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推到一边去。
“少爷这话可折煞阿青了。”
“别再耍嘴皮了,你看不出我已经要开始藉酒浇愁了吗?”他再叹了口气,煞有介事地喃喃道:“瞧我的人生多无聊,既无红粉知己慰寂寥,又无贴心侍女听唤叫,唯有阿青趾昂气又高,不如藉酒把愁浇……”
“王爷。”阿青哭笑不得,“你真的太闲了。若真嫌无聊可以去外头扫扫雪,省得我们这些下人常常滑一跤。”
“你听听,居然叫一个尊贵高贵的王爷亲自去扫雪──”千载气怔了。
“阿青告退。”还不待他发飙,阿青就自顾自大摇大摆地走出去了。
“这混小子……”千载无奈地瞪着雕花琉璃大门,叹了口气。“就知道少爷我怕冷,怕弄脏鞋子,所以相准了我绝对不会追出去揍他吗?”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堂堂王爷怎会被一个贴身小童给吃得死死的?
幸好,普天之下也就只有阿青敢待他这样,也唯有阿青受他如此另眼相待,若是换做其他人……恐怕还没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这样自寻死路。人人都知道,惹恼了看似好脾气的福王爷,下场绝不止一个“惨”字了得。
福王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八十几口人,共同伺候这一个主子和偌大庄园,饶是如此,身为福王爷贴身童子兼“内务总管”的阿青还是忙翻天。
有时想想也怪苦命的,但是为了报答已逝的老王妃娘娘和当今主子福王爷的恩情,再苦再累再忙他也心甘情愿。
福王府除了世袭的尊贵爵位和云南两座金矿山外,旗下还有皇庄五座产奇花异果的园子,以及七十二间的酒楼和丝缎庄。
年下最后的总帐目全来了,虽说掌柜与掌房和主事先生个个精明能干忠心耿耿,可是光是这每年一度的帐目银两总汇报,就看得阿青几乎白了头,红了眼。
福王爷并不是颓废的败家子,事实上阿青从没见过比他更加深谋远虑、聪明干练的人了。
可是正因为大智若愚、大勇若怯,所以福王爷轻易不出手的,这寻常时刻只好累死了他这种凡夫俗子。
阿青揉了揉酸涩不堪的眼睛,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唉,今天又不能好好洗个澡再睡觉了。”他叹气道。
幸亏是冬天,不怕。
否则他这一身七天未洗的身子怕不熏坏了王爷?
想到这儿,清秀白净的脸颊蓦然一红。
阿青巡了一遍紧闭的门窗,确定无误后才缓缓走进一座屏风后。
透过大盏巧月纱宫灯,晕黄色的光影映照出了屏风后的苗条身形……头髻轻轻打散了,一把长长的青丝落在腰际,褪了下来的缎青色棉袄,隐约闪动着一抹粉红色的肌光。
任谁也想不到,屏风后换衣裳的竟是一个俏生生的少女。
阿青轻拢了拢长发,在粉红色肚兜上加了件雪白色中衣,并裹了件蚕丝青衫,就连睡觉也不忘换上男孩的打扮。
是的,她是个女子,不折不扣的十六岁荳蔻女儿家。
她搓了搓冰冷的小手,呵了口气。
“京城的冬天真是冷得紧,怎么也习惯不了啊。”她牙齿打战着,急忙忙地钻进被窝里。
