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我,手中握着武器,便想赶尽杀绝。
“如果我恳求你,你会不会留下来?”他,傅于琛,终于也会开口求人。我站起来,“我得去淋浴,盐积在皮肤上是件坏事,我且要去吃饭。”“承钰!”“你要我留下来干什么?过一阵子还不是摆摆手挥我去,不如让我开始新生活。”“不是与他。”“那与谁呢,总得有个人呀,你喜欢谁,保罗?约翰?马可?”“你要怎样才肯留下来?”“这话叫人听见,会起疑心,谣言越传越厉害,于你更无益,这像什么话呢,你我竟讲起条件来。”“承钰,我没想到你恨我。”“不,我不恨你,我只想离开你,忘记你。”“你会回来的,承钰,请记得这只舞的名字。”我喉咙干涸,握紧着拳头,看着他离去,生命有一部分像是随他消失,身体渐渐萎靡。
我与祖在一星期后前往纽约。
我们随即注册结婚。
当夜有一个女人打电话到公寓召他,他对我说:“对不起,亲爱的,我出去一下。”这一去便是一个星期。
据祖的解释是,朋友同他闹着玩,哄他上了游艇,船驶出公海,他根本无法回来,除非游泳,但是他怕有鲨鱼。
我记得我回答:“那是个好故事,有没有考虑往荷里活发展?他们那里需要编剧。”一结婚便成为陌生人。
但是祖对我有好处,他带我打入他的社交生活圈子,洗掉我的土气,对于纽约客来说,即使你来自金星,你还是一个土包子,他们没有公然瞧不起我,也没有正视我,我把握机会认真吸收。
袁祖康纵有一千一万个缺点,他不是一个伪善的人。
而且他是他那一行的奇才,他遵守诺言,助我打入国际行列,不到一年,我已是标格利屋的长驻红角,再过一年,我们飞到利诺城办离婚手续。
代价:大半财产不翼而飞。打那个时候开始,我警觉到八个字数目的金钱要消逝起来,也快似流水,同时也发觉金钱可以买到所要的东西,这笔钱花得并不冤枉,连自己都觉得现在的周承钰有点味道。
两年的婚姻我们很少机会碰头,我总是出差,他总是有应酬。有时不相信他记得我的名字,逢人都是亲爱的,没有叫错的机会。
渐渐觉得他那圈子无聊。都是些六国贩骆驼者:中华料理店老板,犹太籍诗人及画家,欧洲去的珠宝设计人,摄影师……聚在一起吃喝玩乐,以及,吸用古柯碱。
袁祖康终于被控藏有毒品。
长途电话打到牙买加京斯顿,我在该城工作,拍摄一辑夏装,闻讯即时赶回去,一月份的纽约,大雪纷飞,寸步难行,立刻替他聘请最好的律师。
在羁留所看到他,他流下眼泪。
“你不必为我做这么多。”我叫他放心。
“你是个好女孩。”“谢谢你。”“你待我不薄,但你从无爱过我,是不是?”我一怔。我们已经离异,没想到他至今才提出这样的问题,一时不知怎样回答。
“祖,我跟你学会了很多很多。”“你早已超越我们这堆人。”我摸摸他的面孔,微笑。
替他缴付保释金,自有朋友来接他走。
独自返公寓,雪,那么大的雪,一球一球扑下来,简直像行经西伯利亚,叫不到计程车,只得走向附近的毕道夫酒店。
住一晚也好,已经太累太多感触,不欲返回冰冷的公寓再打点一切。
差三步路到酒店大门口,我滑了一交,面孔栽在肮脏的雪堆里,努力想爬起来,没成功,我暗暗叹一口气,要命。
正在这个时候,一只强壮的手臂把我整个人扯离地上,我一抬头,救人者与被救者皆呆住。
“付于心!”我叫出来。
“阁下是谁?”他没把我认出来。
