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孩子,”他让我起身,摸索着我的脸说,“到底是不一样。”
我愣了愣,明白过来。诺敏也靠近,捉着阿玛的另一只手贴到脸上笑道,“姨父,看,我比雅姐姐肉多呢。”以肉多为荣,这小妮子当真有趣。
阿玛也笑,陆续又问了一些沈阳的事,我八分实两分虚地说了。这一坐便是一个时辰,直到额娘打断阿玛下一个问题,“女儿又不是明天走,有啥不能慢慢说的?先让她去歇歇吧,你不心疼她也得心疼自己。”才算作罢。
吃饭时向额娘探问,“阿玛看起来似乎精神还好?”
额娘摇头道,“那是见着你高兴。大夫早说过,再拖也只得一两年。底子都空了的人,还指望什么呢?”她这样直言不讳,可见是有心理准备的。
我便只道,“额娘,我这次回来带了不少药材,希望用了阿玛的病会有些起色。”皇太极对岳父倒是毫不吝啬,光是千年的老山参就赐了一打,不用提别的。
她安慰地看着我,许久说,“有你在,额娘便安心许多。”
那寨桑他们呢?我一直觉得大福晋对齐尔雅真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我并不知道原因,但是阿玛病后的现在,这种感觉却愈发强烈了。
饭后诺敏陪我去住处。依旧是那顶毡房,似乎连一根拉绳索都不曾变过。
“我听人说,姐姐走了之后,姨母就将毡子顶收了起来,说是要等姐姐归宁时再拿出来,愣是没舍得给任何人用。”
“是么?倒也符合额娘的脾气。”我笑回,归宁啊,我可是想也没想过。
“恩,姨母平日里最爱挂在嘴上的就是姐姐过得好不好,”她亲昵地挽着我的胳膊,忽的“嗤”一声笑,“对了,姐姐,姐夫对你怎么样?”
我正在检视还未整理的什物,随口答,“唔,挺好的。”这个能够满足额娘担忧的答案,显然对于诺敏的好奇心起不了什么作用。她缠着我不住问,“怎么好法?天天都陪着姐姐吗?”
这会便轮到我笑了,她少女的打扮真让人怀念,不过更让人留恋的是这纯真无暇的想法,带着不通人世冷暖的美好,伸手捏了捏她的脸,“怎么好法,以后你嫁了人就知道了。”
“哼,你们都只晓得敷衍我!”她撅嘴,气鼓鼓地瞪着我。
青春期小孩的叛逆心理啊。“好吧,就举一样。他的俸禄进账尽数‘上缴’,至于我如何支取用度,从来不过问。”
“嗯……”诺敏低头想了会儿,似懂非懂地嘀咕,“就是说姐夫对姐姐很信任呢……”
看来灌输理财的观念对她来说还太早了,我想微笑,可是嘴角扯出的却只是一弯极轻淡的弧度。
日子安定之后,便开始写信,轮流给大玉儿,那兰聿敏和哲哲。至于多铎,没有办法,有些事不得不和他提,提了难免又怕他多心,只好再另添些宽慰的话,往往收尾时已是长长五六页纸。最先说的就是博瀚的事。
遇到这个小鬼实在是个意外。
自从去年林丹汗败走大草滩之后,察哈尔部便被剥下了蒙古最大统治者的外衣,退至黄河南侧以图东山再起。由科尔沁往北至喀尔喀三部,向西至喀喇沁部皆归附在皇太极麾下,赤峰一带得到了暂时的平静。
踏入草原的第五天,这份安和被数十只冷箭打破。如临大敌的侍卫们在一轮撒网似的追逐后,逮回了一个六七岁大的男孩。
捆得严严实实的人肉粽子被扔到地上。“福晋,怎么处置?”都善按着刀柄,扬了扬下巴,“一伙马贼想打劫我们,放出前哨来探虚实,被兄弟们砍倒了几个,余下的便逃了。”
活口在地上蚯蚓一样扭动,嗓音尖厉地叫嚣,“放开我!你们这群混蛋!”
