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见着,那倒好。省的见了,又只会在旁嚷嚷着瞎指挥。”
我站在旁边,便不停地有人把篮子递给我。我默默地一次一次地接过来,放好。最后我看这些男子似乎很不耐烦了,便留了心眼,自己跑到工地上去拿,一个一个搬运过来。
就是这样,还有人鄙视我:“哪家的婆娘,一趟一趟的跑,也不知道多拿几个。”
我:“……”
那边传来了卸货的声音,是新到的木材到了。我稍稍退开了一些,结果被人叫住。
就是第一个递篮子给我的那壮汉。我看他似乎是这群人之中的头儿,很得敬重。他也没有仔细看我,直接丢了一根系在车上的粗**绳给我,道:“拉住。”
我莫名其妙地拉过来了。下一瞬,手中便一紧,我差点被这股力道拖出去。
那汉子这次倒回头了,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然后似乎一怔。然后嗤笑着摇摇头,有一种善意的取笑意味。
然后他就不理我了,自己跑到前面去,吆喝着指挥众人:“一,二,三——”
我手中的那根麻绳越抽越紧。
卸了个七七八八,众人突然一片哗然,停住了。
那汉子上前,道:“怎么了?”
一个小工上前,道:“张哥,这些木材里头,有好些,都被虫蛀了。”
那张哥上前检视了一会儿,然后大怒,恨恨地道:“一定又是那个瘪三,把款子给吞了!可恨老板不在,连个能做主的人都没有!”
我默默地飘到了他们后面。
张哥看了我一眼,粗声粗气地道:“娘们儿走开一些,免得被木材砸到。”
我张了张嘴,想说话。可是突然发现他们都愣住了,个个只盯着我的脸看。饶是我皮厚,但被一群大老爷们儿这么盯着,还是会不自在。
有人嘿了一声,吹了一声口哨,道:“这是谁家的小娘,好个细皮嫩肉。”
一句话说的众人大笑。张哥呵斥了一声,道:“还不快干活,谁家的也不会是你们家的。”
又有人道:“李六那小子,总不肯让他家小娘们儿出来见人,总不会,是他家的吧? ”
“他哪里有这个福气……哈哈。”
张哥道:“都快去干活!”
“张哥,您说这木材,都蛀了,就算卸下来又怎么样?用不了三五年,又得坏了。”
有人道:“就算坏了,那也挨不着咱们的事儿。他家的管事都不操心,咱们瞎操什么心。”
那张哥粗声粗气地道:“说得对,咱们瞎操心什么!那瘪三恶人自有恶人摩。如果老板不知道识人,咱们这些做底下人的,怎么着也没用。快卸货!等老板回来了,我去同他说说,看顶不顶用。”
我不禁寻思,此人看似莽撞,却其实是个心细之人。
这时候,有一个尖嘴猴腮的中年人,从楼子里走了出来,一路形色匆匆。
走到工地,就开骂:“你们这群兔崽子,又在偷懒?!知道不知道,今天我们老板娘要来,若是让她逮住你们偷懒,你们可就要自己吃不了兜着走!”
他这么说,那张哥倒是把手中的活计放下了,看着他冷笑道:“这倒好,便让我们看看是谁要吃不了兜着走。”
一百二十一章:老板娘不是青天
那中年人一听,脸都憋红了。气道:“你想造反不成!”
张哥眨眨眼,道:“这怎么敢,管事的,您来的正是时候。您看,这些木头,怎么都蛀了?若是让当家老板娘看见了,您说怎么办才好?”
眼看这二人都要争论不休起来。
这时候,远处响起了我身边的侍女,也就是小兔她们的呼叫声:“少奶奶——”
这一声声,吓了众人一跳。
这尖嘴猴腮的直拍手:“怎么说来就来了呢……”
那张哥的面色有些狐疑,然后渐渐清明起来,低头,看向我。
我冲他笑了一笑。是一个爽朗又自信的笑容,有一些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意味。
他一愣,然后便哈哈大笑。
小兔她们急匆匆地找到我身边,一看到我,这才松了一口气,道:“少奶奶,怎么乱跑?让奴婢们好找!”
众人彻底石化。
很快,我就被尖嘴先生请到了屋子里。我想了想,外面灰尘大。我的确不适合一直站在外面。
这一年来,我被安玉宁娇养坏了,已经经不起这些了。
这屋子也是半成品,到处都落灰。
尖嘴先生惴惴不安地看着我,道:“要不,隔壁有间茶楼不错,小夫人到那里去?”
