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踱向山坡一棵大松树下,吕不韦在身后跟着。两人在松树下一块大石头上坐下,阳泉君先开口笑着说:
“吕先生不感到奇怪,为什么我还未看清你的人,就知道是你?”
“君侯聪明,非常人所及。”吕不韦顺势奉承一句。
“倒不是孤家聪明,而是认识那匹白马,白老儿平时碰都不让别人碰一下,今天他倒舍得让你骑来,还险些作了箭靶。”阳泉君促狭地笑了起来。
吕不韦发现他笑声甜美,笑起来脸上的表情像天真无邪的孩子,同时诱发出一种近乎女性的妩媚,难怪秦王宠得他竟敢在上林大张旗鼓地行猎。
“此人自小在深宫长大,不知天高地厚,虽然贪货,但只以利诱,尚嫌不够,还得加以威胁。”吕不韦暗暗在心中找到了主意。
“这匹大宛汗血宝马,日行千里,夜行八百,据说急奔力竭,会出红汗,汗干体力立即恢复。连产地大宛,万骑马中也难找到一匹。”
阳泉君侃侃而谈马经,吕不韦却在心中接连叫苦,但又不敢打断他的话头,他只得顺势讨好地说:
“君侯博学,臣今天算是一长见闻。”
“这种马杂色马尚偶尔见到,纯白色更是十年难得一见,”经吕不韦一奉承,他谈马谈得更有劲:“此马本来是西域献给大王的,因为性情刚烈,主上年事已高,不适合骑乘这种马,要是用来驾乘,却又找不出同样的四匹,同时用这种宝马驾车,也未免暴殄天物,是不是?”
阳泉君又是一笑,吕不韦心头跟着一震。
“孤曾向大王要过这匹马,大王论这骑马既然不适合他骑,就更不适合我,大王爱惜孤家,怕我出事,”阳泉君继续说:“他说,烈马应该配勇将,所以就赐给了武安君白起,武安君舍不得让它上战场,就转给了他兄弟白翟饲养。”
阳泉君似乎口说干了,用舌头润了润他殷红得像涂了胭脂的嘴唇,又说下去:
“这样一来,孤家可倒楣了,本来年年赛马,孤的那匹乌骓,三年都连得冠军,为我赢得不少彩头和面子。这匹汗血马去年一上场,竟将孤那匹乌骓丢在后面三十多丈,吕先生懂不懂赛马?”
“齐赵之地,也有赛马胜事,臣倒是没参加过。”好不容易轮到吕不韦说话,但仍然拉不上正题。
安国君以手上马鞭一拍脚上皮靴,带点恼怒地说:
“吕先生,三十丈!平日赛马相差距离都是以马头和马身计算!明年三月赛马盛会,真希望吕先生能参加。”
说到这里,他似乎发觉到吕不韦在等他将话纳入正题,他不耐烦地站起来,皱了皱眉头说:
“假若吕先生是为安国君立嗣的事而冒死闯上林,孤认为不值得,因为安国君已决定立子傒,立嗣书几天后就会上呈大王。”
“这件事虽然重要,但还不值得臣冒死闯上林。”吕不韦微笑着说。
“什么?”这下轮到阳泉君惊诧了。他直视着吕不韦,满脸怀疑地问:“你来还有更重要的事?”
“是的,一来是奉白马主人之命,知道君侯在此行猎,特来献马为大王助兴。”
“什么?你说白老儿将马送给孤家?”阳泉君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其实,刚才见到阳泉君如此渴望得到这骑马,吕不韦就在心中盘算好了,这样嗜马若狂的人,送他一匹好马,比送他什么稀世珍宝都来得对味,等他高兴领情,再以他本身的利害关系来说动他,不怕他不就范。至于白翟那边,回去再说吧!看样子白翟不是个爱马若痴的人,总不会为了一骑马和他翻脸,尽管这是匹汗血宝马。
“是的,臣的来意正是如此。”吕不韦仍然坐着未动。
阳泉君转了几步,又在石头上坐下来,比刚才靠近了许多。吕不韦暗暗在心中高兴,看情形大宛马已开始产生效应。
“还有第二件事呢?”阳泉君微笑着问:“假若是安国君立嗣的事,孤只能说不是绝无办法,但想挽回很困难!”