虽说主子待人不薄,就连下人屋里也会有一笼炭烧的火笼子好偎暖,但是阿青不爱那股子炭气,她宁可这么冷着躲进被窝里,慢慢等身子暖和起来。
若说最佳取暖的东西,就是像王爷屋里的那笼子碧竹炭火笼了。因为烧的是材质坚硬的碧竹,燃起来非但没有一丝丝炭烟气,反而还有一缕缕竹子幽香。
但是碧竹炭珍贵极了,自然是除了王爷外,没有其他人配拿来取暖用。
一想到王爷啊……
阿青清秀小巧的脸蛋浮现两朵红晕,不知是被窝暖红的,还是想到那个不该想的人,这才羞红了的。
但明知不该想,却偏偏怎么也不能不想……
“睡啦!睡啦!”她暗暗呻吟了一声,索性抓起被子蒙住头。
明儿还有好多事要忙呢。
第二章
第二天,寒雪稍止,红梅绽放得越发娇艳傲霜。
一夜辗转难眠胡思乱想的阿青脸色不太好,她强打起精神,一横心干脆用冷冰冰的水洗脸,剎那间就冻醒了昏昏然的脑袋和思绪。
“好冷,好冷……”她在原地跳着,咬牙切齿浑身发抖。“我真是病了,没事干嘛这样虐待自己?明明就有小丫头们烧好的热水……”
勉强抖着手穿好了一件件厚厚的冬衣,她熟练地盘好头髻,跺了跺脚便往千载住的平添春色楼走去。
才经过了半条曲廊,就见到一名剽悍的年轻人快步走近她。
“阿青总管……”他沉声道。
“屠大哥,唤我阿青得了。”她不禁一笑,“『阿青总管』是其他人说来取笑的,怎么你也当真了。”
屠滔严肃的眼眸底闪过一丝笑意,“总管太客气了。门外有客来访王爷。”
“是谁?”她警觉地问。“该不会又是倚红楼、偎翠阁、销魂院的那些莺莺燕燕、花花草草吧?”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关门!落锁!放狗!
“不,是苏州东城知府段无秀大人。”屠滔把笑容隐藏得很好,一本正经地道,“段大人乃老王爷生前门生之一……”
“难怪会劳烦到屠大哥亲自进院子来。”阿青强忍住松口气的冲动,随即恢复微笑道:“我知道,老夫人曾同我说过段大人。既然是世交,我这就去禀告王爷,还请屠大哥让贵客先到小镜疏影厅奉茶稍待吧。”
“是。”
她看着屠滔挺直如竹般地迅速消失在曲径中,小脸露出一抹深思。
千载已经起床了,一身红衣雪貂配上黑发俊容,更显风流倜傥,正坐在红木椅上研究着一具古琴。
见阿青走进来,他抬头扬声问:“你来得正好,这曲『漪兰操』难死了,我怎么调弦音就是不对,你快替我瞧瞧!”
咦,这么早就在弹琴,该不会是昨儿“弹词绝艳坊”那些美人撩起他的雅兴了吧?
阿青闷哼了声,跟伺候的丫头灵儿点了点头,“王爷梳洗过了吗?那参汤送来了没有?熬久了太苦,王爷不爱喝的。”
“回阿青总管,王爷已经进过参汤了。”灵儿恭敬地笑道。
“很好、很好。”她满意地松口气,这才回过头对千载皱眉,“王爷,你明知道小的对这种雅致的琴棋书画等玩意向来不通,你这么说不是故意欺负小的吗?如果你要和人研究这琴,不如我再请人把昨儿个那些美人请来吧。”
也就只有这小子敢这样讽刺调侃他。
千载失笑,眨了眨眼道:“哟,你今儿心情不太好是不是?告诉我,是谁惹我们阿青小总管生气了?”
她闷不吭声地走近他,替他将乌黑长发拢起,置在雪貂坎肩外头,还替他将落在额前的一绺黑发编回脑后。
“待会眼睛又给头发刺着了,可别对我喊疼。”她咕哝道。
这人,就是这么不会照顾自己,教人怎放得下心呢?