“是我,是我!”他听见我声音,变了色,用戴着手套的手拂开我脸上的头发与脏物。
“承钰!我的天,国际名女人怎么会搞成这样子?”他大笑,拥抱我。
我冷得直打颤,“一个人要沦落起来简直一点办法都没有,进去才说好不好?”“承钰!”他掩不住惊喜,扶着我走进酒店。
我借用他的房间全身洗刷,虚掩着浴室门,两人都来不及叙旧,我俩之间,像是没有发生过不愉快之事。
“你一定时常来纽约,为什么从不来看我?”“你又没留下地址。”“要找总是找得到的。”“我在杂志上看到你的照片……也许我看错了袁祖康。”傅于琛递给我一杯白兰地,我穿着浴袍出来。
他仔细打量我,在他眼光中,不难看到他已经原谅了我。我也朝他细细地看,这两年来,无时无刻不想起他,意气一过,就后悔辞锋太利。
“婚姻还愉快吧。”我没有说出真相,“马小姐有没有来?”“她生意做得很大,比我还忙,很难陪我出门。”我缓缓地喝着白兰地。
“这两年来,你过着快捷的生活吧。”“是。”“社交界很有点名气了?”我讪笑,“没有基础的名气,今日上来,明天下去,后天又轮到别人。”“可是我听说因你的缘故,现在每一位著名的设计师都想拥有一位美色模特儿。”“是,全世界都有:土耳其、日本、伊朗、印度、肯雅、摩洛哥……很吃香。”他对这个行业的潮流有点心得,不外是因为我的缘故,“刚才,幸亏你把我扶起来。”“如果不是我,也总会是其他人,没有人会看着一个漂亮女子摔倒而不扶。”他还是老样子,非要把我与他的关系说成轻描淡写不可。
穿着他的维也拉睡衣,我同自己说,但是我碰见的,总是傅于琛,不是其他人。
“你的态度成熟多了。”“老了,皱纹都爬上来。”指指眼角。
我俩说着漫无边际的客套话,关系这么亲密,却又这么疏远。
“我叫袁祖康来接你。”“他不在本市。”我说,“衣服干了我自己会走。”“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苦笑,“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刚要分辩,酒店房门敲响,傅于琛犹疑着没去应门,我心中已经有数。
我说:“这位小姐如果不太重要,我帮你打发如何?这上下怕你也已经没有心情了。”傅于琛十分尴尬。
我去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一位红发女郎,披着件红狐大衣,一刹时分不出哪一部分是她的毛发,哪一部分是动物的皮子。
我取出一张针票递给她,说道:“他正忙呢,下次再说吧。”随即关上门。
等了三分钟,红发女没有再敲门,我才放心的回座。
傅于琛忍俊不禁,用一只手遮住额头,不住摇头。
“我还是得走了。”拿起电话叫街车。
他先是不出声,过一会儿问:“这两年的生活,到底如何?”我淡淡地回头问:“你是指没有你的生活?”他转过身子。
“渴。”我轻轻说,“没有什么可解决那种渴的感觉。”他浑身震动。
“为什么不叫我留下来?”他没有回答。
我披上大衣,戴上手套,离开他的房间。
走到楼下大堂,不知是心不在焉,还是太过疲倦,膝头忽觉无力,跪了下来。
还没出丑,身后即时有人将我扶起,“傅于琛。”我挣扎着回首。
不是他,这次不是他,他没有跟上来,我把着陌生人的手臂,深深失望。
