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由感叹,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还好有嬷嬷你和赛总管在。
还是得去瞧瞧兰舍,无论如何这一回她受害最深,梅勒氏也要同去,我允了。还没进屋,便听到嘤嘤哭声,我俩对望,都觉心里寒涔涔的。
兰舍只着了家常贴身的锦袍,脸色有几分惨白,坐在床上只抽噎抹泪,仿佛抽去了一截灵魂。屋里的下人看过来的眼光都有些奇怪,想来是也知我们素来合不来,无事不登这三宝殿。
我坐在她床边,握了她的手道,“侧福晋看开些吧,还是身子紧要。”
她泪眼婆娑,“反正我是横竖不能生养了,这身子好坏又有什么紧要。”言下之意已是心死若灰。
“侧福晋此话差矣。太医只说你身子有些亏损,若是精心调养,假以时日慢慢便能好起来,”我实是有些不忍看下去,又怕她就此生了轻生的念想,只拣些中听的宽慰。
她低低叫了声“福晋……”竟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我长叹一声正欲起身,忽然一旁的丫头嘀咕道,“谁知不是有人算计咱们……”
“放肆!这话也是你说得的?”梅勒氏斥道,“在福晋和你家主子前这般没规矩!”
“秋芸,还不给我出去!”兰舍眼中一寒,似气得发抖,又转首急急对我道,“福晋,秋芸性子急,您是知道的,您千万别怪她。”
秋芸却杏眼圆睁,犹自气咻咻道,“这分明是有人巴不得爷一无所出。摆膳前,奴婢亲眼见着玉林进过厨房!”
这话实在说得太明白,一屋人皆倒吸口凉气。倒是拜她所赐,我这才想起玉林来,她不是离了府又怎会回来?偏头看了梅勒氏一眼,她有些许尴尬,回道,“格格,玉林确实进过厨房,如今也关在后院之中。”
算无遗漏?我沉吟,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后拍了拍兰舍的手,“你好好歇着吧,府里出了这样的大事,我必会查个水落石出,给你们三人一个交代。”
“至于玉林,”我冷冷看着秋芸,她似有些害怕,却咬牙站得比直,“我自会问她,真想大白之前若有人敢四处搬弄口舌,蛊惑人心,休怪我不留情面。”
59、覆盆澜倾
走出屋子,手心里好像还感到兰舍的每一根指骨,又细又瘦,凉得似冰。
赛总管侯在外头,问,“福晋,要不要给宫里递个信儿?”
“暂时先不用,等我弄清楚了再递也不迟。”
他踌躇了一下,又问,“那爷呢?”
“他就更没必要,山高皇帝远,他除了白操心还能怎么办?”我挑眉,淡淡望着这个府中的领事,“不过你替我办三件事。第一,我要一份午膳的食谱,还要知道都有些什么人接触过食材;第二,我要知道今儿有谁出入过府邸,为了何事;第三,去请两位有威望名头响亮的萨满法师,府里最近事儿多,驱驱邪气,顺便请祖宗保佑吧。”
待赛总管离开后,梅勒氏对我道,“老奴一直不知格格也信那些鬼神之说。”
“信与不信,到时便知道了。”我看了一眼通往后院的路,叹气道,“这下药的人无非两个目的,乌云珠的孩子,以及嫁祸给我,既然如此,倒不难办。我只是有些担心玉林,不晓得为什么总觉得心慌。”
“格格的意思是?”她冲我比了个“二”的手势。
我摇摇头,“秋芸一向来耿直,我看她的话倒是无心。”
“老奴也是这么想,秋芸是府里的旧人,况且……”她顿一顿,没有再说下去,只道,“福晋也莫太过担忧,玉林这丫头心思单纯,多半是给人摆了一道,一会儿一问便知。”
关在后院的统共十九人,十二个本就是厨房当值的,三个端菜的婢女,剩下四个闲杂人等,其中一个是玉林。静下来想一想,我认为并没有道理因为秋芸的几句话就太过针对她,便坐在隔壁的厢房里,让他们一个个单独进来,问过话的就放出去用饭。关了半天的禁闭外加没有吃过东西,人人都顶着一张大同小异的惊惶表情。
玉林入来后,梅勒氏便照例合上了门,我让她坐了,把桌上的糕点推过去,道,“饿坏了吧?先吃点垫垫肚子。”
她拿起一块,眼泪就唰地掉了下来,“格格,我没有要害福晋和夫人。”
“我知道,”要是连她什么样的性子都摸不清楚,我也早就不用混了,掏出帕子塞到她手里,“擦擦吧,今儿委屈你了,事出从权,你别怪梅勒嬷嬷。”
在我的安抚和食物诱惑的双重作用下,玉林哭了一小会儿便止住了。相信归相信,我却有一大堆事想问,看她平静得差不多了,便道,“怎么又回了府?莫不是路上出事儿了?”
