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心神俱碎,肝胆欲裂,他的动作停了那么一拍。
高手过招岂容丝毫分神?他的身体顿时被数把利刃穿过。
鲜血怒喷出喉,衣襟登时湿了一大片。
赫连负剑目眶发红,愤怒比刀刃加身更念他难忍,他嘶裂地狂吼一声,真气如排山倒海贯注在那些反留他体内的武器,他是抱着一拚生死的决心,如猛虎出闸,只听见惨叫连连,伤他的人个个双眼暴凸,七孔流出黑色的血,经脉尽断,死状奇惨无比。
真气波及处,人人俱伤。
众人大骇,被震慑得目瞪口呆,竟没人敢再往身边靠。
赫连负剑看也不看一眼遍地的横尸,赤手拔掉身上的断剑残刀,无视汩汩外流的血柱,随即纵身跃入滔滔大海。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若为两难,宁愿情殉,不离不分。
厮杀依旧惨烈……
这时,遥远的水平线外出现点点黑影,那是任无我精心训练的水师。
他接到苦头陀的示警,在燃眉之急赶了来——
雨雾茫茫,漫天飘飞,海上血肉横飞杀戮已告停止。
沙滩绵亘,海浪涛涛滚滚,仿佛世纪初开,天地一如恒初的宁静。
迷蒙的天空下,跪倒着衣衫皆湿的赫连负剑。
“谁敢再多说一个字,我就揍得他满地爬?quot;嗄黯的嗓子,粗哑难辨的咆哮。
他蓬头散发,发梢还滴着水,被盐水浸泡太久的眼睛红肿不堪,唇髭下巴煎熬出一天一夜未修剪的胡渣,他形容憔悴,脸色苍白。
自水灵灵落水后,他根本不肯上岸,任凭众人劝得唇焦舌烂,他只是疯狂,不要命的找。
“反正我已经是这副德性,也不差多挨你几拳。”傅小沉努力睁大自己乌青的眼眶,手轻触一边高高肿起的嘴角。“大哥,可以停止了,这样徒劳无功的搜索一点用都没有,你看咱们派出了多少人,日以继夜的打捞,就算被鱼啃得剩下骨头吧,大伙兄弟们啥也没找到,更何况你自己也只剩半条命?quot;
费尽力气,他们三兄弟才联手把赫连负剑从水中挟持上来,为止,四人全挂了彩。
任无我和屈不容见情况不对,一个藉口要清点伤兵损失,一个拿明教来当挡箭牌,各自带伤夹着尾巴逃之夭夭,乱没兄弟义气的撇下他这老实汉。
劝不回他大哥,回去肯定有顿乱棒拳脚伺候,但想劝回他死心眼的大哥……唉!倒不如一棒敲昏他还比较快。
做人好难呐!
赫连负剑面向大海,凝视来来去去的潮汐,一个劲地低语:“她是只旱鸭子,她怕水……这水那么冷,她怎么受得住……那小小的身子……”他用两手抱住头,痛不欲生地弯下身躯。
她怎么可以选择这样绝情的方式消失?怎么能?灵灵,灵灵,小东西,你太残忍了……
他的心因为痛到极点,已经干涩的眼反而一滴泪都挤不出来。
傅小沉沉默而动容。
情是何物?他不懂,真的不懂,深深凝视他大哥那惨淡凄厉,五内俱伤的神情,只觉满腹恻然。
他选择了闭嘴和离开。
现在的赫连负剑不需要安慰,不需要温暖,而是安安静静地独处。
傅小沉走到远远的一旁,傍着斜风细雨坐了下来。
眼前的景物逐渐清楚,水灵灵腰酸背痛地翻身坐起。
她确定自己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你再醒不来,我就准备要派人去选棺材了?quot;八角窗前的倚楼坐了个朱罗衣裳的男人,绣黝紫金花,脚蹬软锦透空靴,左右手大拇指皆带搬指,富贵逼人。
“你带那种粗劣的面具一定很不舒服吧?”尽管头还有些儿晕,不过,她的眼光可没变差。
那男人怔了怔。“你瞧出我戴的是人皮面具?”
“这种粗制滥造的玩意儿我五岁就会做了。”她们姐妹假扮波斯教圣女多年没露出马脚,大部分该归功她做的面具巧夺天工,令人无法起疑。
这人脸上的面具虽精致,但在人类最脆弱的下眼睑和唇部却都留下显而易见的缺点,这样的东西顶多只能算是次级品。
“真正的上品面具可以戴一整年,就像自己的皮肤一样,如果我猜的没错,你这面具必须天天拆下来透气?quot;她的头不晕了,一谈到她的”专业素养“,水灵灵就煞不住车。
“我可以答应你留下养伤,但你必须用你的手艺来回报我的恩泽。”他眼中不断闪动惊奇,言语却还是大咧咧的。
“这点小伤要不了命的,再说,我也没打算留下来,至于我的面具可不是阿狗阿猫要拿就拿得到。”她中气有点虚,但身为明教人的骄傲她还是有的。
施恩和挟恩是两码子事,不能混为一谈的。
“你若想单身回蓬莱岛,目前绝不可能。”他很笃定地玩弄手上的搬指。“因为北京和黄金城相隔千里之远,舟车劳顿不易,更何况你怀了身孕?quot;
“怀孕?”水灵灵的眼珠子差点保不住地掉下来。“我的肚子里有娃娃?”她将掌心贴上依然平坦的小腹,一脸不敢置信。
“你该不会连自己怀了三个多月的胎儿都不知道吧!”这未免太那个了一点。
“三个月?不可能啊……我们明明……”她的脑袋像风车似迅速转动起来。“难不成我昏迷了一个多月的时间?”