千载轻轻地握住她的手,乌黑的眼眸有着深刻的关怀。“怎么了?真是谁欺负了你吗?跟我说。”
她酥麻战栗地一颤,连忙不着痕迹地挣离他温暖的掌握,假意替他撢了撢衣上的灰尘。
“谁敢欺负我呢?我只是昨儿晚没睡好,精神不济。”她深吸了一口气,强笑道:“对了,王爷,外头有贵客找你呢。”
千载紧紧地凝望着她,没有说话。
不知怎地,他越来越感觉到阿青的一举手一投足总教他难以忽略,尤其在看到他弯弯的黛眉轻蹙起时,总令他胸口纠结着难以言说的细细疼楚。
犹记得那年他十六,看见躲在奶奶背后怯怯探出的那一张脏兮兮小脸。
那年,阿青还不到十岁吧?浑身尘土飞扬脏乱不堪,小小的脸蛋上稚气浓厚,小鹿般的乌黑大眼怔怔地盯着他。
千载从小就讨厌脏,受不了臭,但是那一张小脸和那一双柔弱却亮晶晶的大眼睛,却让他忘了这小男孩一身的又脏又臭。
“你叫什么名字?”他不由自主地走向他,少年高瘦的身子缓缓蹲下来与他平视。
“阿青……”小男孩蓦然对他绽放了一朵平生所见最天真动人的笑容,纤细的指尖怯怯却坚定地伸出来攒住他雪白的衣袖。
而他,竟没有任何一丝丝厌恶的感觉。
“阿青。”他盯着小男孩,情不自禁也回以一笑。
冥冥中像有链子就此将自己与阿青拴住,素来独坐独卧独行的他也在那一剎那有了一个贴身小童子。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但他和阿青之间是与众不同的,非一般主子与仆佣之间情谊可相提并论。
对阿青,他永远有出奇的耐性和包容。
而阿青待他更是无微不至……
风流自若、贵气英挺的千载蓦然察觉到自己的心脏猛跳了好几下,乱了三、五拍。
转眼间,阿青都十六岁了,而他的心……
他悚然一惊,连忙甩了甩头。
“天!见鬼了,我在瞎想什么?”他心惊肉跳地揉了揉眉心、胸口,最后是眼睛。“我昨晚可能也没睡好,今天脑子乱七八糟的。”
“王爷,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要不要请向神医过来看看?”阿青急了,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咦,不烫啊,是不是哪儿有毛病?”
“如果不是头,就是我的心。”他嘀咕,脸颊微绯地别过头,轻咳了一声。“你说有客人来,谁?这样冷的天气,如果没别的事就主客两便吧。”
阿青嫣然一笑,“王爷,我瞧你的毛病是懒吧?你已经足足一个月没出门了,现下就连有客到府都不见,这可怎么了得呢?”
“你到底是不是我王府的人?怎么不向着我,尽帮衬别人呢?”他没好气地一敲她的脑门。
她捂住作疼的脑袋,脸儿红红地笑了。“我当然是……王爷你的人。可是贵客在外等久了,人家会说我们福王府待客不周的。”
“我是不是一定得出去见客?”他口气很是无奈。
“是。”她笑嘻嘻的点头。
“你简直比青楼的老鸨还狠心,这样冷的下雪天还要逼人见客。”千载心不甘情不愿地放下古琴,懒洋洋地起身。
灵儿噗哧一声,连忙捂住嘴巴。
阿青好气又好笑地白了她一眼,拿过雪狐大氅服侍主子穿上。“是啊、是啊,统统是我逼良为娼又逼娼为良行不行?灵儿,你还在那儿偷笑,快替王爷打伞,别让雪花沾湿了王爷。”
“回阿青总管,晶儿和当儿已经在外头候着了。”灵儿连忙说。
“嗯,有进步,记得提醒我下个月让帐房为你们加饷。”她满意地再替主子顺了顺领子,“王爷,请。”
千载微笑望着阿青,实在不得不承认,难怪自己会这样疼爱包容他。阿青彷佛可以预见自己的每一项需要和每一个动作,就连自己未曾想到的,他都先设想照料好了。
他脑中蓦然闪过一个念头──
世上美人绝色岂止万千,可阿青只有一个啊。
千载不甘愿地自暖烘烘的屋里步过寒天雪地的幽径曲廊,走了快半个时辰才到位于最外围的小镜疏影厅。
但是一见到那一身黑貂大氅气度雍容英俊不凡的中年人,他满肚子的牢骚和不悦都消失无踪了。
“呵哥,原来贵客便是段叔啊。”他眼底的笑意也像隆冬乍放的阳光,忽然亮了起来。
段无秀在见到他的那一剎那,不禁激动喜悦地踏前一步,似乎想与他拥抱或拍一拍肩头,但又在最后一瞬间想起千载的尊贵和素来不喜与人碰触的习惯。
王爷自少年起便名扬天下,是出了名的富贵公子,笑容可掬的和善王爷,但是真正有幸亲近他的人却很少很少,段无秀很庆幸自己就是其中一个。
“回王爷,被你一声『段叔』叫得下官不认老也不行了。”段无秀相貌堂堂,衣着华丽洁净,一双手修整得干净无比,一看就知道是个拿笔而非拿刀的。
“段叔久居苏州东城,今日风尘仆仆赶到京城来,想必不只是来找我喝一杯酒的吧?”千载笑嘻嘻的开口,亲切地一摆手让座。
“王爷好眼力,看得出下官是有求而来。”段无秀有些尴尬。
千载注意到段无秀身后有个纤小的身影,一身雪白色的套头大绸氅,掩住了头脸和身段。
纤小身影微微颤动着,彷佛不胜寒苦。
他不动声色的收回目光,吩咐道:“阿青,厅里不够暖,让人再送两只碧竹炭火笼来。”
“是,王爷。”阿青略带警戒地瞥了那纤小身影一眼,有些不情愿地蹭到门口吩咐下去。
究竟是什么了不起的人,要王爷专属的碧竹火笼来温暖?