吕不韦听到他已改口,内心雀跃不已,但他表面装得若无其事,他摇摇头说:
“臣不是为异人公子,而是为了君侯的安危!”吕不韦特别加重“危”这个字的语气。
“孤的安危?”阳泉君仰天大笑,神情就像听到什么笑话的孩子:“孤会有什么危险?尤其是安国君立嗣是他家的事,跟孤有什么关系?”
“君侯是否能耐下性子回答臣几个问题?”
“请讲,请讲。”阳泉君移坐得更近,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大王今年高寿多少了?”
“哦,大王十九岁登基,今年是四十七年,算来应该是六十六岁了,而且近来也体弱多病。”阳泉君脸上出现了忧色。
吕不韦心想,看样子他对秦王倒是有点真感情,他又继续明知而故问:
“不知王后生了几位公子?”
“哦,不说公子,连公主也未生一个。”
“所以君侯名义上虽然是王后的幼弟,实际上大王和王后将君侯视同爱子。”
“这倒是真的,”阳泉君面有得色:“自小是大王和王后将我抚养成人的。”
“因此大王对君侯不时行赏,据自各国及匈奴戎狄的奇珍异宝,先要君侯挑选自取,而且对君侯的建言也是言听计从,很少拒绝的。”
“这是主上和王后的错爱。”阳泉君益发洋洋自得。
“所以君侯骏马盈外厩,美女立后庭,朝中尊贵,多出君侯门下。”
“不错。”
“君侯知道吗?这就是君侯的危险所在!”吕不韦加重语气说。
“什么?”阳泉君惊诧得跳了起来,直瞪着吕不韦:“你说什么?”
吕不韦也毫不畏惧地和他对视。
“你——”阳泉君叹了一口气:“说下去!”
“臣是忠心耿耿,作品腹脏腑之言。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臣是不忍见君侯执迷自误。吕不韦义正词严地说:”君侯不怪,不韦才敢说下去。“
“说都说了,干脆说完,免得令人烦闷,说下去吧。”阳泉君笑了,天真无邪孩子似的微笑。
“反观太子安国君,门下无贵者,声色齐用,也一切都不如君侯。”
阳泉君想了一会,沉吟的说:
“不错,事实如此。”
“大王春秋高矣,一旦山陵崩,”吕不韦叹口气说:“太子用事,君侯就危险了!”
“这倒是真的!”阳泉君自言自语。
“所以君侯应早谋对策。”
“对策?如何谋法?”阳泉君显得有点徬徨:“先生有何妙计,请直言无讳,用以教我。”
吕不韦见他已上钩,心中暗自高兴,但表面仍装出慷慨激昂、士为知己者死的忠诚模样。他语气恳切地说:
“立子傒,对君侯有害;立异人,对君侯则利大无比!”
“什么理由,分析给孤听听。”阳泉君认真地说。
“子傒年幼,生母得宠,一旦安国君当国,子傒为太子,理所当然,与君侯没有一点关系。甚至嫉妒君侯得宠,一旦继位后,反而会加害王后及君侯之家。”
“有道理。”阳泉君不断点头。
“立异人情形则完全不同,异人生母不得宠,人且远质赵国,自知立嗣无望,假若君侯说动王后,助他一臂之力,他将感恩图报,一旦他得国,王后无子等于有子,君侯家也就高枕无忧了。”
“先生言之有理,但安国君已作决定,要如何挽回?立嗣本是他家的事,大王批准,只不过是一项程序。”
“在立嗣书犹未呈递批准以前,想阻止并不难。”吕不韦胸有成竹地微笑。
“什么高策?说来听听!”阳泉君好奇地想听下文。
“异人贤名满天下,这早已传到大王及王后和安国君及华阳夫人的耳中了。”
“不错,孤就曾亲自听到主上有次对王后说,此子年纪轻轻,竟能靠自己的力量,得到天下的赞扬,不容易!”
