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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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绿- 第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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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料这小麻烦精还不乐意,拉着博瀚的袖子不放手,“哥,你别走,”一面小猫似的拿眼偷觑我,“娘,我不淘气,你也教我好不好?”
  再过一年半载,做为宗室弟子的他,免不得要去上书房听夫子讲解四书五经。即便我有心要教,只怕也没太多时间,叹口气道,“既然要学,就要有规矩。明儿起,巳正到书房来,不许迟到,不许耍赖。”
  他大喜,跳下椅子黏到我身边,踮起脚来撒娇地亲我的脸颊,我捏了捏他的耳朵,道,“去,得了便宜还卖乖。”
  安和听课还算老实,我每日只讲一个时辰,多了小孩子不容易接受,第二天用闲谈的方式略为考校,午后无事,他便磨着博瀚学骑射,一段日子下来,倒比以前结实许多,张仲其偶然见了,捻着胡须慢悠悠道,“福晋这可信臣的话了?看看,才几天,就和小老虎一样。”
  我替皎皎擦了擦口水,笑回道,“对,现在不兴家养,干脆放生算了。” 
  多铎知道后,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兴致高涨地表示要带安和去狩猎。
  结果第二天,过了预定时间大半个时辰,还不见他人影,我不耐烦再等,让荣贵留在府里候着,便牵了大红袍出门。
  在小校场门口拦住进去通报的守卫,将马缰递给他,自己悄悄绕到不远处的树下。
  放眼望去,安和正举着弓,一板一眼地瞄着靶子,哦,还挺像回事,就是离准心差远了。博瀚抱着肘站在一边,不时提点要诀,偶尔也上前纠正姿势,实在射得离谱,就作势要打屁股。安和根本不怕这种象征性的惩罚,于是最后往往以两人丢了弓箭闹成一团收场。
  我笑着摇摇头,忽听得草皮唏嗦声近,已被人自后抱住,“等很久了么?”
  “还好。看孩子们玩闹,也不算闷。”
  他扳过我肩,有些歉疚道,“朝里的事耽搁得晚了,对不住。”
  我对他的忙碌习以为常,拍拍他的手,笑道,“我还没和安和说。”不过他带了数十骑侍从大张旗鼓而来,想要不惊动旁人也难。
  安和发现他爹的存在,老大远就跳起来惊呼,“阿玛!”
  多铎等他跑近,便一把将他抱起,指着靶子笑问,“你射的?你博瀚哥哥有没有帮你?”
  “没有,哥只教我法子,我每天都有练的,”安和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转身寻求支持,“额娘,是不是?”
  “是——”我伸手捏了捏他晒得通红的脸颊,“用过午膳就连鬼影子都看不到了。”虽说是他自己努力的成果,可他开弓的地方离靶子还不到三十步,另外还掉了一地脱靶的箭,好在我本也不指望他百步穿杨。
  多铎丝毫不以为意,一脸宠溺地看着儿子道,“这些死功夫,有心就练得好,走,阿玛带你打兔子去。”
  安和顿了顿,随即两眼放光,搂着他脖子大喊,“我最喜欢阿玛了!”我赶忙腾出手来捂住耳朵。
  入夏后城西一带林子郁郁苍苍,触目皆是明快的墨绿,翠绿,碧绿,浅绿……日头很暖,却并不觉得懊热,久违的策马急驰,与迎面扑来的劲风,让人浑身放松。
  不知谁喊了声“在那边!”顿时打破了这难得的宁静。
  多铎带着安和一马当先,随后是两三个亲卫,我略微落后,虽也看得到草丛里若隐若现的一点灰色,但位置却并不理想,这时索性紧了紧缰绳放缓速度,将抽到半途的箭送回箭囊,只作壁上观。
  而多铎握着安和的手,看准了距离,开弓撤弦,可谓一气呵成。
  我在心里喝一声彩,提缰赶上几步,侍卫已经拣了猎物回来。
  “不要……拿开!”还没等我勒马站定,便见安和猛地转过身来,他脸色发白,几乎是惊惶地叫我,“额娘!”当目光落在我手里的长弓上,却猛然止住了挣扎。
  我被他吓了一跳,随即疑惑地望向他爹,多铎却不看我,一手圈住儿子,一手将那倒霉的兔子拎起来,冷然道,“睁开眼,看仔细,”雪白的羽箭穿脑而过,甚至没有溅开多余的血,确实是他的风格,干脆利落,“今儿是打猎,往后上了战场,我不管你心里有多不愿意,都不准露出这样的表情,更不准哭,不准逃。”
  这恐怕是他能说分量最轻的话了,安和不能理解吧。我心里明白,可凝视安和哀求的眼神中仍抹不去的震惊和厌恶,只能轻声道,“安和,听到你阿玛的话了么?”
