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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城县志八之二宦业陶淑传(光绪补道光修建昌府志八人物宦业下,又可参畿辅通志一九二宦绩十)略云:
陶淑字作人,号秋山,南城人。乾隆癸酉中式北闱乡试。丁丑成进士。选授庐龙令。迁临榆。调衡水。升保安知州。以事诖误。补枣强令。内艰服阕。补陕西麟游令。前后服官四十余年。性耽吟咏,公暇与僚属相唱和,不以宦游偃蹇介意也。著有秋山诗集。(参光绪修江西通志一一一艺文略集部五别集。又南城南志九之六艺文中载陶淑姑山吟七古一首。)
寅恪案,陶淑传中言其任保安知州时“以事诖误”,而不明言其为何事,但据乾隆修衡水县志首载陶淑序(此序所署年时为乾隆三十二年丁亥季秋)云:
淑既受命衡水之五年,乃克纂辑县志,勒成一书。
道光修保安州志五职官表知州载:
陶淑。(字秋山。江西南城。进士。重修州城。乾隆三十九年任。)
范清漋。(监生,署。)
李能聪。(广东四会县。贡生。乾隆四十五年任。)
嘉庆修枣强县志五职官表知县乾隆四十九年任者凡四人:
范安仁。(署任。四川成都人。拔贡。)
陶淑。(江西南城人。丁丑进士。)
黄应隆。(署任。湖南宁乡人。副榜。)
蒯祖炳。(江苏吴江人。监生。)
可知陶淑任保安州知州“以事诖误”,当在乾隆四十五年。既在四十五年,则是陶云鹤之父,又可确定矣。总而言之,此科场案发往伊犁罪犯四人中,恒泰春泰本是驻防乌鲁木齐之蒙古族,当不工于代古圣立言之八股文及颂今圣作结之试帖诗。(如戚本石头记第一八回“庆元宵贾元春归省,助情人林黛玉传诗”中林黛玉代倩作弊,为其情人贾宝玉所作“杏帘在望”五律诗,其结语云“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及第五十回“芦雪庵争联即景诗,暖香坞雅制春灯谜”中李纹李绮所联“即景联句”五言排律诗,其结语云“欲志今朝乐,凭诗祝舜尧”等即是此例。又悼红轩主人极力摹写潇湘妃子,高逸迈俗,鄙视科举,而一时失检,使之赋此腐句,颂圣终篇。若取与燕北闲人儿女英雄传第三十回“开菊宴双美激新郎,聆兰言一心攻旧业”中渴慕金花琼林宴及诰封夫人,而行酒令之十三妹比观,不禁为林妹妹放声一哭也。)陶云鹤既为乾隆二十二年丁丑科进士陶淑之子,若范菼之父又为乐志堂主人,则云鹤及菼二人俱属科举出身之家庭,代倩作弊,颇为可能。所可注意者,勒善陶淑以恒泰春泰陶云鹤之故,牵连获罪,而范菼之父未闻累及,其人必已早死无疑。即使范菼虽已出继,而此时其继父当亦亡故。然则范菼为范璨之子,虽未得确据,但就菼父不被累及一端言之,亦可旁证此案中之范菼,即是乌程县南浔镇乐志堂之少主人也。
兹论陈端生生卒年月及其婿范某事绩可考者已竟,请论端生撰再生缘之年月及地点如下。
再生缘第一卷第一回云:
闺帏无事小窗前,秋夜初寒转未眠。灯影斜摇书案侧,雨声频滴曲栏边。闲拈新思难成句,略检微词可作篇。今夜安闲权自适,聊将彩笔写良缘。
寅恪案,以上为端生自述其初撰再生缘之年月也。然未明言是何年,又止言“秋夜初寒”,亦不注明何月。据此书第九卷第三三回云:
五月之中一卷收,因多他事便迟留。停毫一月功夫废,又值随亲作远游。家父近将司马任,束装迢递下登州。