“王后如何回答?”吕不韦问。
“王后当时说,真可惜,这孩子不受太子的喜欢。”
“那就对了!”吕不韦惊喜地说:“王后早有意立异人了,只是立嗣是大王和太子的事,她不便参加意见而已,君侯只要将臣今天这番话提醒王后,她就不会不说话了。”
“但安国君那方面怎么办?”阳泉君摇摇头说:“这是安国君的家事,王后也不容插手。”
“安国君那儿,臣自有对策,”吕不韦以右拳击左掌说:
“华阳夫人无子,对子傒及生母得宠不会没有怨怼,假若让王后召华阳夫人入宫,赞夸异人贤名,再暗示华阳夫人收异人为子,此事就成了。”
“假若华阳夫人不懂暗示,甚至不理暗示,那该怎么办?”阳泉君脸上竟充满了忧色。
“那怎么会?王后和华阳夫人是同病相怜啊!只要王后一暗示,涉及自己利害,华阳夫人向安国君争取收异人为子,乃是必然的事。只要异人为华阳夫人收认,那名正言顺,他就是嫡子,嫡子立嗣,乃是顺理成章的事。”
“妙啊!我怎么没想到这点,先生果然高明!”阳泉君高兴得跳站起来,想想他也应该主动点:“这样好了,华阳夫人由先生再去说动一番,王后这方面由孤进行。”
“敬领钧命,君侯请放心。”吕不韦也站起来行礼说。
“事情谈完了,我们该打猎了,看看他们猎到些什么?”
阳泉君一举手,近侍就将他和吕不韦的坐起牵了过来。
阳泉君跨上白马,笑着向吕不韦说:
“你全身猎装,似乎早有意陪孤打猎,现在我们就将马换过来,你骑孤的马,我们比赛一下行猎,也正好让孤试一试宝马脚力!”
话未说完,他已扬鞭驰马,绝尘而去,吕不韦飞身上马追赶,很久才追上,那是阳泉君勒马含笑在等着他。
经过这场行猎后,他们更由盟友进步成朋友。
吕不韦告辞回去时,太阳已半沉在西山顶,射出彩霞万道,东方的暮霭逐渐聚合。
但在吕不韦眼中,这不是近黄昏的夕阳,而是希望无限、刚刚升起的旭日。
华阳夫人要侍女将那幅“百鸟朝凤”湘绣挂在卧室里,她越看越喜欢。
图中绣的是一位著王后装的美妇人在操琴,面目像极了她自己。对面的高大梧桐上停泊着一只凤凰,树周围飞满了各式各样的鸟,在朝拜凤凰,也是在朝拜这位美妇。美妇人背后侍立一个年轻公子——异人,孺慕神情跃然布上。
绣像相当大,美妇像有真人大小,绣得面目栩栩如生,衣裙的棱角褶痕都显示了出来。
图中是采用了文王操琴引来凤鸟的故事,只不过将图中的文王换成了她。
“这孩子真是有心人,隔了这多年,他还清楚地记得我的模样神情,连左耳垂上那颗朱砂痣他都记得,可见传言说他每日哭泣思念我,这不会是假的了。”她在想。
难得绣这幅画的玉姬也是楚人,而且身世也和她同样可怜,自小父母双亡,流落到异国为歌伎,因为色艺受到贵人的欣赏纳为姬妾。
她已经是修成了正果,由姬妾扶正为夫人,如今又成为太子妃,将来更会成为母仪全国的王后,玉姬会怎样呢?是否她们前半段的路相同,后半段也会抵达同一目标呢?
