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想的还是早日息影林下,为你灯下纺纱课子!”齐虹叹了口气:“蒙武,你会不会骂我太不知足?”
在蒙武和齐虹走了以后,秦王政忽然又想起韩非这个人。
他笑着对王后说:
“我军已攻占平阳诸城,如今正在整顿休补,隔进攻邯郸还有一段闲暇时间,要不要找韩非来谈谈以法治国的道理?”
“我自读他的《孤愤》、《说难》等书以后,也一直想见见他,当面向他请教,只是说要他来,他就会来,没有这么容易,而且也非待客之道。同时,听说他为人甚为孤芳自赏!”
“这寡人自有办法,请不来一个韩非,寡人如何求才招士,又如何平定天下!”
秦王政哈哈大笑。
王后暗暗皱眉。
第十四章 韩非遭忌
在秦王政巨大压力下,韩王只得派韩非出使秦国,希望能藉韩非的游说,缓和一下秦军的攻势,让韩国透一口气。虽然韩王安对这位堂兄学者并不抱太大的希望,他总认为韩非只知道谈理论,本身并不通晓权变,而且性急口吃,有时说话会得罪人,但他抱着希望,既然秦王如此看重他,多少对韩有利。
韩非以前也曾对他多次进言,要他建立制度,注重法治,他总觉韩非立论迂阔,短时间见不到效果。而韩国地小力弱,夹在楚秦两大之间,两强交战,它必须在中间遭殃,如今秦国更是明目张胆,公开宣称要去掉这根哽喉咙的鱼骨,韩非还在跟他说什么人性本恶,需要法律来规范,现在送他到秦国去,至少可落得一个耳根清静。
秦王政对韩非倒是竭诚欢迎的,在召集百官上殿,隆重的接受韩非呈上的国书后,晚间更以国宴招待,丞相等大臣作陪。
宴毕,秦王政待群臣散去,单独在南书房招待韩非,连赵高都未带,李斯也未奉邀,两人都是又羡又妒,恨得牙痒痒的。按照秦王和王后的约定,进得南书房的都是贵客,除了两人以宾主之礼相待,奉添茶水都是由王后亲自动手。
王后也读过他的〈说难〉、〈孤愤〉等书,内心对他敬佩得不得了,甚至为〈说难〉中的弥子瑕故事,触动怀抱而流过泪。能见到作者本人,当然非常高兴,舍不得离开,于是她就留下陪着秦王政,听韩非大发议论。
秦王政对韩非也是一见就有好感,只见他长得面目清奇,留着三绺清须,悬胆鼻,方口,长眉,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充满着智慧的光辉,行止之间自有他的贵族气度。
韩非虽不像一般辩者口若悬河,说话却也是条理分明,层次清楚,不兴奋激动的时候,口吃并不严重。不过由他两眉间深长的皱纹,秦王政以老人所授的相人术告诉自己,这人很容易兴奋激动,当然口吃的机会也就多了,和这种人辩论,最好的战术就是说歪理刺激他,最好是对他作人身攻击,很快他会气得连一句话都说不清楚。
当然秦王政不会这样,他请他到南书房来,就是要听他有关建立法治制度的见解。
因此,他们先交谈了一点天下大势和各人的看法,秦王政从他那里得到不少策略上的好构思,但只要韩非一提到韩国问题,秦王政就将话题转到别的地方去。
于是,韩非心里明白,秦王灭韩的意志是不可动摇了,他找他谈话完全是为了要和他研究秦国的法治推行。
他们谈人性善恶问题,谈建立法治制度,韩非的议论都深获秦王政心,王后也在一旁听得入迷。
“韩先生就留下来协助指导寡人吧。”秦王最后要求。
“臣有自知之明,著书立说尚能当行,处理政事、待人接物,就非臣之所长了。”韩非推辞说。
“先生这句话就不对了,”秦王笑着说:“著书立说目的也是为了用世,否则留给虫咬,岂不是白辛苦一场。”
“各人天生性格和禀赋不同,”韩非微笑着解释:“有的辩才无碍,机智善变,适合奉使国外,不辱君命;有的雄才大略,目光远大,适于为人君筹划策略;有的细心严谨,勤于治事,可为主上牧民施政。”
“先生自认是哪种典型呢?”