是从端生父玉敦赴山东登州府同知任期,逆数至前一年,即再生缘开始写作之年也。据端生祖兆仑紫竹山房诗文集附陈玉绳所撰句山先生年谱云:
(乾隆)三十四年八月,先生次子玉敦以中书改官山东登州府同知。
然则乾隆三十四年前一年三十三年,乃再生缘开始写作之年也。
开始写作之年既定,开始写作之月为何月乎?据再生缘第二卷第五回首节略云:
仲冬天气已严寒,猎猎西风万木残。短昼不堪勤绣作,仍为相续再生缘。
是第二卷开始写于乾隆三十三年仲冬十一月。但第一卷第四回末节云:
书中虽是清和月,世上须知岁暮天。临窗爱趁朝阳暖,握管愁当夜气寒。
所谓“岁暮”者,实指冬季或孟冬十月。否则第二卷明言开始写作于仲冬十一月,“昼短”即包含冬至之月,其前一卷绝无写于“岁暮”十二月之理也。故“岁暮”二字,不可拘泥误会。即是孟冬十月写成第一卷,则第一卷首节所谓“秋夜初寒”者,殆指季秋九月而言。据句山先生年谱乾隆三十三年戊子条下略云:
先生以先世兆域未卜,九月命长子(玉万)随侍周夫人率眷属南还。次子(玉敦)官中书,六年俸满,奉旨记名外用,留京供职。
可知乾隆三十三年九月间,端生之祖母周氏及伯父之妾林氏等(玉万有妾林氏,即安生春生桂生之母。见紫竹山房文集一五冢妇吴氏行略及一八先府君[暨]先妣沈太夫人合葬墓志。)皆已回杭州。京寓中人少事简,而端生以长孙女之资格,平日所应担负之家务亦因之稍减,可以从事著作。其自谓“闺闱无事”乃是实情,故可推定再生缘开始写作于乾隆三十三年九月也。
开始写作年月既定,开始写作地点为何处乎?复据句山先生年谱乾隆三十四年己丑条下略云:
正月二十二日出京。
又乾隆三十五年庚寅条下略云:
五月假满赴阙,时长子(玉万)亦谒选,随侍入京。是月(八月)长子(玉万)选授山东济阳县知县。先生初至京,借寓汪芍坡给谏(新)宅。九月杪移归外廊营旧宅。
可知陈兆仑全家本居北京外廊营旧宅。乾隆三十三年九月,端生伯父随侍端生祖母率眷属先回杭州。三十四年正月,端生祖父又返原籍。同年秋间,端生父玉敦一房赴任登州。至三十五年五月兆仑率玉万等返京之后,不迳回外廊营旧宅,而借寓汪芍坡(新)宅者,当由此时汪氏以户科给事中充江南乡试副考官,故兆仑等得于是年夏秋时间借寓汪宅。至于陈汪两家之关系,则汪芍坡与兆仑同是杭州人,其夫人方芷斋(芳佩)之父涤山(宜照)又为兆仑卯角旧友,观紫竹山房诗集一十方涤山为婿汪编修(新)迎至邸寓七律,可以推见也。然则兆仑于乾隆三十五年九月迁回外廊营旧宅,其子玉万玉敦两房皆已往山东,(寅恪以为玉万玉敦本为同胞兄弟,虽据紫竹山房文集一五仲弟眉山行略,玉敦曾出继其胞叔兆嵋,仍是同祖兄弟。但此次兄弟二人,同官山东,据陈句山先生年谱乾隆三十五年庚寅条,后又同官江南,其所以不回避同省者,盖由同知及知县之官秩皆在道府以下,与前引杨芳灿事例不同也。)不复寓外廊营矣。但外廊营旧宅实是再生缘发祥这所,故为最有价值之地,盖端生撰再生缘自第一卷至第八卷即自乾隆三十三年九月至三十四年五月皆在北京外廊营旧宅。此宅是否即王兰泉紫竹山房诗文集序中所指之宅,今虽不能确知,但序文中“入其家,衡门两版,凝尘满席”之语,恐能适用于兆仑在京所居之诸宅,(兆仑在京所居之宅今可考知者,尚有粉房琉璃街,贾家胡同,铁老鹳庙巷,棉花胡同,虎坊桥等地。可参光绪修顺天府志京师志一四坊巷下。)其皆非宏丽,可以推知也。