“小姐,你没有事吧。”“没有事,谢谢你。”乘搭计程车回到公寓,已是深夜,牙买加那组人把电话打得烂掉,催我即时归队,吼叫不停,令人心乱上加乱。忽然之间我厌烦到极点,打开冰箱,捧出巧克力蛋糕,开始吃。
不住飘忽流离的旅行,永恒性节食,紧张的工作,都叫人精神支撑不住。
填饱肚子,摔下匙羹,倒在床上。
第二天中午来敲门的是傅于琛。
雪还在下。
他身上深灰色凯丝咪大衣的肩膊上沾着雪花,雪溶了,就是小小一个水渍。
他说:“为什么不告诉我?”他已打听到袁祖康的事。
“让我帮你的忙。”傅干琛说。
“我自己会得处置。”我说。
“这些律师会叫你倾家荡产。”我燃起一枝烟,“我欠他这个情。”“你不欠任何人任何情,尤其是这个人!”“我们在一起曾经快活过。”“这是离开他的时候了。”“我们已经离婚。”“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傅于琛,只要你说一句话,我马上离开纽约,跟你回去,你为什么不肯说?”“我不能够。”“那么不要管我的事。”“叫我知道,就不能不管。”“下午我要飞回牙买加,你要不要跟着来?”“放弃袁祖康!”我没有。
我们输了官司,他被判入狱一年,到那个时候,两人的关系不得不告一段落。
祖叫我回家休息。
他忘记我并没有家。
他摸着我面孔说:“我一生一世感激你。”但是我并没有救到他。
在这个期间,大部分工作都落在别人手上,我吃得很多,开始胖,像我这种高度,添增的头二十公斤还不大看得出来,他们把四十四号的衣裳在背后剪开来迁就我尺码,但是我没有停止吃,心情坏的原故,也不接受忠告。
终于我不得不停止工作。
马佩霞找到我的时候,我肥壮如一座山。
她扑哧一声笑出来。
因为肥人脾气都较好,所以也陪着她无奈地笑。
刚想问她,是否傅于琛派她来做什么,她却说:“我与傅于琛已分了手。”她又说:“回来吧,回来同我住。”“你们看到我气数已尽?错了,几年来我颇有点积蓄。”“这样吃下去,怕不坐食山崩。”她拧我面颊。
“你此刻可有男朋友?”我说。
“我们已订婚。”马佩霞说。
我一怔,由哀地说:“恭喜恭喜。”“你呢,你在感情上有没有新领域?”我大笑起来,“你是男人,你要不要胖妇?”“这些花这些巧克力,不见得是你自己买的。”“这些人消息不灵通,不知道我现在的样子,哈哈哈哈。”“有没有想过利用目前的工作,真正做些同时装有关的事业?”“你又来了,一天到晚恨铁不成钢,你也是出来走走的人,明知这是白人的社会,咱们这些人能混口饭吃,不外是靠感觉新鲜,像一种玩艺儿,点缀点缀无所谓,打起真军来,哪用得着我们。”马佩霞不出声。
“傅于琛说你干得出色极了,可是?”“开到第十一家分店。”“多好,简直托拉斯,女人不穿衣服最狠,否则真还得让马佩霞赚钱。”“听你说话,头头是道。”“这是袁祖康的功劳。”“你还念着他,我早听人说你有男朋友。”“干我们这一行,人人都有男朋友。”“跟我回去如何?”马小姐说,“我用得着你。”“我不想回头。”白兜圈子,又回到原来的地方。
“那么当休假,放完假再回头。”“有什么好做的?”“参加傅于琛的婚礼。”我一震。
他又要结婚了。
我失声,“你为什么把他让出来?”“十年了,缘分已尽,我太清楚他,不能结合。”马佩霞声音中无限失落。
我呆了许久许久。
先是他结婚,再轮到我结婚,然后他又结婚,几时再是我?
