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知道段叔为了这件案子追查多年,甚至屡次推却升官调差的上令。”他看着面前这位公正无私,视民如亲的知府,心里不禁升起一抹深深的敬佩。“但是这件案子着实难办,生未见人,死未见尸,听说你曾亲自勘察莲花坞多次也一无所得。”
“这么多年了,我不知翻阅过相关文件几千遍,就是找不出一点蛛丝马迹……”段无秀略显苍老的双眸忽然又充满生气了,“但是皇天不负苦心人,莲小姐半个月前终于出现了!”
千载闻言也不禁悚然动容。“是真的?”
“是的,经过下官再三询问查证后无误,真是莲花坞的莲小姐。”段无秀兴奋道。
“照理说,莲老爷失踪之谜已经可以解开。”他点点头,修长手指接过灵儿捧来的吓煞人香茶。“但如果是这样,段叔也不必千里迢迢进京来福王府了,所以还有下情吧?”
“王爷果然聪颖过人。”段无秀一脸的钦佩,“个中内情便由莲小姐来为您说解。”
千载神情淡然地望向那抹纤弱的雪白色身影,碧竹火笼已送进来,她却依旧凄冷难禁的模样,彷佛那绵绵不绝的寒意是由她心底透出……他的眼神微微柔和了起来。
“莲小姐请说,或许我可以帮忙一二。”
段无秀欣慰又了然地微微一笑,福小王爷风流蕴藉,怜香惜玉的美名绝非虚假,只要让他见了莲小姐一面,胜过他说到口干舌燥。
终于,那双青葱般的玉手怯怯地掀开绸帽──
饶是千载见多了天下绝色,在这一瞬间也不禁心底一震,惊艳极了。
莲小姐晶莹的鹅蛋脸如汉玉雕就,黑眸宝石般光彩流转,小小的俏鼻和樱花般粉色唇瓣,衬着小脸那抹柔弱无依的若有所盼,足以教任何男人立时热血沸腾,恨不得为她上刀山下油锅,挡去所有生命中的狂风暴雨。
他眨了眨眼,好半晌才定下神来。
终于,莲小姐轻启樱唇,莺声燕语地开口。
“那一个晚上,我与家父正在听水阁下棋,突然烛光一灭,跟着就听见爹爹惨叫一声……”她语带凄然,令听者也快心碎了。“然后我便人事不知了。待我醒过来时,已经在一间伸手不见五指的黑牢里头……我好怕,又哭又叫又喊,可是除了每日有人从小孔里送饭来给我,其他时候根本就无人搭理,我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千载静静倾听着,英俊的脸庞有一丝丝不忍。
无论是任何人,不管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美是丑,原就不应遭遇这般可怕的恶魇,他更难想象面前这个弱不禁风的女子居然经历过这些。
显然她除了绝美的姿容外,还有着一颗勇敢坚强的心。
“我不知道我爹去了哪儿,也不知为什么有人要把我关起来,更不晓得外头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已经过了多久的日子……”莲小姐美目漾动着泪水和坚决的光芒。“我几乎崩溃,也曾经想死过……可是我不能死,我要找到我爹,也不能让那些凌虐我的人就这样逍遥法外。”
阿青捧着花梨木托盘,盘子上是她亲自做的几色点心,还有一壶梅花酒,脚步轻悄地走了进来。
在见到清丽绝尘的莲小姐容貌时,她不由自主一愣,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和紧张感涌上心头。
她僵硬地将点心与酒放好,熟悉地将煮酒的炉子端过来。
王爷像是完全没发现她的出现,黑眸专注地凝视着那名清艳动人的女子。
她低着头,微颤抖着手将酒壶移上红泥小火炉上温着,过了一会儿,波斯葡萄酒的香气弥漫荡漾了开来。
可是她怀疑这壶酒已经坏了,酸掉了,否则此刻她满心满喉怎么会呛着噎着一股深深的、酸涩难咽的滋味?