端生于再生缘第一七卷第六五回首节云“追忆闺中幼稚年”及“隔墙红杏飞晴雪,映榻高槐覆晚烟”,虽似指登州同知官舍而言,然“红杏高槐”乃北方所常见,本非限于一地,若视作描绘外廊营旧宅之语,则于久客长安,习知城南坊宅情况之人,更觉端生此言,亲切有味,亦不必过泥至认为止可适用于牟子旧邦(再生缘第一四卷第五六回末节云:“锦绮装成牟子国。”)景物之描写也。再生缘第九卷至第一六卷,写端生至乾隆三十四年八月中秋起至三十五年三月春暮止,在登州同知官舍内所写。此八卷约经七月之久写成,虽端生自云“前几本,虽然笔墨工夫久,这一番,越发芸香日月遥”,(见再生缘第一六卷第六四回末节。)其实依端生撰写第八卷以前之平均速度计之,并非迟缓。此不过词人才女感慨伪谦之语,读者不宜拘执也。或者端生此时早已见其母汪氏之病渐已增剧,又己身不久亦将于归,人事无常,俗累益重,所以日夜写作,犹恐迟缓,其于再生缘第一七卷首节所谓“由来早觉禅机悟”者,殆亦暗示此意耶?此一段时期为端生一生最愉快之岁月。再生缘第一七卷首节所言“地邻东海潮来近,人在蓬山快欲仙”,(“蓬山”盖兼指登州府蓬莱县。古典今事合为一词,端生才华于此可见一斑也。)即端生于乾隆四十九年甲辰续写再生缘时,追忆此时期生活之语也。兹不详述此时期每卷写作之年月,仅移录其开始写作时及第一六卷完成时之记载,略加诠释于下。
再生缘第九卷第三三回首节略云:
家父近将司马任,束装迢递下盈州。行船人集仍无续,起岸匆匆出德州。陆道艰难身转乏,官程跋涉笔何搜。连朝耽搁出东省,到任之时已仲秋。今日清闲官舍住。新词九集再重修。这正是,光阴如骏马加鞭,人事似落花流水。转眼中秋月已残,金风争似朔风寒。欲着幽情无着处,从容还续再生缘。
又同书第一六卷第六四回末节略云:
起头时,芳草初生孱雨好,收尾时,杏花红坠春已消。良可叹,实堪夸。(寅恪案,“夸”疑当作“嘲”。)流水光阴暮复朝。别情闲绪收拾去,我且得,(寅恪案,坊间铅印本“得”字作“待”,似更佳。)词登十七润新毫。
寅恪案,端生虽是曹雪芹同时期之人,但其在乾隆三十五年春暮写成再生缘第一六卷时,必未得见石头记,自不待言。所可注意者,即端生杏坠春消,光阴水逝之意固原出于玉茗堂之“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之句,却适与红楼梦中林黛玉之感伤不期冥会。(戚本石头记第二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之末节。)不过悼红仅间接想像之文,而端生则直接亲历之语,斯为殊异之点,故再生缘伤春之词尤可玩味也。寅恪近有看花送春之作,亦关涉牡丹红杏者,故附录于此。诗之词句重复勾连,固是摹拟绘影阁体。然意浅语拙,自知必为才女之鬼所鄙笑也。
甲午岭南春暮忆燕京崇效寺牡丹及青松红杏卷子有作:
回首燕京掌故花,花开花落隔天涯。天涯不是无归意,争奈归期抵死赊。(改宋人词语。)
红杏青松画已陈,兴亡遗恨尚如新。山河又送春归去,肠断看花旧日人。
复次,端生于乾隆三十四年秋,随父玉敦由北京赴山东登州同知任所,其初一段行程为舟行,盖取道运河也。其自言“行船人集仍无续”,则于第一七卷首节所言“归棹夷犹翻断简”者,情形殆不同矣。端生于乾隆三十六年夏间返杭,自是舟行,大约亦由德州乘船,其登州德州一段路程,仍是乘车陆行,与前此自赴登州时,由德州登岸乘车者不异。所谓“陆道艰难身转乏”者,则昔时深闺弱质,(再生缘第一七卷首节有“幸赖翁姑怜弱质”之句。)骡车陆行之苦况,有非今日交通便利之时代所能了解者矣。