“臣性急口吃,又多牢骚,只有关在家里著书,舒解一下郁闷了。
“先生所言恐怕太过谦虚了!”秦王政摇头说:“据寡人所知,先生也曾数度劝说韩王,怎么会没有一点用世之心?”
“眼看故国削弱,而主上尽用些谄媚阿谀的大臣,臣太过着急,不自量力作些无用之谏乃是有的,至于说参与政事,那就不是臣的本意了。”韩非仍然固辞。
“其实,”王后在一旁插口说:“请韩先生留下为秦建立或是修改一些秦国刑名制度,那不是两全其美吗?”
“商君为秦订下的法令制度已经够完备了,”韩非说:“问题是在执行。”
“难道先生认为秦国执法有什么不妥之处吗?还请指正。”秦王说。
“执法贵在平等,不能有法外之人,最好连人君也不能例外,”韩非看了秦王政一眼又说:“儒用文乱法,侠以武犯禁,权贵显要不服法律限制,执法者多歪曲法令来将就个人,这都是法无法彻底执行的主要原因,所谓上行下效,因此罚应自上起,而不是所谓的刑不上大夫!”
“先生此言正合吾心!”秦王政击案称善:“今后寡人就要照此做了。”
“先生言'说难',我们主上倒是很容易说服的。”王后在一旁凑趣。
秦王大笑,韩非亦不觉莞尔。
谈着谈着,不觉东方已白,又该是秦王上早朝的时候。
秦王吩咐近侍传诏奉常,为韩非准备常居之处,他想将韩非留下,收为己用。
临散前,秦王突然想起一件事问韩非说:
“姚贾这个人先生可曾听说过?”
“姚贾此人是臣旧识,甚有才干,”韩非是学者脾气,有话直说:“他曾做过魏国大梁的门监,但常做些收贿买放之事,后来为人告发,逃到赵国,由人介绍在赵王跟前为臣,最后又因事被逐,大王为何问到这人?”
“哦,没什么,只是顺便问问罢了。”秦王脸上出现了不愉之色。
其实由于李斯的极力鼓吹,以及姚贾本人的办事能力,秦王政已封姚贾千户食邑,尊为上卿。
而韩非这段无心的老实话,又由李斯派在秦王身边的耳目传到李斯和姚贾耳中。
在李斯府中密室里。
李斯、姚贾和赵高正在烛光中谈韩非的事。
“根据主上和韩非深谈通宵,王后在一旁亲自添茶水的情形看来,韩非已得到主上的欢心,”李斯紧皱着眉头说:“韩非一受到重用,就没有我辈安身的余地了。”
“这是你自己引狼入室,怪得了谁?”赵高阴阳怪平地尖声说:“谁教你要在主上面前将他说得那样好!”