自古艳色天下重啊……
阿青痴痴地望着酒壶,忽然渴望将它整壶都灌进肚子里去。
“忽然有一天,一阵天摇地动像是地快裂开来了,我怕得抱着头躲在角落里,只听见外头一阵骚动喊叫声……然后门猛地就震开了,阳光照了进来……”莲小姐脸色苍白地望向段无秀。
段无秀心情沉重地接口,“就是半个月前,苏州发生了地牛翻身,我带着衙里人马四处巡视百姓,无意中在紧捱莲家的一处破旧小庙里,发现了被震裂开来的暗门里的莲小姐。”
听到这里,千载吐出了长长的一口气。
在一旁听得一脸紧张的灵儿也松口气。
所有的人都松了口气,就只有阿青的脸色忽然白了。
苏州?
莲小姐?还是……连小姐?她努力镇定心绪,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巧合。
苏州栽植莲花者多数姓莲或连,也算是大姓,她不能一个风吹草动就自己吓自己。
她略定了定神,随即平静地烫着酒,温起杯,神情如故。
“救出了莲小姐后,下官知道此案甚奇,必有内情。”段无秀轻叹口气,“后来下官想来想去,只能来求助于王爷您了。下官知道王爷少年时候曾经破获一件大内奇案,如果能够藉助您的长才,那么这桩案子就有希望了。下官知道是自己越礼冒犯,但是请王爷看在下官三分薄面上──”
莲小姐忽然一屈身子,对着千载跪了下去。
“求王爷救救我爹,替我莲家报仇……”她哽咽不能言了。
千载急忙将她搀扶起来。“莲小姐请起。我说过,若有我能帮忙的地方,我必定尽力而为。”
阿青冷眼旁观,简直不敢相信从来讨厌碰到人,也不喜被别人碰触到的王爷居然扶了那位莲小姐?!
她的心直直地往下沉,莫名一阵凄惶恐惧袭上胸臆间。
她还以为自己在王爷心中是特别的,有一定的地位,至少就只有她能碰触他,他也常常揉揉她的头,拧拧她的鼻子。
可是现在这绝无仅有的“特别”,却有另一个女子也得到了!
也许……也许以前王爷会安心碰她,只是因为以为她是个男孩子……
阿青只觉得一阵晕眩,指尖一松,整瓶滚烫的葡萄酒一歪倒,硬生生烫上了她的手腕──
“哎呀!”她疼得倒抽口凉气。
“阿青,你在做什么?”千载脸色变了,想也不想地抛下莲小姐,迅速来到她身边,大掌捧住她烫红了的手。“打算把自己烫成没毛鸡吗?灵儿,去拿香玉清凉膏来。”
“王爷,我、我没怎样。”她强忍着阵阵钻刺入心的疼痛,强笑道:“你还有贵客……”
“贵你个头。”千载愠怒地瞪着她,掏出雪白的绢帕轻轻替她拭去手腕上的残酒。“闭嘴。”
段无秀和莲小姐看得目瞪口呆,一时间惊愕得难以反应。
位高权重的福小王爷怎么会为了个贴身小童烫伤就紧张成这样?
“王爷……”看见他如此担心自己的烫伤,阿青一颗僵凝酸楚的心顿时又恢复了暖意,讪讪然正要道谢,却见他目光已调转离开。
“段叔,莲小姐,今日就请两位在寒舍留宿一晚,明早我们再一起出发往苏州。”他匆匆的说完,接过灵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拿来的香玉清凉膏便专注地旋开罐子。
“晶儿,领两位贵客到天色楼和明色居休息,拨几名丫鬟好生伺候着。”阿青忍着痛楚,对门外的晶儿吩咐。
“是,两位请跟我来。”晶儿掩着小嘴轻笑,彷佛对于这一幕见怪不怪。
反倒是两位客人还有一些愣然,显然觉得这一幕怎么看怎么别扭。
难道福小王爷有断袖之癖吗?段无秀脑子刚闪过这念头,随即又暗笑自己想太多了。
福小王爷风流之名天下皆知,他虽然久居苏州,但也知道王爷自小就是在一堆珠环玉绕的美丽丫头中长大的,长大后更加不得了,不知有多少艳色女子与他过往甚密,惹出多少金风玉露缠绵来。
不管客人离去否,千载迫不及待地倒出香玉清凉膏,沾在指尖上,仔细地敷上她红肿的手腕上,一寸寸小心,一丝丝轻怜。
阿青小脸红靥难掩,心儿怦跳如擂鼓,害羞地想缩回手,却被他温暖有力的大掌握得紧紧的。
她清了清喉咙,“王爷,我真的没事了。”
“都肿了,谁说没事?”他大皱眉头。
“小的皮粗肉厚,三两天就没事了。”
他眉头犹拧得紧,不悦地叮嘱道:“十天不准你碰水,知道吗?”