  他紧紧咬着嘴唇,泪水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倔着不肯开口,我叹了口气,伸手想将他抱到鞍上,他却拽住多铎的手臂,慢慢回过头去,“阿玛,我知道了。”
  回去的路上,便无人说话。
  快到家时我才注意到博瀚并未跟来,转身问随行的侍卫,有人回道,“方才出校场时,博瀚小爷道府里还有些什物要采办,便先行离去了,让福晋不必担心。”
  我轻“嗯”了声,尽量告诫自己不必多想。
  晚上去安和房里,他红着眼钻到我怀中,我拍着他的背,道,“睡吧,额娘陪着你。”他这个年纪,还会为白日里所为做噩梦吧。
  一直到胸口传来轻浅均匀的呼吸,我才吹熄灯离开。
  没想到出门便撞上多铎,忍不住有点好笑道,“怎么不进来?”
  他不吭声,良久问,“你也觉得为时过早?”
  我能体会他此番的用意和期望,只是安和毕竟还小,太过急切只怕适得其反,这样想着,脸上自然流露出不赞同来。
  “他日后总要面对的,”他握住我的手,有点用力,“我的时间太少,不够教他。”
  自己的孩子,总想看着他长大,希望他一生顺遂,没有挫折,便笑回道,“怎会不够?你若少点应酬,能多陪陪他便是了。”
  他点点头,却像是叹息道,“这个家,早晚要是他的。”。

75、君意何如

    九月,秋风萧瑟,宸妃薨了。
  皇太极从百里外的松山急驰而回,却仍未赶上那最后一面,痛悔交加之下,旋即便病倒了。于是丧仪几乎由哲哲一手操持,大殓那天,她的面色竟比皇帝还要苍白上三分,左右宫人也个个形容憔悴。
  海兰珠的谥号拟有“敏惠恭和”四字,所颁册文中追作“元妃”,用意不言而喻,对此朝臣和后宫倒是保持了难得一致的平静。初祭后一月有余,吴克善与满珠习礼同来吊唁,时隔六年的重逢,竟然又是在亲人的坟茔之前,彼此之间也唯有沉默以对。
  陆陆续续,人散尽了。安和哭得累了,上了车便乖乖窝在我怀里发呆。就在我以为他快睡着的时候,他抬起头问,“额娘,宸妃娘娘去了什么地方?”
  我闭着眼,答道,“一个我们现在还不能去的地方。”
  “那……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宸妃娘娘?”
  “嗯,暂时不能。”
  “皇伯伯也不能吗?”
  我点点头,满心疲倦,耳边听到他小声的嘟囔,“难怪皇伯伯那么伤心……”不觉轻叹,这是他第一次面对死亡。不久前还同几而食,同榻而卧的人,再不会朝你和气地微笑,也不会牵着你的手密密叮咛,并不是一件很容易就能接受的事吧。
  我搂着安和,亲吻他肿得像桃核的眼皮。他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很快提出了新的疑问,“那宸妃娘娘现在在干什么呢?”
  在他印象里,宫中妃嫔每日都是百无聊赖地渡过,若会读写,尚可翻翻书走走棋,若不通文字,大概只得做些绣工打发时间了。我想了想道,“宸妃娘娘要去的地方很远,她沿着一条叫忘川的河往前走,一直走到有桥的地方才能停,那座桥,叫奈何桥。她会在桥上碰到位老婆婆,老婆婆姓梦,已经在那里很多很多年了。她会盛一碗汤给宸妃娘娘,这碗汤呢,是用桥下河水所煮,因为是孟婆煮的,就叫孟婆汤。喝过了孟婆汤,走过了奈何桥,就会把以前的事如数忘……”
  “娘!”安和出声打断我,气呼呼道,“这个地方一点也不好!那个老婆婆也是坏人!宸妃娘娘如果喝了汤,就会忘记我们,也会忘记皇伯伯!”