“路上好好的呢,是奴婢出了府,想起来今儿格格骑马出门,走得匆忙也没备些点心,又记得上回十四福晋赞咱们府里的栗子糕做得好,便自作主张回来,想做一些给带过去。”她垂着头一边说,一边不安地绞着手指。
“难为你还惦记这些。之后呢?”我回以鼓励的目光,尽量柔和地问。
“之后……之后奴婢就在小厨房做了些栗子糕和奶乌他,后来发觉糖不够,就去大厨房取了些儿,再后来……奴婢要出门时,侧福晋和夫人就闹了事儿。”
我轻叩着碗沿,问,“有人说了你什么么?”
她头垂得越发低,半晌轻轻摇头,“没有。”梅勒氏在她身后朝我摆了摆手,我便了然过来,秋芸当着我的面尚且如此,待她更不会客气,便说,“我知道了,你去吧,什么都别多想,今儿早些睡吧。”
“格格……”我的话似乎并不在她意料之内,她迟疑了一会儿才朝我福了福身出去。
关上门,梅勒氏对我说,“玉林有事瞒着咱们。”
“嗯,不过她不想说,我不会逼她。”每个人都有权力保有自己的隐私,而我只是很想看看究竟是什么人,费了这样的功夫要算计我们,“嬷嬷,明儿叫都善再去宫里走一趟,请太医过来,就说,嗯,‘夫人不好了’。”她看了我一眼,就躬身应下了。
对于有一定把握的事,我总是比较放心,回房后看了一阵子书,晚膳时赛泽来回话,说事儿都办妥了,又暗示我还是知会多铎一声比较好。我被他弄得有些心烦,就挥挥手说,好吧好吧,不过那封信儿你来写,不出意外看到他迅速变成苦瓜的脸。这种吃力不讨好,于形势还毫无补益的事,我才不会做,你慢慢应付吧。
第二日,饭中的“桃花散”已经被验出,太医来了没多久,乌云珠房里就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我匆匆赶去,梅勒氏正半扶半抱着她,一床锦被上都是斑斑血迹,太医十分惶恐地和我告罪,但显然已经晚了,孩子还是没有保住。好不容易安抚她睡下后,兰舍便由秋芸和月梅扶着前来探视,还未进门已垂下泪来,“真是没想到,妹妹的命这样苦。”
几个婢女还在清理地上的血迹,怕惊扰了乌云珠,就将纱帐放了下来,我轻声对兰舍道,“咱们出去吧,你身子还虚着,可别被药气子熏着了。”
她对着纱帐有些失神,泪光盈盈地点了点头,我便让两个小丫头送她回去。正好梅勒氏进来,道,“格格,萨满法师已经到了。”
“这么快?”我问。
她回话,“听说是十五爷府上,可不紧赶慢赶的来了。”
权势真是个好东西,我感叹,一时忽然好奇心起,对她道,“我要见见他们,你去替我准备几样东西,乌云珠这儿,吩咐下去,说夫人要绝对静养,除了平日里伺候的,谁都不许进来。”
转而去屋里换了一身衣裳,玉林见了有些惊异地问我,“格格这袍子做了您嫌色儿沉,一次也没穿过啊。”
“那正好,也该派派用场了,”我招手让她过来,“替我重新梳个头,一会儿我要去会法师。”
她接过梳子,一边替我拆散原本的发髻,一边问,“格格怎么突然信起这些来?”