我跳下马,缓缓打量他,“年纪小不代表你就可以随意侮辱人。如果不是我的人捉到你,落在你那些同伙手里,你只有更惨吧。”我轻踢了踢他手臂,只到手肘的衣袖下露出数道鞭痕,“似乎有人比我这个受害者更混蛋呢!”
“他们不是我的同伙!”他翻过身,努力地想避开我的视线,目光笔直地盯着前方,“他们不配!”
这时我注意到他的靴子,尽管已经磨得破烂不堪,却看得出是上等皮料所制,靴帮上隐隐绣有一圈金色如意纹样,便道,“喂,你叫什么?”
他“哼”了一声,不屑地转过头去。我冷笑,“不说也可以,”对都善道,“带他上路。”旅途无聊,正好用来解闷。
立刻有个侍卫过来,将他扔上了马背,在发现挣扎无用之后,他终于流露出一丝恐惧,但还是强撑着耍狠,“你们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我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你认为我会告诉你么?”
他瞪我,很快却似想到了什么,迟疑道,“如果我告诉你我是谁,你是不是就会放我走?”
“或许可以考虑,”我轻笑着回答,他则立刻露出被侮辱了的表情,咬着牙道,“你们果然不是好人!”到底还是小孩子,我自顾着跨上马,“不是好人?呵,比混蛋顺耳多了。”
“伊尔扎布!”他在我身后喊,“我叫伊尔扎布!”
侧身问,“姓什么?哪一部?”
他犹豫了一会儿,才说,“博尔济吉特,居翁牛特部。”就在我皱眉的瞬间,都善的佩刀已“唰”地贴上了伊尔扎布的脖子,“察哈尔的宰桑是你什么人?”可惜,后者丝毫不为所动。
事情也许不如我所想的简单,“放开他,”我挥手,“你可以走了。”
大概双方都没有想到那么轻易便有了结,都善惊异的目光在听到我的补充“给他一匹马”后,还没有收回来;摆脱束缚的伊尔扎布则戒心十足地扫视我们这支五六十人的队伍,当我笑道,“现在改变主意还不晚……”时才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拍马飞奔而去。
现在,换我们扮演猎人了。
十多分钟后,我们停在一个小毡包之前。毡包左侧垂有一根绳索,下端斜扯了一个小角度,埋入东侧的土里,这表示家中有人病重,都善神情不安道,“就是这里,奴才亲眼见到那小子进去的。”
我看了他一眼,说“那就瞧瞧吧。”
门帘被掀起的刹那,一个黑影直冲过来,好在我早有预料,侧身往门边一让,他扑了个空,待要回身再挥动凶器,已被我一把握住了手腕,“好刀呢。”
“福晋!”都善急上前一步,从伊尔扎济手上将刀夺下。
全过程他都仿佛认命一般并不挣动,只是冷冷地仰起脸对我道,“如今你如愿了?”
如愿的恐怕是他吧,我的目光落到屋内的一角,厚重的毛毯下盖住了那人大半张脸,看身型应该也是个孩子,“你引我来,是想我替你救人么?”
“你能做得到么?”
这个不问我会不会帮他,却问我做不做得到的小鬼,还真是让人不得不另眼相看。心里生出一股异样的情绪来,我放开他的手,说,“叫孙梓方来。”
“再没有别的方法了吗?”
孙梓方抹额头上的汗,“这位姑娘耽误得太久,邪风侵入脏腑,就是我师父亲自来,也救,救不了……”他是张仲其的关门弟子,临走前被塞给了我,本以为正好派上用场,结果未料是这样。
转而对伊尔扎布道,“你听到了吧?”
“姐……”他咬牙,握紧了拳头,眼眶里蓄满了泪,“总有一天,我要全部讨回来!”
向谁?林丹汗还是皇太极?或者是抛弃他们的父母族人?
当晚,这个大他两岁的女孩便离开了人世。临终前,忽然清醒地拉住弟弟的手,却说不出任何话来,当注意到站在他身后的我们时,便微微地笑了,仿佛只是片刻,她眼中凝聚的就光芒流溢,消散了……
伊尔扎布的小声抽泣终于变成嚎啕大哭,孙梓方留下料理丧事。走出屋外,夜风冰彻透骨,有很久我的眼前只有沉寂的旧日景象,陷入灰烬般的颜色中,在科尔沁和沈阳之间的这里,让人不自觉地想念温暖,或者只是什么人,也未尝可知。
天明的时候,我叫来伊尔扎布,问,“你愿不愿意跟着我?”