  我不知道海兰珠是否还会愿意记得这一世,记得她流逝在察哈尔的最美年华,记得她与皇太极太晚的相遇,记得她不过半年便夭折的幼儿,记得她那些缠绵病榻,独自饮泣的时日,这样的一生对于她来说,是否值得留恋与追忆,我并不知道。
  安和拉扯我的衣袖以此表示对我沉默的不满,把嘴噘得老高,道,“若是八阿哥喝了,岂不是连自己的额娘都不认得?”
  古人说,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岂非没有道理?
  我本来也只是哄他,便不和他争辩,问道,“那你说该怎么办才好?”
  他咬着下唇低头思索,忽然直起身来紧紧搂住我脖子,贴着我脸颊道,“我以后一定不喝,我不要忘记你和阿玛!”
  对于他孩子气的举动,我在一愣之后便微笑着接受了。
  “阿玛和额娘会一直看着你长大,”始终一言不发的多铎,这时将安和抱到身边,他吻了吻儿子的额头,随后像是寻求肯定一般地抬起眼看我,凑到我耳边,轻声道,“我也不会喝那个劳什子的汤。”
  宸妃的薨逝或许暂时延缓了朝廷占领松锦的脚步,却并没有改变皇太极开疆僻壤的决心,松山一役后情势越来越利于清军,被围困的松、锦、杏三城陷落已成早晚之事。然而这时,节制前方的多尔衮却忽然病倒了。
  多铎在人前还竭力掩饰的忧色,一进了府门便表露无遗。
  因为天寒,我接连推了几个应酬,留在家里看书逗两个小丫头。他在房里来回踱步,搅得我没法集中注意力,只得上前拉他坐下,倒了杯茶放到他手里,“廷议怎么样了?”
  他接过一口喝下,放下茶盏却依旧皱着眉,“议了这许多天,增兵的事也没个结果。这回豪格倒是积极得很,皇上眼看是暂时不会离京了,若能拔了松山,两黄旗的支持算是唾手可得。我哥的病来的是时候。”
  “皇上若是选将,必要考虑各旗的利益,断不会让豪格独大,”我拿着桌上的一支银海棠项圈锁把玩。这还是皎皎尧尧出生时宫里颁下的赏赐,八瓣嵌有猫睛石的海棠以十八粒东珠相串,瓒有两朵并生莲,前几日春儿特意找出来配衣裳用。
  小家伙们长牙了,咬手指不说,到手的东西都喜欢往嘴里塞,好在这个是一对,不用担心她们争宠吃醋。有一回安和只抱了尧尧,便惹得剩下那个又哭又闹,怎么也哄不住……虽然大部分时间都由奶娘照看,可有时还是会恨不得她们能一夜长大啊。
  “唔,刚才你说什么了?”在出神的当口似乎听他轻声嘀咕,我抬头问。
  他握住我的手,“出兵的事拖不了几天,倘若定下来,恐怕这个年又得你一人过了。”
  “正好省下许多应酬,”我拍拍他手背,想还是走了好,难道指望一府人都看他板着脸过年么?
  这时忽听帘子“啪”的被掀开,安和几乎是跳进屋来,这小子在外面蹲了多久?他扑到多铎怀里,拽他衣服,“阿玛阿玛,你又要走了吗?” 
  “是。阿玛今年没法子陪你看礼花了,”多铎轻刮了下他鼻子,笑道,“阿玛要去帮你十四叔打仗。”
  他有些失望地点了点头,转而抱住我手臂,小声道,“额娘……”
  我猜下面才是重点,揪揪他耳朵好笑道,“这回又有什么要求我答应的?”