我露出一个意味莫名的笑容,望着他,道:“不必了,我没有这么娇贵。”
尖嘴先生立刻换了一张忿忿的脸,道:“都是那群有眼不识泰山的狗东西,竟然让小夫人……小夫人莫见怪才是。这群工人虽然脏了一些,不过办事还是尽心的。”
我看着他,四平八稳地道:“嗯,我自然不会。”
他似乎松了一口气。
我笑了一笑,道:“先生,那些木材,怎么都蛀了?这样的屋子搭起来,可撑不了个两三年的。”
那尖嘴先生的笑容一下子僵硬了。
我想了想,道:“您知道,锦绣楼是皇上他老人家御笔亲点的天下第一庄。这云锦楼,也算是锦绣楼的一部分,这事儿,要是马虎了,可就是欺君之罪了呢。”
“……”
我看他似乎吓得不轻。却依然保持着那个笑容,这样看起来,就有些悲怆的意味。我眯起了眼睛。
我料定此人不简单。起码背后的关系不简单。
于是我站了起来。左右看了看,道:“这动工么,也不急着这一两天。您看,是不是可以重新采购一次?这些废木……”我顿了顿,道:“就碎了,做纸吧。”
尖嘴先生眼前一亮,似乎又有些不确定。
我笑了笑,带过了这个话题。
得到我出了门,那张姓壮汉突然赶了上来。我脚下略停了一停。
此人是个直肠子,见了我也不避讳,或者他觉得无需避讳,直接粗声粗气地道:“小夫人,小的等都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有些诧异,停下了脚步,抬头看他。
他回头,瞥了一眼那群正在偷偷摸摸往我们这里看的人,刚毅的面容上有些狐疑:“小的觉得,小夫人不是会同那瘪三同流合污的人。”
我略一怔,然后便失笑,道:“这位先生,您也是第一次见我。怎么就……”
他摆摆手,道:“别文绉绉地对小的说话,小的不喜欢那套。小夫人是不相信小的们,觉得小的们做戏,还是要和那瘪三同流合污?共谋主家的财产?”
我含笑道:“怎么可能。我相公的东西,哪样不是我的?”
我这样直言不讳,他倒一怔。
我笑道:“张先生,虽然我只是个妇道人家,可我也是有些眼力的。虽然这也是第一次见先生,可是,我却觉得先生是个胆大心细之人。”不然也不会这样来质问我。
我道:“那么先生,不妨再多想一些。有的时候,事情并不是像您看到的那样的。”
说完,我就扮神秘,扬长而去。
不是我故意。而是有些话,的确没办法现在就点名。
的确,我知道尖嘴先生牟取私利,也知道他借为那群伙计的莽撞请罪而取信于我,可是我却不能办他。办他容易,还可以塑造一个青天的好形象。可是,我要的却不是这么简单。
我看得出来,他的确做了一些对不起主家的事情。可是,却不一定是他自愿的。这个人其实很胆小,也很懦弱。叫他做点小偷小摸的事情,他敢。但是要他这么大笔地侵吞主家的财产,他却是不敢的。
那么,他背后必定有人。而且看他那个惴惴不安的态度,那人也不是利诱了他,而是有什么把柄捏在手里。威胁了他。
他虽然有很重的小市民心理,却也不是个笨人。他当然知道,这样下去,迟早会被当成死不足惜的替罪羊。如果我现在办了他,也是他早已经料到了的。那么他后面的内幕,我便逼不出来。
回到我家院子,我让人给我倒了茶,一个人坐在客厅里,若有所思。
突然有一个人,推开了门,道:“好香。”
我抬起头,是孙思文。于是我对他笑了一笑,道:“我肚子饿了,又口渴,所以让人煲了肉骨茶。先生要不要来一盅?”
孙思文很自在地在我身边坐下了,道:“好。”
我招手,让小兔去准备。
孙思文的手指在椅子的扶手上敲了两下,道:“我查过了。玉婉霜还在这里。”
我:“……”
他浑然不觉我的惊讶,继续道:“她因为上次太湖绸的事情,被追究了责任,已经卸去了总管事的身份。不过她还留在贤溪,做一个酒楼的掌柜。”
我忍不住道:“我不知道她是这么忍辱负重的一个人。”她这么火爆的脾气,竟然会屈尊做一个酒楼掌柜。而且她也不傻。应该也知道自己是被安玉宁利用陷害了,竟然还会留下来。
孙思文颔首,道:“你说得对。光看她那副样子,的确看不出来。可是你有没有听过一个典故,叫作,卧薪尝胆?”
我眯起了眼睛。
孙思文冷笑了一声,道:“我觉得她是不甘心,犯贱。”
我:“……”
他抬起眼皮,瞥了我一眼,道:“你不会以为我是个怜香惜玉的人吧? ”
我还是:“……”
他又冷笑了一声,道:“我和玉宁不一样。我是有什么就说什么的人。不过这次我也不觉得是玉宁做得过分。玉婉霜自己送上门给人做泥踏,何必可怜她。”
我雷了半天,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先,先生,她跟你,有仇吗……”
这时候,下人送了肉骨茶来。浓郁的香味,稍微缓和了一下我们之间那种奇怪的气氛。他端着杯子,抿了一口,然后道:“有,深仇大恨。”
我奇道:“什么深仇大恨?”
他似乎想了想,然后道:“你记不记得你落水的事情?”
我也想了想,却想起来当初刘姨娘对我说的话。刘姨娘说,她也查过这件事,所有的证据,都指向那豌豆。
孙思文道:“你说这算不算深仇大恨?”