他神情疲惫,已经失去了初见时的锐利和凶狠,看着远处时眼底有萧重的阴戾,更多的是迷惘,其实他只是一个很小的孩子,“姐姐她……”
我打开包裹,取出一只青花坛子,“半年前我最好的朋友在沈阳过世,我不想她留在那个是非纷乱的地方,就带她回到她出生长大的草原。如果你不介意,就让她和你姐姐做个伴吧。”
他有点颤抖,慢慢地把手放在骨灰坛上,低垂眼睑说,“我们是居翁牛特押在察哈尔的人质。”
“以后不是了,”我摸了摸他的手,柔声道,“你做得很好,如果你没有带着你姐姐逃走,你阿玛一率部叛变,你们现在的境况只会糟糕十倍。”
孙梓方昨夜已问了个大致,林丹汗第三次败退后,身为宰桑之一的额琳奇岱青萌发归降后金之意,与另一宰桑多尔济塔苏尔海商议,各率残部脱离察哈尔,额琳奇岱青虽有一对庶出的子女留为人质,此时却也顾不上了,若非有人透露消息,使得他们趁乱出逃,大概早被林丹汗捉去祭刀。
无论如何,活着总不算是太坏的事。至于以后他要报仇还是要做什么,那是他自己考虑的问题了,拍拍他的脸,又问了遍,“想好了没?”
他静静地点了点头。
按照蒙古习俗,我们拆了一顶帐篷,斩杀母马子马一对,配上鞍辔,埋入土中,意在另一个世界也不会短了粮食坐骑。在我看来这有些残忍,可是他坚持着,我也就没有反驳。最后我们骑马踏平土地,没有墓碑和标识,开春草长莺飞时,再也不会有人来打扰她们的宁静。
“以后你就叫博瀚吧,”我搭着他的肩说,“将来教你汉文,会懂得它的意思的。”他低声答,“好。”
如天空一般广博,像草原一样浩瀚。如果可以,但愿他能忘记仇恨与孤独。
随着天气转暖,阿玛的病开始好转,到了那达慕举行时,竟可以下地由人搀扶着慢走了。额娘高兴之余,催促我们出去散心,“都还是花一样的年纪,别成日闷在屋子里。”
对于那达慕我的印象还只停留于书中偶尔瞟到的几行字,知道男人要进行赛马、射箭、搏克三项竞技,获胜者十分风光,至于女人,忽必烈时代还有上场的资格,现在大概就剩看得份了,想到这里我的兴趣便自动逃走了。
可是诺敏却很来劲,一大早就衣着光鲜地跑来撒娇,“姐姐,今日比赛马,吴克善家的小子要上场呢,咱们去给他鼓鼓劲。”
我打量她特别的装扮,取笑道,“那么性急,不是想要物色如意郎君吧?”据我所知,她还未定婚配,提亲的倒不在少数。
“就他们?”她把头一昂,撇嘴道,“还不是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除了耍嘴皮子功夫,还会什么?要不就是一身蛮力,看着就让人生厌!”
我失笑,她这个脾气还真像那兰聿敏,不晓得将来谁能给治得了。
“福晋……”这时博瀚的小脑袋顶开了毡帘,看到还有旁人在,便不出声地以目光询问我。我招手让他过来,说,“前些天我看你骑术进展得很快,今日的那达慕比马,要去看么?”