“其实我并没有什么美言,只是顺着主上的意思说了几句罢了,想不到会将这个祸害带进来。”李斯叹口气说。
“你们还好,我可惨了。真想不到的是我,无端端的他要在主上面前说我的坏话!”姚贾哭丧着脸。
“先别争论,现在我们三个共同想个办法,看怎么可以除掉这根眼中钉。”赵高阴沉地说。
三人暂时沉默,烛光在三人脸上晃动,暗亮不定。
姚贾生得五短身材,却有个特大号脑袋,额头宽广表示他的聪明,眼大,耳大,鼻和口都大,在相人术来说,属于早年得志的奇相,唯一的缺点是眼无定睛,和赵高一样,说话想事,都在骨碌碌的转个不停。
他们三人如今已结成一党,是秦王政面前最红的亲信。
赵高不必说了,名虽仍为中车府令,却掌管着秦王的印玺和机要文书,秦王批阅文书,有时还会问问他的意见。
姚贾负责为秦王献策,举凡军国大事都会出题要他拟订对策,乃是秦王政最信任的策士。
李斯官居廷尉,总管全国司法,自从司法改制后,全国廷尉以下一直到最低层的亭尉,都形成了一个上下、左右有指挥联系关系的体系,廷尉不但掌握中央官吏的生杀大权,也是全国最高司法首长,权限比以往大得太多。
最重要的,他还掌握着对国际之间的间谍组织,对客卿还负有监视任务,凡是客卿都对他畏怕三分。
他们三人联手已将蒙武逼得心灰意冷,自动请求随王翦出征韩国,担任他的裨将。秦王政虽然有点舍不得他离开身边,但念他是将门之后,自小学习兵事,要想大成,当然要先去军中磨练和建功,也就勉为其难地准了。
目前他们排挤的对象是国尉尉缭,李斯搜集到他以前在魏国任官的优良忠心事迹,用来反证他对魏国太忠,来秦目的值得怀疑。
秦王对尉缭日益疏远,早想去掉他的国尉职位,一时还找不到人来替代,好在秦王军政大权都是一把抓,国尉只是承他的意旨办理军政方面的日常事务,尉缭暂时换不换没多大关系。
三人想了很久,姚贾最先开口说:
“这件事有关我本身,主上不问起,我没有机会辩白,希望两位助我一臂之力。”
赵高转动着眼睛,拍拍脑袋说:
“依我的看法,对付韩非还是可用对付尉缭的那一套办法。”
“你是说搜集他忠于韩国的证据,证明秦国不能用他?”李斯有点不解地问。
“正是,主上多疑,只要提出证据让他自己去想,不要建议他该怎么做,这样反而最有效。”最了解秦王政脾气当然莫如赵高。
“其实,”姚贾拍拍大头说:“照你们这种反证法,主上最该相信的应当是我!”
“为什么?”赵高、李斯同时不解地问。
“因为我不忠于魏,又见逐于赵,不只有死心塌地地对秦效忠了吗?”姚贾转动着眼睛,摇晃着头,活像舞台上的小丑。这倒是真的!怎么天下会有如此无耻之人!
但他和他们是站在一条阵线上,要对付那些宗室和旧臣,他只有和他们联手,实际上内心中,他厌恶赵高的丑陋猥琐,也恐惧他的阴险毒辣。至于对姚贾,他怀疑秦王政在用人上面,头脑是否出了问题。就算他不知道姚贾的过去,看这种长相也配食邑千户,拜为上卿?
不过回头一想,他不觉哑然失笑,姚贾不是他极力推荐给秦王的吗?不是在呈报他过去资料时,有意向秦王省略这两段的吗?
李斯在烛光下的脸也显得神情不定,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自己这样做法不也是极其矛盾?虽然他李斯在秦王面前,还不至于像赵高那样像条哈巴狗,或是像姚贾那样装小丑,可是在别人的眼中他像什么呢?
称得上是自己知己的蒙武,不也是因为他和这两个人合流而疏远他,甚至为了眼不见心不烦而主动请求率兵出征?
也许,唯一能用来安慰他自己的就是那句话——大海不嫌污流,所以形成其大。人至清就没有徒众,就像水太清不会有鱼一样。
“李大人在想什么,想得如此出神?”赵高问。
“哦,我在想,姚兄的话也许有道理,”李斯好久才回过神来说:“我们三人轮流在主上面前说韩非的好话,不断说他如何如何忠于韩国,主上是举一反三的聪明人,他会明察到韩非绝对不会忠于秦国!”
“我还知道主上是个极端果断的人,自己不能用,绝不会让别人用!”赵高嘿嘿地笑了。
“不,也许我们不应做得太绝,将韩非撵出秦国也就够了,他到底是我的同窗。”李斯有点犹豫。
“打蛇不死反遭咬,斩草不除根,明年春又生……”姚贾在一旁笑嘻嘻地长吟。
三人有意无意地在秦王面前,轮流不断说韩非的好话,这个策略不久就见到效果。
那天,秦王政在早朝以后,召李斯到便殿谈话。两人坐下以后,秦王政开门见山地问:
“姚贾是卿推荐的,但国际间他的风岂不太好。寡人最近还听说,他任大梁门监时常收贿买放,逃到赵国为臣,最后被逐,可有此事?”