“人有时真该知命。最近怪不顺的,找人来祈福禳灾也好,”我把镜子拿在手里,“才几天,皱纹都要长出来了,我一听乌云珠的哭声心里就发毛……”
“啪”的一声,她手里的梳子落到地上,“怎么了?”
“没……没什么,奴婢也怪替夫人惋惜。”
我在镜子里看到她苍白的脸色,从首饰匣子里挑了几样贵重的饰物戴上,道,“但愿过了今儿,往后都能风平浪静。”
会见萨满法师的全过程还算愉快。虽然被迫听了一刻钟的神鬼苍天之说,但在我让梅勒氏取出相当数量的银子之后,谈话立时进入正题。
我蘸了蘸茶水,在桌上慢条斯理地写了几个字,“我要二位做的很简单,怎么样,不是什么难办的事吧?”
“这……福晋……”
“一句话就值一堆银子,天下还有比这更快的赚钱法子么?”我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摸了一小锭银子在手里把玩,“你们不愿意我可以找旁人,别的都不用说,我只要你们一个答复,说吧,做或不做?”
两个法师对望了一眼,然后其中一个哑着喉咙道,“那就照福晋说的。”另一个晃动了一下手里的法器,发出一串刺耳的叮铃声。想必他们在弄清楚,我根本不信这一套,只是想拿他们作幌子之后,挫败感和大笔轻易到手的钱财一定正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
要不是两人都顶了一张狰狞的面具,欣赏他们现在的表情一定是件非常愉快的事,真是可惜。我打了个呵欠,无聊地想,不晓得这个时代是否有职业道德和职业尊严这回事?
满人对于萨满信奉一定程度上超出了我的意料,或许是不少萨满除了跳大神外,也确实懂一些医术和占卜的缘故。在院子里祭神的时候,所有到场的人神情都十分严肃,而我只一扪心思观察法师的面具和悬有彩穗,铜质鎏金的神帽,以及在满语中叫做“西沙”的腰带,因为那上面佩着的二十二枚喇叭形铁铃,随舞姿发出的响声,实在是晃得人神经错乱。
忽然想起以前看过的一本叫《最后的汉族》的书,作者一直在找寻能够代表汉民族本质精神特征的形象,最后他们在江西和福建交界处一个叫石邮的小村子里找到了,那就是曾经一度流传于汉民族中的傩戏,一种驱鬼逐疫的祭祀活动。
戴上面具是神,脱下面具是人,我一直记得的是这句话。
忽然,那个主祭的法师爆发出一阵尖笑,状似疯狂地在院中跳了一个圈子,所有人的都惊恐不安起来。最后,他跪到我面前,狰狞的面具对着我的脸,四周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赛总管皱起的眉头,兰舍苍白的面孔,玉林模糊的身影……一起在我眼前浮动。
他左手持了神鼓,右手的鼓鞭一下下击在鼓面上,咚咚声撞得人耳膜发疼,我冷冷盯着这个据说是用猪的膀胱做成的东西,竭力忍受着它的噪音。
终于沙哑粗砾的声音响起来,“天降神旨,亥正时分,井中将有神鱼现世,只须将其捉起而剥其腹,上有天书,自会言明一切。”
我在一面无法抑制的窃窃私语声中点头。好逼真的演技,钱的动力果然是无穷无尽。
回到屋里,玉林忐忑不安地问我,“格格,那个真的灵验么?”
“灵不灵验,到时捞上鱼来瞧一瞧便知道了,”我拍拍她的肩,“身正不怕影子斜,现在就让该担心的人担心去吧。”
她犹豫着似乎有话要说,临了却吞了回去,抱起蹲在墨宝身边的小宝就离开了。
梅勒氏从内室出来,担忧道,“格格,看来玉林还是不肯说,怎么办?”