在他回答之前,诺敏已一把他拉到自己跟前,对我扮鬼脸道,“嘿,姐姐不去就把他借给我!”只有他们两个会大闹天宫吧,我挑眉的时候,博瀚轻声开口,“福晋若觉得不妥,就算了。”
我看着他淡然的表情下努力克制的跃跃欲试,不由得轻笑出声,“我栓着绑着你了吗?想出去玩和都善说一声就可以了,不用那么拘束。”
他点了点头,也没有多话。这小鬼……
被那达慕笼罩的整个草原,到了夜间也热闹无比。
我们聚在篝火边聊天时,弼尔塔哈尔过来敬酒。这个白日里在快马赛中获胜的少年还缠着黄红相间的彩巾,象征胜利者的彩带则被打了个结绕在腰上。
“恭喜咱们的‘把阿秃’,”我笑着饮干了碗中的酒。
他的脸却腾的红了,“额么个过奖了,阿玛说您当年才是……”
“噗……”我差点被他的称呼呛到,他大概只比我小个几岁,却叫我奶奶(额么个就是蒙语中的祖母),其实是姑奶奶,哪个都好,反正“老”这点是不会变的。
“哈哈,小子,应该叫姐姐,姐姐呢!”吴克善不知从哪里挤出来,大力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朝我笑道,“你自己说的,可不能耍赖。”
我不满地瞪他,而可怜的少年在父亲的调侃下已完全失去了马上的潇洒,不知所措地来回看着我们。
“跟我来,带你去见一个老朋友,”吴克善眨眼,抓起我的手就走,“我保证会让你大吃一惊。”
这个建议让人黑线,大吃一惊的,不是坏事吧?
62、会心不远
“咴——”一声马嘶穿透黑夜,马栏里踢蹄子冲我直喷气的家伙,居然是“大红袍”沙克!看来时间对于修理暴躁,磨灭野性这种事毫无帮助。下意识退开两步,手里便被吴克善塞了把松子糖,“怎么感谢我?”他笑着摸了摸沙克的鬃毛,“我可是好水好草的供着。”
我翻了个白眼,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你想爬到它头上,当然得给它点好处。”
他瞪我,一副我“狗咬吕洞宾,不是好人心”的神情,“不管你信不信,我可从来都没上过沙克的马背!嘿,它肯吃我喂的饲料,已经是天大的面子!”
我信,若不是这家伙把齐尔雅真颠下马背,我现在说不定早坐在哪家设计公司朝九晚五了呢。看他不平的样子,便道,“它只不过是认主,别人不也没上去吗?”
“对,对,”他点头之余却推我上前,“你的马,还得你自己来。”
这完全不是我想要的回答,可没等我提出抗议,沙克已经凑了过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松子糖味道,我看看自己的手,暗骂了吴克善一句,犹豫着把那“美味”对着马嘴递过去,随时准备在它发难的当口撤退。
“嘎吱嘎吱——”冷汗沿着额角滑落,我眨了眨眼,确定自己没有看错,某只以凶暴闻名的生物正就着我手肆无忌惮地发出咀嚼声,居然温顺得像只绵羊!
吴克善呲牙咧嘴地笑,“哈哈,成了一半!”
我敏感地捕捉到他话中的玄机,怒问,“什么一半?”
他轻吹了声口哨,没有回我的话,却开始动手解系在木桩上的马缰,我睁大眼睛,咬着舌头问,“你,你想要做什么?”
他似乎没有听出我的惊讶,指了指前方道,“带它去散步。”
我们就这么牵着一匹马闲逛,在欢闹人堆中穿梭时,我一直提心吊胆,至于吴克善的喋喋不休,一个字也没能钻进脑子里。
“我就是惋惜,今儿倘若沙克能上场,还不把弼尔塔哈尔那‘逐日黄’给比下去?这样百里挑一的好马却只被你干晾着,真真暴殄天物!”
“我可没这个打算抢你家小子的风头,”想到那个腼腆的少年,如果不是下午亲见万马奔腾中,他孤身骣骑,脱众而出,还真让人难以相信呢。我笑道,“虎父无犬子,真格厉害!”
他闻言停下,先正经地道谢“承蒙夸奖”,随后便笑起来。天知道他在笑什么,反正我有种不好的预感,便推搪,“我有点累,先回去了。”
“送我好大一顶高帽,这就想走人?”他笑眯眯地拦在我身前,现在我怀疑他的目的,应该不是要把我放到沙克背上去吧?可惜我坏事的预感一向来准,“它都肯吃你的糖了,我真不明白你还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