听吕不韦说她人长得极美,而且面目也有点像她,看这幅绣像,更想得出她的慧心巧手。
巧手和慧心应该是相连的,她在少女时代也是刺绣巧手,设计绣出的湘绣,人见人夸。后来学琴学歌也是如此,真的是心慧百事通,手巧的人做什么都巧。
也许玉姬目前还不如她,但有一件却远胜过她,她怀孕了,而她自十五岁受幸,二十多年都无法有孕,如今更是绝望了。
她本来不愿管立嗣这件事,丈夫姬妾多,孩子也多,尤其是公子就多达二十多个,按照秦律和家规,这也都是她的儿女,她不想偏心哪个。至于那些姬妾争宠,千方百计争宿夜权,她更觉得好笑,为了男人一个关爱眼神,或是说一句:今晚留在你那里吧!间反目成仇,这真是身为女人的悲哀。
她从不为这些向丈夫奉承屈迎,现在如此,年轻时更是如此。她端庄冷漠,不假丈夫以辞色,丈夫反过来尊敬她、体贴她,处处在讨她的好,这也许就是男人犯贱的天性吧!
当然她明白,尊敬讨好并不等于爱,男女之间热烈疯狂的爱通常排斥理性,但尊敬就是理性的疏远,而刻意的讨好,更是理性的虚伪,这和爱是背道而驰的东西。
丈夫也常说,她像个玉石雕成的神像,美虽然美,却只可供在神桌上,不可拿在手上亵玩。她知道他下面一句话没说出来:“你无法引发男人对你痴狂的爱!”
她需要那样痴狂专一的爱吗?当然她需要!不仅是男女间的,而是任何关系间的关怀和专注。她自小父母双亡,和唯一的姐姐相依为命,她专心一意地真爱她姐姐,但她感觉得出来,姐姐对她并不是真爱,否则不会同意舅父在她十岁时就卖掉她,而这些年来每逢表现一点亲情以后,接着很明显地就有所要求。
异人不一样,以前只是因为她可怜他生母不受重视,稍微多照顾偏袒他一点,想不到离开十年,他会日夜思念她,为她祝祷,却又不让她知道,这孩子多使人感动!
还有玉姬,和她有同样凄凉身世遭遇的楚国同乡,竟舍得花几个月的时间为她刺出这幅湘绣,真难为她了!
这才是真正爱她、关怀她的人,只是爱恋她而对她一无所求的人。
这由他十年日夜流涕思念,每天为她祝祷,却不让她知道,以及吕不韦今天见到她,出乎她的意料,竟只字未提立嗣的事就看得出来。今天吕不韦见到她,只说了异人的一些近况,最后隐约透露出异人思念故国,更渴望能回咸阳承欢在她和父亲膝下。
本来她有心理上的准备,在吕不韦为异人游说时,委婉的告诉他,她不想管这件事,而且就是想管,恐怕也无能为力。以子傒生母吴姬受专宠的现况,以及安国君下了决心就绝不改变的性格,她说了无益,反而会自取其辱,因为安国君会告诉她,所有的儿子在名义上都是她的儿子,生母只不过是代她生他们而已,她用不着偏袒谁。同时,他在和她讨论立嗣的时候,她表示过她没意见,而吕不韦来了以后,她又说想立异人,这反而会激其他的反感,只有使他立子傒的决心更坚定,因为他会怕其中有什么阴谋。
但吕不韦绝口不提这件事,她准备好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反而是吕不韦呈上这幅湘绣,侍女展开让她观赏时,泪弥漫了她两眼,当吕不韦轻语解释玉姬的身世和遭遇时,她的热泪竟盈眶而出,滴湿了绣布,她在内心狂呼:
“我一定要为这对可爱复可怜的孩子做点什么!”
她在室内转了几步,回身时,目光又被那幅湘绣所吸引,她细细地赏玩着异人绣像脸上的孺慕神情,心中涌起一阵温馨,两眼在不知不觉中又润湿了,她口中喃喃着:
“这对可爱的孩子,我真的应该为他们做点事!”
接着,她又想起昨天王后召她入宫的事。
在用过中膳后,王后要她单独陪她在上苑回廊上走走,命那些宫女远远跟在后面,她明白她有私密话要和她谈。
她轻扶着王后,看到她出现青筋的手和脂粉都已掩盖不住的眼角纹,忍不住在心中想:“王后还只五十岁出头吧?竟就老成这样!而我也是四十多的人了,再过几年就会和她一样,女人真是容易老,而身在王家,姿色又是唯一抓住男人心的本钱。”
她不禁有点伤感起来。
身旁王后在轻声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