我轻道,“由她去吧。”她皱了皱眉,但没有反驳,我便继续说,“还是先对付今晚的正事吧,我吩咐的都备好了么?”在得到确定的答案后,我便放下心来,让她回去乌兰珠那儿看顾,自己泡了一壶茶,靠在软塌上看书。
平静地用了一顿饭后,玉林照例到我房里来做绣活,她坐在绣墩上一针一线缝着小小的荷包,烛光在墙上投下她温柔姣好的轮廓,有风经过就摇晃着时明时暗。我看了一会儿,总觉得还有些不对劲的地方,便转开脸去,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书本上。
这时,婢女来通报,十四府上有人带话过来。想必是风闻了一些事吧,我道,“让他在外头等着。”
来的是十四府上的管事,青袍马褂,十分精瘦干练,见着我就扎了个千儿道,“福晋让奴才过来问问,可有什么事能帮衬的?”
我想了想说,“你回去吧,替我多谢你家主子,劳烦她费心了。这一点小事,还难不倒我。”
他简短地答了个“是”,又深深地望了我一眼,见我淡笑着便低头飞快地走了。
看来今夜一定要了结了,收起笑我疲惫地想,为什么亥正还没到?
在用睡觉打发掉剩下的时间之后,梅勒氏把我晃醒,“格格,成了。”
我一边摸外裳,一边迷糊地问,“现在什么时辰?”她替我把衣服披上回道,“亥时一刻。”
“那让赛总管把所有的人都带到后院,但是别让人靠近井沿。”
从屋里出去,抬头看天,有无数很好的星子,闪亮如人的眼睛。赛泽的信送到了么?
“我让你们到这儿来,是因为神鱼已经说出了下药的人,”我冷冷环视着一张张表情各异的脸,有人疑惑地小声嘀咕,“可是没见着鱼啊……”“就是就是。”
“有没有鱼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我慢慢在井前绕了一个圈子,井水像个深黑的洞,“现在请大家把手摊开,不用怕,白天不做亏心事的,半夜自然不怕鬼敲门。”
我扬首示意,梅勒氏便带着两个侍卫开始逐个验查,一双又一双的手不明所以地伸到跟前,微微蜷曲的十指,显示着主人的紧张不安。忽然一个嘶哑的声音叫嚷起来,“我没有!不是我!不是我!”可是很快便被“砰”的一声钝响代替,他们将他压倒在地上,牢牢按住。
我走近,梅勒氏便把他的手掌翻过来,指腹掌心皆殷红似血,“格格,确实是‘缟衣茹’。”说罢,都善捏着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我看到一张年轻而惊恐的脸,他颤抖着说,“福晋,不是我。”
“那这个怎么解释?”
“这是……”他睁大眼睛在围拢的人群中搜索什么,慌张茫然慢慢定格成一丝诡笑,“这是奴才替玉林姑娘染布料时留下的,福晋只需叫她来一问便知。”
“这不难。”她站得并不远,见我招手便一步步走过来,垂首轻声道,“格格。”
我点一点头,静静地看她,“玉林你来说。”
她并不回话,只是把头垂得更低,良久有两滴泪水落到地上,像破碎的钻石,“玉林无话可说。”
一瞬间天地仿佛都在旋转,只有她跪在他身边的背影,倔强而坚决。我闭了闭眼,听到自己的声音平淡若水,“哈尔萨,你真不该打玉林的主意。”
他微微挣扎,脸上已浮现出些许的兴奋,“福晋,可以放了奴才么?”
“放你?你以为沾到的只是普通‘缟衣茹’染料么?”我粲然地笑着俯下身去,伸手轻抚过他的背,“如何,身上可觉得异样,比如百虫挠心,比如粘痒难耐?又比如……”
“你在井沿放了什么?!”他惊惶地叫道,说完立刻知道失言,只死死盯着我。
“也没什么,一点引虫的香料,不过这种香料混合了‘缟衣茹’中的茜草,就是穿肠噬骨的毒药。”我悠悠地叹了口气,“你还有什么遗言要留?”
“不……不要……格格!格格,奴婢求求您放过他!”玉林猛然抬起头,扑上来抱着我的袍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