她眼角扫见那一抹雪色,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还有这位据称是知府的段先生,对她家王爷有所求也还罢了,干嘛还要特意带着个女人来?
阿青这时候万分懊悔自己做什么替王爷传扬风流之名,搞得现在人人迫不及待献上美人来。
她放流言是为了杜绝好人家千金小姐猛献殷勤的行为,却没想到为王爷惹来了更多莺莺燕燕的。
她的一颗心,此刻忐忐忑忑上下难安,彷佛隐约预见了会有不好的事发生。
“阿青,再备上好波斯葡萄酒与几色点心来。”
“是。”她咬了咬下唇,满心不愿也不能不从。
看来这两位贵客是不会马上离开了。
她满心思绪紊乱,酸甜苦涩搅拧成了一团,沉甸甸地压在心底。
门外的晶儿低声道:“阿青总管,不如让我去准备吧。”
“谢谢你,不用了。”她勉强一笑,掩不住一丝丝黯然。“我去说得清楚些,王爷用来款待贵客的点心和寻常时候不同,还有那轻易不取的珍藏好酒……”
他爱饮的波斯葡萄酒,远自波斯运来之后,一向由她亲手三蒸三酿,从酒瓮中取出还得再加几道程序,这样温起酒来才会有甘甜沁口,幽香满腔的滋味。
最重要的是,也只有她才知道做哪些点心能与葡萄酒相配而不伤脾胃。
阿青深深吸了一口气,看来王爷是安心要把她支开的,好与贵客密谈……或是好好打量那身着雪色大氅女子的姿容。
她眼神黯淡下来。
“阿青总管……”晶儿同情地看着她。
“你在这儿伺候好王爷和客人。”她勉强挤出一朵笑,装作没有瞧见晶儿的眼神。
而在暖洋洋的厅里,千载怎生知晓阿青千丝万缕纠结的心情?
“段叔,有什么话尽管开口。”他对鞋尖沾着的一小片尘雪皱眉,灵儿俐落地捧来一把拂尘,轻轻扫去,他这才释怀展眉。
“王爷,你还是如天上飞仙般不沾尘埃,真是教我们这种官场俗人汗颜了。”段无秀忍不住赞叹。
“段叔客气了,千载不过是怪癖难除。”他一手支着下巴,难掩好奇地望着坐在段无秀身后的女子。
但是他也不打算问,段无秀总不至于无聊到在街上抓个不相干的女子进他福王府吧。
千载向来认为自己挺有那么一点点耐性的。
“王爷,明人眼前不打暗示,下官就直接禀明来意。”段无秀面色凝重地开口,“不知王爷可听过几年前发生在苏州的一桩奇案?”
千载神色微震,浓眉一挑,“你是指莲花坞主人莲陵东父女一夜间消失无踪的那件案子?”
“是的。说来惭愧,下官在苏州东城任知府已多年,在我辖境内发生这件奇案,至今未能破案,着实令下官上愧朝廷,下愧东城乡亲父老。”
“我们都知道段叔为了这件案子追查多年,甚至屡次推却升官调差的上令。”他看着面前这位公正无私,视民如亲的知府,心里不禁升起一抹深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