“来,我们齐齐去观礼。”“我太胖了,不便亮相。”“那么节食,保证一两个月便可瘦回来。”“婚礼几时举行?”“六月。”“好的,让我们回去。”也没有即刻成行,不知有多少东西要收拾,身外物堆山积海,都不舍得扔。
马佩霞真正展示了她的魄力,天天出去谈八九个钟头生意,办货,做正经事,回来还做沙拉给我吃,只给我喝矿泉水,一边还帮我收拾。
“唯一值得留下来的,是那些封面。”她说。
我已饿得奄奄一息,眼睁睁看着我的宝物一盒一盒扔出去。
“这些,这些是不能碰的。”她指着一只樟木箱。
她记得,她知道。
我们投资了生命中最宝贵的时间给对方,有许多事,根本不用开口说。
傅于琛又结婚了。
这么精明能干的男人,却不能控制他的感情生活。
婚礼盛大,最令人觉得舒服的是,新娘没有穿白纱,她选一套珠灰的礼服,配傅于琛深灰的西装。
我跟马佩霞说:“样子很适意。”她却有点醋意,“这种女子在本市现在是很多的,是第一代留学回来的事业女性。”我一直没有同傅于琛联络,他明知我已回来,也没有主动约会。
自然,他要筹备婚礼,太忙了。
婚姻一直是他的盾牌,他总是企图拉一个不相干的女子来作掩护。这么大的男人,有时像个小孩子。
他以为他安全了。
“新娘子叫什么名字?”“叫傅太太。”马佩霞说的是至理名言。
我们趋向前去与一双新人握手。
傅于琛看到我,把妻子介绍我认识,我心如刀割般假笑,那笑声连自己都觉得太过愉快,又急急刹住。
傅于琛低头别转面孔,他的新娘诧异。
我们总是在婚礼上见面。
马小姐递给我一杯香槟,我推开,“加路里太重。”若无其事地连喝数杯黑咖啡。
趁马小姐与熟人周旋,我跑到露台去站着。
经过这么些年的努力,到底得到些什么,仍然不能独立,仍然不能忘怀二十年前事与人。
马佩霞做得到的事,我没做到。
我自手袋中取银白两色的帖子看,新娘有个英文名字,叫西西利亚,姓汪,或是王,甚至是黄。
她的年纪与我差不多。
“你好吗?”我抬起头来,看到一位年轻人。
“我知道是你,”他喜悦地说,“今天我运气特佳,我有预感。”但我与他从来没有见过面,我已习惯这种搭讪方式,是他们最常用的技巧,每次参加宴会,总有那么一个人,上来问:我们见过面,记得吗?
我呆呆地看着他。
“纽约,华道夫。”他提醒我。
越说越远了,我茫然摇摇头。
“你跌倒,我扶起你,记得吗?约六个月之前。”啊,那个晚上。
我点点头,傅没叫我留下的那个晚上。
“想起来了?”真巧,舞池中来来去去,就这么几个人。他们已经奏起音乐,我问:“跳舞?”“让新郎新娘先跳。”是是是,我都险些儿忘记规矩了。
等他俩跳完,我与陌生少年也下了舞池。
傅于琛的目光留在我的身上,我继而与每位独身的男宾共舞,国际封面女郎,不愁没有舞伴。
他一个下午都站在新娘身畔,五点半便开始送客,音乐停止,曲终人散。
马佩霞过来微笑道:“没想到你玩得那么高兴。”“我喜欢舞会,那时与袁祖康天天去派对,若问我这几年在纽约学会什么,可以坦白地同你说:去舞会。”“我们走吧,”在门口与傅于琛握手,我祝他们百子千孙,白头偕老。
新娘子这时忽然开口:“我知道你是谁,我在时尚杂志上看过你的照片,”她转头过去,“于琛,你怎么不告诉我今天请了周承钰?”没待她回答,马佩霞已经把我拉出去。
“今天你抢尽镜头。”“我不是故意的。”“你有意无意,我自信还看得出来。”“看你,白白把丈夫双手奉送给人。”“我从来没想过要嫁他。”马佩霞否认,“我很替他们高兴。”“那位小姐对他一无所知。”“那位太太。”马佩霞更正我。
我又失败了。
在门口,有车子向我们响号。
马佩霞喃喃地说:“狂蜂浪蝶。”我停下脚步,“我们就在这里分手。”“你要乘那个人的车子?”我微笑。
她无奈,“记住,你还有五公斤要减。”我不久便减掉那五公斤,并且希望再度恋爱。
前者比较容易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