她想笑,“有这么严重吗?”等他用干净布巾包扎好她的伤处后,连忙缩回小手。
终究是……男女授受不亲呵。
她的小脸酡红成淡淡的桃花。
“别以为你是个男孩,肌肤上留下伤疤不打紧。”千载忍不住叨叨絮念。“一双手白得跟羊脂似的,落下了疤多难看,以后哪家姑娘想嫁给你,光见你这道疤就吓跑了。”
“我才不要娶老婆。”她低下头,偷偷地藏起一朵小小的嫣然。
“小子嘴上这么说,哪天忽然有了心上人,说不定连说都没同我说一句,就带了包袱私奔去了。”他替她将衣袖放下掩住烫伤,在瞥见她雪白手臂时,不禁一怔。
阿青的手臂,怎么纤细雪白得像女孩儿?
“阿青要一辈子服侍王爷,绝对不……呃,娶。”她“嫁”字险险脱口而出,小脸又是一阵飞霞嫣然。
“嗯?什么?”他看得出神了,俊脸莫名发烫起来。
她眨了眨晶莹滚圆的眼儿,“王爷,你在发呆吗?”
“不,我只是在想……”他轻咳了一声,随口道:“今天你把府里的事交代交代,明儿一早我们一起到苏州去。”
她一震,一脸错愕,“苏州?”
“你常年住北方,没见过那春暖花开莺飞草长的苏杭天堂吧?”他眼神含笑,“我年少的时候去过一回,那青山绿水、吴侬软语美得不若人间,你若见了一定也会爱极了。”
“可我们到苏州做什么?”她小心翼翼的问:“是……和今天来访的两位贵客有关吗?”
“对。”他缓缓伸了个懒腰,笑着拍了拍她的肩头,“去忙吧,让他们把午宴设在脉脉春愁阁,那儿暖和些,白梅也开得好看得不得了。”
“是。”她心情复杂到极点。
不知怎地,那雪袍美女清艳婉约的容貌始终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渐渐扩大成了深深的阴霾。
她知道王爷眼高于顶,品味绝凡,什么庸脂俗粉都入不了他挑剔的眼里。
可是那雪袍美女……她的美丽连阿青自己都深深震撼住了。
第三章
“阿青总管,你在这儿做什么?”
唐大娘满头是汗地翻炒着一味京酱肉丝,不忘好奇地关心着呆呆站立在炉灶旁的她。
“呃……我想帮忙烙烙饼。”阿青闻言强颜欢笑,吸口气开始倒水进盆里和面团。
宽大通风的厨堂里有五、六名精通厨艺的大娘忙碌来去,听她这么一说,连忙放下手边的活儿,争相抢过她手上的面团。
“阿青总管,你去歇着,这儿有我们呢!”
“就是就是,你的手不是烫伤了吗?”
“再不就去王爷那儿守着,别让狐狸精又勾引了去。”
大娘们个个激动好意地劝着,其中宋大娘早已抢过那盆子面团,滋地一声烙起饼来。
“你们……哎呀。”她叹气又跺脚,无奈地道:“王爷他们在那儿吃得兴起,聊得快活,我就是不想在那儿凑热闹才躲到厨堂来的,你们这样……那我再躲到哪里去呢?”
“去去去,去紧紧守在王爷身边,那儿才是你该待的位置。”元大娘二话不说地将她推了出去。
瘦不隆咚的阿青哪里是这些分量十足的大娘的对手,一眨眼就被推出了门外,还没来得及回头拍门,就听见里头关门落锁了。
“不用这么绝吧?”她啼笑皆非,随即沮丧地摇了摇头。“我就是不想回去看他们眉来眼去的样子……”
“谁跟谁眉来眼去?”一个从容慵懒含笑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还不就是那个翩翩风流的福──”阿青赫然一惊,猛地抬头,“王爷?!”
