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位公子也起身客气的同他招呼,又道:“若酒小公子少年心性,天真可爱,千钟公子莫要客气,我等改日再来叙旧。”说着,众人一一下楼离去。
此时整个三楼只剩下桓东君等四人并一个伙计,东方不败见他怒气未消,又见若酒瘦小的身子站在他面前动也不敢动一下,眼中已有泪花在打转,遂起身走到桓东君身边,道了声:“桓郎。”
桓东君持着他的手,道:“我家教无方,今日让你看笑话了。”又对若酒道:“这是你新嫂,快叫嫂嫂。”桓若酒朝东方不败望过来,怯生生的唤了声:“嫂嫂。”
东方不败笑道:“酒儿好乖。”心道:这桓若酒见了哥哥,立刻老实得像只兔子一般,真是可爱得紧。
桓东君又指着旁边的白衣少年对东方不败道:“这便是我先前提到过的莲迦。”
东方不败心道:原来他就是传说中的长信公子,长信莲迦。
桓东君第一次提到莲迦,还是在京城之中。那日他只说莲迦是他收养的孩子,并未多提。后来有一日在马车中,桓东君对东方不败详细解释了此事。这莲迦原是桓东君六岁时从落花谷后的密林中捡来的婴孩,被上一辈长信公子收养,取名长信莲迦。在长信宫中,向来只有长信公子及其嫡系传人可冠以“长信”二字为姓氏。桓东君十四岁那年,上一辈的长信公子仙逝而去,长信莲迦便继任成为长信公子。
长信莲迦向东方不败躬身行礼,道:“莲迦参见夫人,方才不知夫人身份,多有得罪,请夫人宽恕。”
桓东君不明就里,还真以为莲迦如何得罪了东方不败,眼神间颇有不安。却见东方不败温言道:“莲迦公子举止大方,无甚得罪一说。往后都是自家人,不必如此多礼。”
桓东君这才笑道:“我方才同管事的几个叔伯说话,又遇上几个旧友,给灌了几十杯黄汤,现下饿得头晕,这便用饭罢。”
东方不败见他笑得十分得意,心知他是因这月的喜事被众人逮住灌酒,面上难免微微泛红,只随他坐了。
桓东君命人把凉掉的几道菜撤下,换上新做的端来。长信莲迦拿着布巾替若酒清洗,这一次若酒乖乖的让他擦拭,没有丝毫反抗。待脸和手上的泥灰擦尽,两人才在桓东君对面坐了。
东方不败刻意不去多看莲迦,一双眼只盯在若酒脸上。此时他见桓若酒藏在泥灰下的一张小脸露出来,才发现他其实生得十分好看。若酒的眼睛生得大大的,一双漆黑的眼珠兀自转个不停,似是凝聚了天地间所有的灵气。他鼻尖纤细,小嘴殷红,唇边还生了两个小酒窝,煞是可爱。
桓东君道:“酒儿的相貌和我相差甚远,我似他这般大时,却没这么讨喜。”
东方不败却不记得桓东君小时候长得什么样子,十一年前的匆匆一瞥没在他心里留下任何印象。此时听桓东君如此说,心中难免愧疚。
这时桓东君正捧着酒盏,又要一口饮下。东方不败忙伸手拦住,道:“你才说喝多了酒,现在还是多吃饭吧。”说着,亲手替他盛饭,又夹了几筷小菜放在他碗里。桓东君心中一暖,忍不住又要抓他的手,东方不败拂开他,道:“快吃饭,吃了好赶路。”
那边若酒看了,小声道:“嫂嫂对哥哥好凶。”
桓东君对若酒还是没好话,沉声道:“孔夫子云:食不言,寝不语,这般浅显的道理都要我教你?”