又再生缘第一七卷首节云“自从憔悴堂萱后,遂使芸缃彩笔捐”及“庚寅失恃新秋月,辛卯南旋首夏天”,则端生之母汪氏自乾隆三十五年暮春以后即病剧,端生因此不能从事写作,至是年七月其母汪氏病逝,更不能继续撰著。直至乾隆四十九年甲辰仲春方始续写第一七卷,此端生所谓“悠悠十二年来事,尽在明堂一醉间”者,即由乾隆三十六年辛卯后一年壬辰算起,至乾隆四十八年癸卯止,实为十二年。端生所以从壬辰年算起者,因在辛卯年自登州返杭州途中,于再生缘十六卷稿本,犹略有所修改。再生缘第一七卷首节谓“归棹夷犹翻断简,深闺闲暇待重编。由来早觉禅机悟,可奈于归俗累牵”,即指此而言。盖端生以母病剧辍写,返杭州途中稍加修改,及到杭州后,即为俗事牵累搁置此稿,直至经过十二年之久,方始续写也。呜呼!端生于乾隆三十五年辍写再生缘时,年仅二十岁耳。以端生之才思敏捷,当日亦自谓可以完成此书,绝无疑义。岂知竟为人事俗累所牵,遂不得不中辍。虽后来勉强续成一卷,而卒非全璧,遗憾无穷。至若“禅机早悟”,俗累终牵,以致暮齿无成,如寅恪今日者,更何足道哉!更何足道哉!此十二年后所续写者,即今再生缘第一七卷,卷中首节及末节端生自述其撰著年月及续写经过颇详,上文已移录之矣。
再生缘第一七卷第六五回首节云“岁次甲辰春二月,芸窗仍写再生缘”,及第六八回末节云“八十张完成一卷,慢慢的,冰弦重拨待来春”,则端生自乾隆四十九年二月至十二月,将近一年之时间,仅成此一卷,与前此写作此书之速度不大相侔,斯盖其心身及环境之变迁所致。否则以端生之才华,绝不至如平山冷燕第六回中宋山人之被才女冷绛雪笑为“一枝斑管千斛重,半幅花笺百丈长”者也。再生缘第一七卷第六八回末节云“向阳为趁三年日,入夜频挑一盏灯”者,(此句法与第一卷第四回末节之“临窗爱趁朝阳暖,握管愁当夜气寒”正同,而意境则大异也。)端生自谓前此写成十六卷,起于乾隆三十三年秋晚,讫于三十五年春暮,首尾三年,昼夜不辍。今则“殊非是,拈毫弄墨旧时心”,其绸缪恩纪,感伤身世之意溢于言表,此岂今日通常读再生缘之人所能尽喻者哉?今观第一七卷之文字,其风趣不减于前此之十六卷,而凄凉感慨,反似过之。则非“江淹才尽”,乃是“瘐信文章老更成”,抑又可知也。(瘐信哀江南赋云:“天道周星,物极不反。”盖子山谓岁星十二年一周天,人事亦当如之。今既不然,可悲甚矣。端生云:“悠悠十二年来事,尽在明堂一醉间。”又云:“岁次甲辰春二月,芸窗重写再生缘。”自再生缘十六卷写完,至第一七卷续写,其间已历十二年之久,天道如此,人事亦然。此端生之所以于第一七卷之首,开宗明义即云:“搔首呼天欲问天,问天天道可能还。”古典今情合而为一语,其才思之超越固不可及,而平日于子山之文,深有解会,即此可见。寅恪读再生缘,自谓颇能识作者之用心,非泛引杜句,以虚词赞美也。)至其所以未续完此书者,今日不易确言。据陈文述西泠闺咏一五绘影阁咏家□□诗序云:“婿不归,此书无完全之日也。婿遇赦归,未至家,而□□死。”陈氏所言此书之不完成,在端生自身之不愿意,其说亦似有理。因端生于第一七卷首节述其续写此书,由于亲友之嘱劝,必使完成“射柳姻缘”。其结语云:“造物不须相忌我,我正是,断肠人恨不团圆。”则其悲恨之情可以想见,殆有婿不归,不忍续,亦不能强续之势也。若不然者,此书不续成之故,在端生之早死,或未死前久已病困,遂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