“你该感谢我随船的御医天天用旷世奇药延续着你的命,要不然,就算你侥幸落水无恙,寒毒攻心也非死不可。”
照这情形,这恩情还不是普通的小。但是——“我有病,肚子里怎可能孕育出健康的孩子?”瞬间被激发的母性将她的心情扫入谷度。
“你是健康的,不过瘦了点。”
“我的寒毒……”
“宫廷的御医可不是三脚猫的蒙古大夫,更何况你身上的寒气已被逼到四肢,剩下的就不是那么难事了。”
她大喜,但仅止一下,笑容又随即烟消云散。“你救我,也知道我是谁,为何却把我带回北京来?”
这人行事怪异,难以捉摸。
“我高兴。”果真!
他要的东西,绝无理由空手而返,他可以放弃争夺青雷紫电,可是总要带点什么回来吧!
水灵灵下了床,她试了几步,身体并没有特别不舒服的地方,于是她大无畏地走到那人的面前。
“我猜想,你一定要我感恩你的一时'高兴'救了我的命,对不对?”
“你不太笨嘛?”这女孩的确和他养的那些侍妾爱妃不同。
“你要求别人帮忙都这么不可一世的嘴脸吗?”这人除了有钱外好像零优点。
“头一次,我原谅你不知者不罪,但,没有下次了。”他的眼睛放出两道精光淬利的锋芒。他生平没求过任何人,尤其是女人。
水灵灵心头的一把小火也冒出头。“不用跟我打官腔,我不吃你这一套的,你或许不是普通的平民老百姓,可呼风唤雨是你家的事,别把我算进去。”
他喜欢把威胁人当成乐趣,她可必要在一旁锦上添花。
水灵灵径自找了座位歇腿,完全无视他喷火的眼光。
“你是头一个敢不经过我允许就坐下的女人。”他不怒反笑。
这小女娃非常与众不同,平常人要敢触犯他禁忌的逆鳞,只怕早被送进狮笼里喂狮子去了,但她却敢在他面前侃侃而谈,面无惧色地据理力争,这样一个小女人——他对她的激赏由迅速消长的怒气中表现出来。
“你很烦吔,我坐个椅子你也有话要说,真有够罗哩叭嗦的。”她瞪他一眼。单凭这点,他就不及赫连负剑通情达理。
赫连负剑从不在芝麻绿豆的小事上要求她,他或许有些耿直,嘴也笨,甚少说什么甜言蜜语,但是他令她安心,他捍卫她、宠溺她,用属于赫连负剑的方式珍惜她。
她心中不由泛起又酸又甜的感觉;她有多久没见到他了?
相思成田深种,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不要得寸进尺。”说翻脸,坏脾气的嘴脸立刻跑出来,啧!
“如果你喜欢周围的人都对你卑恭屈膝,极尽讨好,那么,就算你这里是金窝银山我也不稀罕。”每天要面对这种嘴巴坏,眼神吓人,动不动就爱生气的人,打死她她也不干。
有好一会儿,他是沉默的。
“说来说去,变成本王求你留下来似的。”他的声音里有那么一丝兴味。
“有求于人就要有求人的礼貌。”
“礼貌?”他呛了一下。“好吧!哪——告诉本王你的名字。”
“问别人的名字之前应该先报上自己的姓名才对?quot;才说着又犯。
他终于笑出声来。“吾未见好辨如你也。”
“彼此、彼此。”
“受教了,”他开怀大笑。“本王姓邵,单名一个保字。”
“哈!人口呆。”他不再死板着脸,感觉亲切多了。
“这就是你挂在嘴上的'礼貌'?”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可也不是全然挨打的一方喔。
水灵灵眉眼弯弯,小嘴弯弯。“初次见面,小女子姓水,复字灵灵。”她躬身福了福。
她虽是草莽出身,可不就代表她不懂官礼。
“免礼。”她微笑的模样如翩翩仙女,人嘛!聪明又伶俐,倘若有这么个妹子似乎也不坏。邵保双眸晶灿,暗自下了决定。
毗天阙外。
“如何?三哥,你又失败了?”纪红竺守在赫连负剑大屋外,拦住担着药筐的屈不容。
“你就没别的词好问了?天天都这一句。”屈不容没好气地薄责。
“你的意思是有好消息喽?”屈不容的个性温文儒雅,从来没见过他生气。纪红竺最爱找他的碴。
“还是老样子。”
她一副可想而知的表情。“事情怎会落到这步田地?”她万万想不到爱情会伤人到一蹶不振的地步。
但是感情要能收放自如,来去潇洒,世上又哪来这许多痴情儿女?