我又想了想,她好像顺便害孙思文也落水了,和我一起流落在外。可是,就这件事,也不至于让孙思文恨成这个样子吧?而且都爆粗口了,那真是强雷啊强雷。
我的嘴角抽了抽,最后勉强笑了笑,转移了话题,道:“先生,您怎么会想到去查那豌……婉霜姑娘?”而且我正在想,尖嘴先生背后的人到底是谁呢。他怎么就这么巧,去查豌豆了?
他端着茶杯,一副懒得理会我这白痴的样子,道:“云锦楼迟迟不能重建完成,当然有猫腻。你既然去了云锦楼,我便去看看那玉婉霜在哪儿。怎么,你觉得有问题?”
我一哆嗦,突然有一种温吞受变成凶猛大攻的感觉。我怎么就没发现他这个人这么可怕,这么有女王的气场?以前竟然还这么随便地跟他相处,我竟然还活着……
不过,他在我身边,的确可以省掉我很多事情。但我不敢说他是我的贴心小棉袄了……
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喝了一杯肉骨茶,然后我便回屋子里,去看我的女儿。
小福醒着,但是也没有闹,崔嬷嬷和翡翠围着她,好像在逗她,笑得正开心。平儿也在。
我笑道:“平儿,到小姨这里来。”
平儿一下子从翡翠怀里下来,踉跄着扑过来:“小姨!”
我笑着把她抱了起来,道:“平儿乖不乖?妹妹乖不乖?”
平儿道:“乖,妹妹乖。”
我开心得在她脸上用力亲了一下,然后抱着她在摇篮边坐下。小兔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打开。
我哄平儿,道:“平儿,背三字经。”不过人家才两岁多点,背不了多少。
她张着嘴,摇头晃脑地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我便从小兔手里的纸包里,拿绿豆糕给她吃。小心地捻了一些,喂到她软软糯糯的嘴里。
喂了平儿,我便把她放下,把小福抱起来。
小福一直紧紧闭着眼睛,但是她是醒着的。因为她的手,在拿挂在脖子上的铃铛玩。听着那个声音,还会笑一笑。
我便拿着铃铛去哄她。
每次面对这个女儿,我都是满心忧愁。最初的时候,我就是特别难过。因为我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这种事偏偏会轮到我头上。可是我现在已经不抱怨这些了。我觉得吧,不管怎么样,孩子都是我生的,就像安玉宁说的,我们的孩子,一定是最好的。
而且,人这一生要遭遇多少苦难。这孩子虽然天生目盲,可不一定就比所有人都不幸运。
想是想得开,可是我还是难免为她的未来烦忧。
我现在觉得,应该再生一个,最好是个男孩子,这样,起码能护着小福周全。
这么想,我就想起了她父亲……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来。回来干嘛?回来给我生孩子……
平儿巴上来:“小姨,脸红。”
我吓了一跳,忙道:“胡说八道,小姨哪里脸红了?”
平儿眨巴着眼睛,看着我,不说话。
我私自给那尖嘴先生提了款子,让他重新购置木材,可是这购置来的第二批木材,却又是次品。
而且这次,事情闹得有点大。那些伙计工人们,都已经要造反了。
我同孙思文商量:“你说这豌豆是什么意思?”因为一心关注这件事情,我也没注意到我竟然直呼了这豌豆的外号。
孙思文一怔,然后笑了一笑,道:“她大约,是想让你出丑?”
我道:“就这么简单?”
孙思文道:“当然不是。第一件,当然是想要你为难。毕竟你给了那王主事一次机会。让你竹篮打水一场空,也是件快事。现在闹得这么大,你若是只能顺应,把王主事给办了,先前的功夫都白搭了不说,还留下了一堆烂摊子……”
的确。如今这样,分明就是逼我。如果我经不住压力,那么我先前拨给尖嘴先生的那笔钱,就是打了水漂。还有,我已经可以肯定就是她在背后捣鬼。那尖嘴先生被做了替死鬼,她又稳如泰山。
再来,这云锦楼,重建了这么久,也没建好。这下又出变故,我已经插手,现在要不闻不问,岂不是让人看笑话……这个烂摊子,有点的大啊。
现在我的形势,就是骑虎难下……
孙思文竟然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看着我:“你打算怎么办?”
我咬牙切齿,最后只得道:“先生,不如你帮我个忙?”
他抬了抬眼皮:“嗯?”
“你帮我,去跟那个尖……王主事,谈一谈?”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咬了咬牙,道:“我打算,再拨一笔款子。”
他还是那个表情,好像我说的只是一句跟“天气不错”啊之类的屁话。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先生?”
他哼哼了一声,道:“我知道你不方便出面。可是,你要我做事,总是要付出代价的吧? ”
我:“……”
他抬了抬眼皮,道:“帮你查这个查那个,是我自己去的,所以你不用给我什么。但是这次,是你开口要我办事的。我这个人,是很明白事理的……”
第一百二十三章:豌豆大战
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先生。你以前,不这样啊……”
他突然露出了一个有些忿忿的神情。但是转瞬即逝。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道:“我都说了,以前帮你做那些事,是我自己愿意的。现在这是你开口了。”
我:“……”
他道:“而且,我不跟你计较,你会感激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