桓若酒闻言,委屈的低下头,小口扒饭。一旁的长信莲迦不时的给若酒夹菜,荤素搭配得十分细致,自己却只挑素菜吃。
桓东君也给东方不败夹菜,每夹一样,还对他解释这道菜色叫什么名字,怎生做法,要如何掌握火候,配菜有何讲究。东方不败若是哪道菜多吃了两口,桓东君便更加殷勤得夹个不停。
若酒和莲迦坐在对面埋头吃饭,一言不发。
四人吃罢酒饭,从芙蓉春饭馆中出来,便要打马向落花谷去。因若酒同莲迦二人出谷时未乘马匹,出来送行的掌柜忙要招呼伙计从后院马厩里多牵两匹马出来,却被桓东君止住。
只见他翻身上马,伸手向东方不败道:“娘子,来。”
东方不败自从离开黑木崖就一直身着妇人装束,即便是在民风开放的姑苏城内,男女共乘一骑这样的举动也未免太过惊风骇俗。东方不败却不在意这些,他将手递给桓东君,轻飘飘上马,斜侧着身子坐在他身前。莲迦同若酒共乘另一匹马,跟在二人身侧。四人打马横穿姑苏城,从南门出去,向太湖边驶去。
需知那千钟公子在姑苏城名头极响,城中上至富家公子,下至路边各处店铺掌柜,无不同他熟识。此时他带着东方不败穿城而过,只怕不消半日,姑苏城中就要传遍千钟公子新宠的消息。
行至太湖边上,东方不败觉得腰间有什么东西顶着,略感不适,便伸手去探,正对上桓东君笑盈盈的目光。东方不败顿时了悟,看着旁边的若酒和莲迦二人,面上羞涩,闷闷的缩回手。桓东君在他耳边轻声道:“今晚让小生服侍教主,可好?”他吐出的气息落在东方不败耳垂上,酥酥麻麻的。
如此行了约有二十里路,桓东君忽然打马左转,穿进一片枫林,时下正值深秋,枫林中一片火红,摇曳生姿。这片枫林生得十分浓密,似乎无论如何都走不到头。两匹马在林中忽而左行,忽而右行,忽而围着几株枫树转上半圈,如此约摸行了两刻钟,忽然前方露出三条羊肠小道。桓东君打马从左边那条道进去,若酒和莲迦在后面紧紧跟随。又往前行了一阵,前面的道路变成五条,桓东君捡了最右边那条道。到后来岔道越来越多,最后竟还有十三条道路交错的模样。这般过了十几个岔道口,前面忽有大石挡路,似乎无路可行。长信莲迦打马上前,抬手凌空往大石上不同的部位连击七掌,每一掌力道皆不相同。这块石头竟然是一个机关,掌击之后,右侧枫树向两旁分开,露出中间的一条大道。
桓东君笑道:“两月不见,莲迦的掌法又大有精进。”说完,转头看向若酒,沉声道:“明日再来考教你的武功。”若酒耷拉着脑袋,闷闷的答应,一路再无话。
沿着这条道前行约摸五里路,只见一个石碑立在路边,上书:落花谷。
东方不败心道:此地果然难以寻觅。即便侥幸穿过枫林,行至拿大石处,只怕也难解机关。
此时路边种的已经不止有枫树,各种形形色色的花皆有,落在地上的花瓣从深紫至浅黄,有许多品种东方不败都从未见过。此间清幽闲雅,暗香阵阵,果然犹如仙境一般。
又前行了两三里,前方露出一处汉白玉牌楼,上面雕刻了精美的莲花纹饰,却没有题字。牌楼前后整齐的站了两列人马,左侧当先十二人全部身着白衣,表情严肃。东方不败认出长一、长三、长四、长六、长九等人,遂猜测道:这十二人应当就是桓郎常说的十二近侍。右侧站立的大多是老者,均面带笑容,从四十余岁到六七十岁的皆有,身上衣着考究,质料上乘,应当是谷中长老。
待桓东君行至近前,众人皆躬身行礼,朗声道:“恭迎公子、新夫人回谷。”
桓东君在马上朝右侧作揖道:“出谷两月有余,有劳诸位叔伯操持。”
当先一名老者道:“辅佐公子本是我等份内之事。此次公子定下日子迎娶少夫人,想来老谷主知晓,也必定欣慰。”听了这话,东方不败也在马上微微欠身,同这老者见礼。
桓东君道:“喜事所需物品,谷中可已置办齐全?”