千载双手抱臂,一身金衣灿烂好整以暇地瞅着她,“我等你说完哪。”
“我……”她尴尬心虚地咽了口口水,随后恼羞成怒起来。“王爷,你在这里做什么呀?把客人扔在脉脉春愁阁里,自己却在这里晃来晃去的,真是成何体统?”
“我?”他怔了怔,被骂得惭愧起来。“呃,我只是……”
“还只是什么?”她索性恶向胆边生,学大娘们那一招,二话不说地把他往曲廊方向猛推。“别在这里晃得我头晕,去去去,招呼客人去,那里才是你该待的位置。”
“可是很无聊。”千载叹了一口气,黑眸炯炯地盯着她。“酒太甜,菜太香,段叔的笑太灿烂……”
在在令他有种肠胃不适的感觉。
好像这一切都安排得那样刻意完美,段叔小心翼翼讨好的笑容也格外刺眼。
“你看楚楚动人的莲小姐不就好了吗?”她哼道。
“你在生气?”他讶异地看着她。
“小的惶恐,小的哪有天大胆子敢生王爷您的气呢?”她听得出他语气中的不敢置信。
或许自己不该狗胆滔天,在他面前放肆造次,再怎么说他是恩人、是主子,她怎么可以对他这样无礼?
阿青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不是王爷的错,是她吃醋吃昏头了。
“你这两日怪怪的,是不是恋上哪个姑娘家了?”千载关心地问道。
“对,我对门口卖玉兰花的柳婆婆一见钟情。”阿青不由得心头火起,冷冷地道:“从此神魂颠倒情难自禁,王爷若有空的话,可否替我俩作媒证婚?”
“你这小子!”他噗地笑了,大手怜爱地用力揉了揉她的脑袋。“脑子给雪冻坏了吧?快跟我去喝一杯烧酒暖暖身子,免得你越来越严重。”
“王爷……”她被不由分说地拖往脉脉春愁阁。
小筑外的白梅飘逸地吐露着丝丝暗香,悄悄浮动在雪色天幕间。
若是平常时分,阿青会很喜欢坐在这小阁底下,双手支着下巴望着白梅出神,听着雪静静地落下,将园子点缀得分外银亮晶莹。
但是现在小阁里坐着一位绝代佳人,轻倚着栏杆微拧黛眉的模样实在楚楚绰约到了极点。
身为女儿身,她坚决不跟这样一位倾国大美女同在一个屋檐下。
因为……
“和她一比,谁还敢自认是个女的?”她咕哝,不无埋怨。
“嘟嘟囔囔什么呢?”千载低头笑问。
“王爷,你和客人聊天说笑吧,小的忙得很,还得张罗明儿出门的东西呢。”她有一丝别扭地别过头,肘儿轻轻地将他往那方向推去。“人家小姐等着你,还不快去!”
“你是怎么了?今儿个阴阳怪气的。”他失笑,大掌再次揉了揉她的头发。“傻蛋,出门哪需要张罗东西?多带几迭银票不就得了,其他要什么路上买就行了。”
“王爷,你还真潇洒,可万一咱们遇到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野地呢?届时无米无水缺干粮,纵然身上有几万两银子也买不到一顿饱。”那种滋味她可是太清楚了。
“没这么严重。”他微笑,不以为意地耸耸肩,“随随便便打几只野味来烤也别有一番野炊风味,以天为盖地为芦更别具古风……”
“好了、好了,这种琐碎小事让小的来操心就行,你还是去和人家小姐说说笑笑,瞧!人家美丽的眼儿正哀哀怨怨地直瞅着你呢!”阿青强抑着醋味翻腾的冲动,不由分说地再把他推去。
“不成,我偏要你陪我。”千载被推得身形微跄,好气又好笑,不禁反手一把勾揽住她的腰肢,紧紧地搂着。
“王爷……你……别这样……哈哈……哎呀,我怕痒啊……”她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