李斯一听到召见,对如何回答有关韩非的事,他早就有了腹案,秦王不问韩非,反而单刀直入地问姚贾,他有点措手不及,一时不知该如何答复。
秦王政的眼睛微闭时长,睁开时却大得惊人,尤其是注视人的时候,所射出的目光有如利刃,使人不寒而栗。秦王政现在就是用这种眼神在等着李斯答话。
“有人说,女无妍丑,入宫见妒;士无贤愚,谤随誉至,”李斯乘着说这句谚语时,整理好了思绪,然后从容地回答说:姚贾这两件事的传言不假,但内中细情据臣所知,都是为了看不惯魏赵政治腐败,所以器官而逃。“
“为什么卿家提供寡人他的个人资料中,未谈及此事?”秦王政毫不放松,语起稍带严厉地问。
“臣是怕陛下看了,会认为臣对他美誉过当。”李斯恭敬地答复。
“哦?为什么?”秦王政不解地又问,但脸色已见缓和。
“不满时政,器官而逃,不是显得他太清高?陛下反而不敢用。”
“对啊!”秦王政击案笑着说:“不过,姚贾在寡人面前的表现并不那样耿介。”
“所谓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找到良主当然也会珍惜,就如同人君珍惜良臣一样!”李斯顺势暗赞秦王一句。
“卿家说得不错,”秦王政拍案哈哈大笑:“寡人险些为韩非所误!”
李斯没插话,脸上也未露出任何惊诧。
“对了,”秦王政又问李斯说:“寡人要的韩非个资料,卿家何以尚未提出?”
“臣正在为难,韩非是臣昔日同窗,交情匪浅,若照实情说,陛下或许会认为过于吹嘘,但不照实情说,臣又良心不安。”李斯一脸犹豫。
“当然实话实说,”秦王政语其中带点责备:“卿家未听说过'内举不避亲,外举不拒仇'这句推荐人的古谚?”
“臣知罪了!”李斯心中暗笑,表面却装得诚惶诚恐。
“那就说吧!”秦王政微笑说:“好的坏的都照实说。”
“据臣所知,韩非对国至爱,对君也至忠。”李斯说到这里停住等秦王政问话。
果然秦王政“哦”了一声,随即问道:
“他忠君爱国有何事实证明?”
“据臣所知,他为了劝谏韩王建立法治,逐离佞臣,曾多次尾随韩王,拉着他的袍角苦谏,有次将韩王袍角都扯裂了!还有几次跪伏哭谏,叩头至于流血!”
“啊,”秦王赞叹的说:“寡人这里没有这种忠心苦谏的人!”
“那是大王不需要,疾风方能见劲草,”李斯又乘机奉承一句:“国乱才会显忠臣。”
秦王政微笑不语。
“据臣派在他身边服侍的人报告,在秦的这些日子,韩非每天早晚都会焚香祷告上天,祈愿上天保佑韩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能在秦楚两大之间利用相互制衡,和平地生存下去。他也不忘为韩王祈祷,求上天让他早日觉醒,将国家治理富强,每次焚香祷告,他都是声泪俱下!”
“唉!”秦王政长叹一口气:“韩先生真是忠臣!”
傍晚,秦王政在南书房批阅文书,赵高随侍在侧。
秦王政停笔抬头突然问赵高说:
“韩先生这个人你认为怎样?”
“大王圣明,哪有奴才插嘴的余地。”赵高恭谨地回答。
秦王政简单转述了和李斯的谈话,然后又问:
“赵高,你看事透彻,寡人一直很欣赏,不妨就这件事说说你的看法。”
“韩先生是韩国诸公子,对韩国的确是忠爱得令人感动,真可惜他不是秦人!”
“嗯!”秦王沉吟不语,过了很久,他忽然说:“赵高,代寡人向李斯传话,要李斯限制韩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