的小犬死在十一年的攻邺战场上。”老人指着神案墙上挂着的一片看不清的东西又说:“那些都是我三个小犬在战场上掳获的纪念品,其中也有历次战争中所得到的褒奖令和勋牌。”
  老人一一指点,娓娓道出来历,如数家珍,三个儿子用性命换来的这些东西,的确也算得上是家藏珍宝。
  秦王政听得内心激动不已,他暗示蒙武问老人需要什么帮助,于是久在一旁沉默的蒙武说:
  “老人家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
  “需要?”老人似乎听不懂他的问话,他偏着头想了很久,才说出一句话来:“也许我需要的是一个儿子!”
  秦王政和蒙武闻言苦笑,却听到房间里的啜泣声变成嚎啕大哭,另一个较年轻的女人声音在细声安慰。
  老人紧皱着眉头说:
  “那是老朽的老婆,自长平之战丧去长子后,二十多年哭到现在,每晚都哭,眼睛都哭瞎了。刚才收拾饭桌的是次媳,那两个半大小子就是她生的,一个十二岁,一个十五岁,十五岁,嗯,明年就要参加材官训练,再过两年又可以送上战场了。”
  秦王政和蒙武听不出他话中的含意,不敢插嘴。
  “我真的需要一个儿子!”老人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像是跟谁在生气:“我老了,身体也不怎么好,老婆眼睛瞎了,什么都不能做,田里屋里,内内外外,全靠媳妇一个人在支撑。”
  “老人家,您两个孙子都快大了,您会享得到晚福的。”秦王政婉言安慰。
  “孙子?晚福?”老人欲哭无泪地笑了:“早些年庄里的人哪个不说我有福气,妻子贤慧,儿子一个比一个俊俏能干,最要紧的是个个孝顺。现在怎么样?”老人瞪大眼睛看着秦王政:孙子,我真希望他们不要长大,就这样待在身边,至少还可以帮家里看牛砍柴,挑水打杂,一长大送上战场就什么都没有了。“
  “蒙武,我们要全盘解决后顾之忧的问题。”秦王政悄悄地说。
  “是,我们是否要多给老人家点金子,以作安慰?”蒙武也悄声问。
  “我们需要根除整个问题!”秦王政摇摇头。
  老人一直在旁注意蒙武对秦王政说话时的恭敬神态。
  “老人家,今晚打扰太多,该告辞了,”秦王政起立抱拳作揖:“改日再登门致谢。”
  “不要客气,招待不周,”老人又恢复了先前的谦和冷静,他不断来回端详着秦王政和蒙武:“下次经过的时候进来坐坐。”
  “我们会的。”秦王政恳切地说,他看着灯光下老人脸上的皱纹和满头白发。
  “次子和幼子不死,该和你们差不多大,”老人意犹未尽,有点依依不舍地说:“其实,在这个庄子里,我们家不能算是最糟的,至少生活还过得去,有的人家只剩下一个年轻寡妇,上有年迈的公平,拖着四、五个幼小孩子,那才叫惨!”
  “老人家,告辞了,”蒙武取出一锭大约二十两的金子放在桌上:“这点小意思给两位小哥买点糕饼吃。”
  老人先当是铜钱,不经意地说:
  “说好不要给钱的。”老人拿起金子要塞还蒙武,这时才发现不是铜钱,他脸色突变地对秦王政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我们是咸阳本地人。”蒙武笑着说,想转移他的注意力。
  “哦,对你我真的很面熟,尤其是你的鼻子和突出的胸部,真的和他很像!”
  “老人家说小的像谁?你的幼子?”秦王政有点紧张,拆穿了身份,麻烦可大了。
  “不,像主上,但主上怎么可能到这里来!”老人搔搔头。
  “是啊,主上怎么会来这里?”蒙武笑着打混。
  “小的真像嬴政吗?”秦王政笑着问。
  “老朽只远远的看过主上一次,也就是受领这块匾的那次。”
  “你恨嬴政?”秦王政再也忍不住要何:“害得老人家丢掉三个儿子,嗯,至少有两个儿子是丢在他手上。”
  “真是年轻不懂事,你怎么连名带姓直呼主上?”老人责怪地摇摇头:“我不恨他,有些人会恨,但我告诉他们,秦国不打别人,别人也会打到秦国来,与其别人打我们,不如我们打别人。至于各家的境遇,只有看各家的命运了。”
  “老人家的话真够卓见。”秦王政转向蒙武说。
  “我只恨生在乱世,乱世人不如太平狗,这倒是真的。”他看着蒙武,突然又恢复刚才的话题:“你们不是常人,不然哪来这多金子?”
  “小的家里还算富裕,这点金子老人家拿去,也许可以为这个村子做点公益事情。”
  老人想想说:
  “也好,那老朽就收下了。”
  那个半大小子进来说马已备好。
  秦王政和蒙武迅速上马,像逃走似地驰离庄子。
  当晚,秦王政再怎样也无法入睡,他对是否要发动一场征服天下之战,内心陷入了矛盾、焦急和徬徨,他始终徘徊在该不该的问题上。
  为了能睡着,他甚至召了苏夫人来侍寝。往日这是他治疗焦虑失眠的最有效良药,每逢失眠,只要召个姬妾来,经过肉体的放纵和疲劳,他总是能立刻转个身就进入梦乡,将一切问题拖延到明日。
  但今晚这剂猛药并不管用,在做爱的时候,他进入不了状况,头脑反而更清醒活跃,想的还是该不该发动这场战争的问题,完事以后要近侍送走苏夫人,他更是精神益发亢奋,一点睡意都没有。
  不得已他只有披衣起来,在室内转动,就像头囚在兽笼的猛虎想找出路。
  长时间转动和内心焦急的结果,他的精神变得恍惚起来,仿佛觉得自己变成了两个人在激烈争论着。
  “你的祖先为了扩大疆土,为了要参加争取中原盟主,不断耗费秦人的生命,就像割取韭菜,刚冒出新的成熟叶子,立刻就割走了,那样小的村庄不到三十年就丢掉上千条生命,你还想发动一场不知如何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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