那老者目不斜视,只同桓东君道:“公子弱冠之时,老夫早已命人备下,上月收到公子传书,又着人布置公子新房,添置了一些物品。现下一切妥当,只有喜服尚未裁好。”
桓东君道:“此番我行事仓促,多谢几位叔伯替我操办。”
那几位老者联声道:“老谷主已去,公子的终身大事自然由我等操持。公子此番定下婚事,我等欣喜无比。”
桓东君喜道:“多谢,多谢,婚礼那日定同众位叔伯们大饮三百杯。”说完,打马向谷内行去。
东方不败一路望去,只觉得这落花谷果然如世外桃园一般。各处树木花草不绝,亭台楼阁皆隐身于大片园林之中,且有几处活水贯通,水面上有的往来船只穿梭其间,有的只一个小亭立在水中央,还有的建了大片水榭回廊,同周围的景致连成一片。
落花谷占地十分大,布局有前庭、内苑、密苑、谷地之分。桓东君带着东方不败穿过前庭,在内苑骑马飞奔了足有一刻钟,才进入一处紫叶桃林。此时若酒同莲迦早已离去,各自返回所居的院落,身后的十二近侍也只在桃林外等候。桓东君同东方不败行至桃林深处,只见一座三层楼阁出现在两人面前。
桓东君扶东方不败下马,道:“咱们总算到家了。”
这个“家”字说得东方不败心中暖意上涌,温言道:“这就是你平日住的地方?”
桓东君道:“这里原是我爹娘所居,六年前我才搬进此处。”又揽着东方不败的腰,飞身跃起,落在二楼廊上。
这幢楼阁之中并无多余的墙壁,房屋之间全用屏风隔挡。这二楼西边是一间书房,里面放满了桓东君日常看的书册账本,东边是他日常起居之所,靠着窗边放了两张软塌,中间用茶几隔开,窗外一片荷塘,塘中央还建有一处小屋。东西两间被一面三折的屏风隔开,上面分别绘有三副水墨人物画卷,全是桓东君亲手所画。
第一副上画的是一个身着白衣手持宝剑的青年,正从一柄钢刀下救出一个梳着总角的幼童。第二幅画的是那白衣青年侧脸离去的背影。最后一副画的是那幼童站在山崖边,怔怔的望着山下的情形。
画上的白衣人皆有真人大小,眉目分明,正是东方不败二十余岁时的容貌。
桓东君立于屏风前,揽着东方不败柔声道:“这是我十二岁时所画。我肖想你十余年,终于把你拐来了。”
东方不败也细细瞧那幅画。他虽不大懂得品画,却也看得出三幅画中所隐含的佛家所谓“求不得”之意境,因觉得此画同二人此时的情形十分不相衬,遂道:“这画虽好,却意在分离二字,还是撤下吧。”
桓东君也觉得这画甚是凄凉,要换上更为应景的才好,于是说道:“那我再画一幅?”