  多铎大约也好奇,侧过身来,安和看了他一眼,还是鼓足勇气对我说,“额娘,我……我们想养小老虎……”原来是当请愿的,这群小祖宗是养小狗养腻了么?然而在我出声前,多铎已经抱起儿子一口答应道,“这还不容易?阿玛让人去办。”
  安和兴奋得在他阿玛脸上亲了两口,便一溜烟往屋外去,出门前还没忘笑眯眯地对我道,“额娘,阿玛不在家,我陪你。”
  这个我就不指望了……回过头,却见多铎看着安和的背影,仿佛是叹息,“这孩子不像我,不过,很好。”
  新年伊始,哲哲便召我入宫了几回,也许是因为宸妃过世的阴霾一直未曾散去,也许是随着女儿们的相继远嫁,膝下空虚难免生出更多的寂寞。
  永福宫的禁锢早已解除,卸去了精神上的重负,大玉儿看起来松快不少,仿佛是补偿般的,皇太极有意令她协理后宫事务。而福临渐渐大了,已不似过去那样怕生,见到我也会轻声问安,只是比起同龄的皇子皇孙,难免显得过于安静与内向了些。
  增赴围攻三城的军队,在腊月比预定更早地启了程,显然感到不安的人并不止多铎一个,即便是基于不同的目的,朝廷的正确指派还是收到了成效——很快接连传来了多尔衮病愈,松山被克,明将洪承畴被俘降清的军报。
  春寒尚且料峭的二月,皇太极决定出猎叶赫,我们这些倒霉的皇亲只有随行的份儿,真正高兴的大概只有孩子们。一路上,安和与珠兰兴奋地讨论着那些仿佛唾手可得的兔子旱獭,将柘木筋角弓校了一遍又一遍,片刻不肯安宁。
  打围开始后,稍大些的孩子便三两结伴,跑得没了影子,望着他俩与几个表兄弟,领着一大堆侍从消失在了林中,我才算舒出一口气来。虽说不能抗旨留在盛京,却没人规定必须要去围场享受西北风。
  方进帐坐下,春儿便递上一盅热□,笑道,“福晋,快喝了暖暖身子。”
  “还是你知道我心思,”我笑着捧到手中,感觉指尖上的冰冷逐渐消退,遂向她点一点头道,“过来坐。”
  此刻帐中并无他人,她微一踌躇便不再拘束,陪坐在我身旁,说,“今儿天阴阴的,只怕是还要下雪。”
  “若能趁此提前打道回府,那可真是再好不过。”我耸耸肩道。
  她却微笑,“福晋是想念小格格了。”
  两个小丫头也不知怎样了,有梅勒嬷嬷照料,想来过得比她们靠炭盆取暖的倒霉额娘强多了吧。我撇撇嘴,正要接话,门外有人压着声音道,“春儿姑娘在么?”
  春儿愣了愣,对我道,“奴婢出去瞧瞧。”
  很快她便入来道,“福晋,是皇上召见。”
  我起身掀开门帘一角,外头那传话的小太监眼尖,忙忙的躬身行礼,我摆摆手,回头对春儿道,“你若没事儿,就祈祷快些下雪吧。”
  她“噗哧”一笑,替我披上绛红压金斗篷,道,“福晋博个头彩回来才好。”
  原以为此回同行的四宫妃后都在场,谁知到了大帐前,却只有皇太极一人而已。
  他跨坐在棕黄高头大马上,不等我行礼便利落地一挥手道,“走吧。”
  正自愕然,内侍已牵过一匹垂有靛蓝障泥的白马,并递上鹿皮手套与长弓箭壶,我只得无奈接过。他策马而前,我提缰跟随,许是他有言在先,侍卫们并未紧紧跟随。
  待追上他,疑惑道,“皇上,这并非去围场的路。”
  他放缓速度,离我约有一尺距离,略有些自嘲道,“这把年纪了,还和小辈们争什么?”
  我沉默侧望他身影,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身板不再如以往一般笔挺,嘴角也微微下垂了。昨日途径宸妃坟茔,听说他独自一人呆了许久……这一两年间,他确实衰老许多。
  我们在林中随意走了一阵,最后登上了一处开阔的高冈。
  “倘若夏秋来,夕阳会染红所有的天空,每一只飞过的雁鸟都是金色的,所谓‘峥嵘赤云西’大概也不过如此,”他举鞭指向远处,不无动情道,“朕的额娘当年就出生在那片云彩之下,那是叶赫最风光的时日。”
  当年傲视“扈伦四部”的叶赫部如今只剩我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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