东方不败微笑道:“你方才说这里是我们的家,家中布置自然有我操持。”
桓东君立刻作揖道:“是我疏忽了,往后一切皆依娘子喜好。”
两人又坐在软塌上说笑一阵,桓东君心中仍惦记着喜服的事,说道:“明日我便让人送布匹来给你挑选,现在离大婚那天仅有九日,还好姑苏织坊中最不缺出色的绣娘,赶工几日定能做出让你满意的喜服。”
东方不败原本软软的靠在他怀里,听了此话,忽然坐起身道:“你只让人送布匹来便好,喜服我要亲手缝制。”
桓东君奇道:“娘子真的擅长针线?不如我派几个绣娘过来,同你一起……”
东方不败打断他的话,说道:“我还有许多本事,桓郎都未曾见过。”
桓东君见他神态严肃,担心惹恼他,只得点头答应。又坐了一会儿,他起身道:“我还需往前庭去一趟,谷中有许多琐事要安排。等会儿我让长六在楼下林中侍候,你需要什么,只管唤他。卧房在楼上,待会儿累了就上楼休息,浴池在楼下,楼梯在屋子北边……”
他兀自叮嘱个没完,东方不败只觉得好笑。他起身将桓东君推出门外,道:“我又不是三岁孩童,自然知道照料自己。你早去早回。”
听他如此说,桓东君又起了调侃的心思。怎奈时辰不早,他只得点头笑道:“是,谨遵教主吩咐。”说完又拉着东方不败亲了一下脸颊,才依依不舍的纵身离去。
东方不败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桃林中,这才转身回屋,从东边的楼梯上了三楼,整个人顿时被印入眼帘的红彤彤的一片迷住心神。
这间屋子已经被装饰成新房的样子,各样摆设上都贴了大红的喜字,西首的大床更是嫣红一片。喜帐、喜被一一齐备,绣满了鸳鸯戏水的图案。东方不败走到床边,掀开帐子,坐在喜被上,轻轻摩挲,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这样的喜被,东方不败用过七次。曾经,他也对每个喜被中的人承诺过要照顾她一生一世。
七年前,他将她们一个一个全都杀了,尸体抛到崖下,连个踪迹都不剩下。
所谓承诺,就是用来被打破的罢。
他同桓郎二人,究竟能不能天长地久……东方不败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桓郎待他满腔柔情,他的爱意来得那样迅速,那样强烈。同桓郎相处得越久,他越觉得自己日渐沉迷,在情感上愈陷愈深。到现在他已无法想像,将来若失去桓郎的爱意,自己该何去何从。
从两人最初相识的那日起,桓郎只要对着他,眼中流溢的永远是满腔情意。的确,桓郎一直待他百般的好,所有事情都依照他的喜好来安排,而他也一直心安理得的享受着这一切。以至于到现在,两人相处已经一月有余,他甚至不知道桓郎喜欢吃什么口味的菜,饮什么味道的酒。好像他同桓郎在一起,只是为了贪图舒服,甚至是为了贪图他给予的情爱。
想到这里,东方不败心中愧疚,暗暗下定决心:桓郎,从今往后我会待你好。
东方不败行至楼下,在池中沐浴细细完毕,又从随身带来的包袱中取出一件衣裳换上。
这件衣裳以牡丹为饰,正是月前他在黑木崖上等待桓郎时所绣。此时他穿上这件霓虹云裳,又对着镜子细细描上脂粉,眉目含黛,朱唇轻点,正如桓郎那日所绘。四下寻不到牡丹花,他便飞身从楼阁后的荷塘中摘了一朵盛开的红莲,插在发间。
打扮停当,天色已渐黑。东方不败点了两只红烛,掀起喜帐,坐在床沿,静静等待桓郎归来。
待桓东君料理完前庭事务返回卧房时,所见的就是这一番情形。
桓东君认出这身衣裳是他当日在水域庄苑亲手所画的样式,不免微微一怔,坐在东方不败身边上下打量,不禁问道:“这衣裳……是你亲手绣的?”
东方不败点头,凝目望着他。
桓东君抚着他发间的红莲,又道:“娘子,你今日真好看。”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只深红色玉髓手环,约有一寸宽,上面用阴雕刻法雕琢出大朵的红莲图案。他将手环翻过来,露出内侧刻的“长信”同“落花”四字。
大凡传承百年的教派都有些奇特的规矩喜好顺着一代一代传下来,这红莲图案恰巧正是长信宫中被视为圣物一般的图腾纹饰。为避免暴露行藏,落花谷的入口处并不悬挂长信宫匾额,却只用红莲作为纹饰雕刻于牌楼之上。不仅如此,落花谷中遍植红莲,许多楼阁上也用莲瓣为雕刻装饰。
桓东君道:“这是我娘珍爱之物,据说在家中已经传了数百年。我娘去时,将这个手环取下交付给我,让我将来送给心爱之人。”又道:“娘子,来,我给你戴上。”
东方不败慎重接过手环,拿在手中把玩了一会。这手环沉淀淀的,看上面的雕刻刀工便知是件古物,当下忍不住又想起一件事。
桓东君见他神色飘忽,正要出声询问,却被拦腰推倒在床上。
东方不败把桓东君压在身下看了许久,才缓缓将心事道出:“桓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