“嘘,小妹。”他作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纪红竺往外走。“其实一开始大哥的眼伤并不重,如果当初和刀伤一起治疗,应该早就没事了,只是他太执拗,我说服不了他。”
那样意气风发、英明神武的硬汉坐卧囚笼;而困住他的却是他自设的心牢。
“他的心里仍记挂着我那无缘的嫂嫂。”虽如是说,她的心口也是悬着疼。
他们都明日,一个人一旦无心再活,即使保得住他的肉体,也是无济于事了。
神仙难保无命人,他们只是尽人事、听天命。
“大哥的心跟着她一块长埋大海了。”屈不容一语道破。“他安心要弄瞎自己的眼,希望能不闻不问不知不觉,把自己的心自闭起来。”
“难道一点办法都没有?quot;
“唯一的法子就是看牢他。”他们只能靠时间的慢慢流逝,能治愈赫连负剑的心伤,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两人相对叹息,怏怏地分了手。
纪红竺无精打采回到碧云窝。
是谁说女孩子家的闺房都该是檀香袅袅,绣纱横飘的,至少,她的绣房可就不是那回事。
纪红竺的房内空空如也,连月牙床也付之阙如,四面墙壁只有一幅不具名人士的山水画,除此而外,别无他物。她掀起门上挂着的撒花葱绿软帘,迎面便扑来一团黑漆漆的东西。
“姐姐,竺姐姐,我回来啦。”
“'呱呱'!”
“好姐姐,想死我啦。”那黄喙黑羽的乌鸦居然口吐人言,还撒娇的扑进纪红竺的肩头,啄脸磨耳,亲热得不得了,宛如久别重逢。
她轻敲它的脑勺,微嗔道:“你居然还知道要回来?”
半年前,也就是水灵灵失踪后,她这只养了十几年的乌鸦也跟着不见了,当时整座黄金城全为了赫连负剑心性大变而闹得人仰马翻,她伤心了好久一段时间,只盼它哪天又自动回来,盼着盼着,居然有志者事竟成,就在大半年后的今天,被她给盼了回来。
“你给我老实招来,这些日子你风流到哪去了?我好想呢!”
“天地良心,我也很想早点回来,我飞了大半个海洋可不是为了玩,你知道我晚上看不见……”“呱呱”安稳地在她肩头坐了下来。
“喏,你最爱吃的葵花子。”她宠溺地抓出一把葵花子。
“喔!竺姐姐,我好爱你。”它的精神又来了,一阵拍翅乱叫,就着她的手大快朵颐地享受它回家的头一餐。
吃饱喝足,它乱没形象一把的四平八稳地睡在纪红竺的腿上。“啊!还是回家好!”
“你这张嘴还是一样油腔滑调。”纪红竺拿它一点办法都没。
“啊!对了,对了,我有十万火急的事还没告诉你。”它双翅一展,倏地又跳起来。
“干么?看你语无伦次,颠三倒四的。”它虽然聒噪,但有时候也满有用的。
“水姑娘,灵灵……我见到她了,她被一艘吓死人大的船载走了,走远了?quot;
纪红竺双眼一亮。“你见到水姐姐?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现在人呢?”
“呱呱”傻眼。“我飞了很久,晚上睡在船桅上,那上面有个臭家伙,每次见到我老拿东西丢我……”
“'呱呱',我问的是地点,我嫂子,她平安吧!”
“我不知道吔。”它很努力“摇头”。“有些时候我从船窗口望去,她总是一动不动的睡觉,啧啧,这种睡法可是很容易得痔疮的。”
“'呱呱',你完全没讲到重点。”她索性抓住它的翅膀,面露要胁。
这样不清不楚,模棱两可的消息会教人抓狂的。
“他们上了岸,我看到四处都是人和马车,那里的牲畜个个马眼看人低,借问个路或休息一下都不肯,还用臭鼻孔的气喷我……他们那地方一点人情味都没,我只住了一夜就匆匆赶回来报讯了?quot;它说来满腹委屈。
“真苦了你……”不过,它还是没把她真正想知道的重点讲清楚。
水灵灵究竟是死是活!
她的脑筋迅速转动。“如果我们再重复走一次同样的路线,你有办法带我到那个城镇吗?”
她大哥的情况一日坏过一日,他们曾有意要帮水灵灵立一个衣冠冢,却遭赫连负剑极力反对,他坚持不相信水灵灵已不在人间。
不管她是死是活,活要带人,死——就算是骨灰,至少也能安慰她大哥,甚至令他死心。
这样总好过他不死不活的生活在虚无缥缈里。
她必须让她大哥再重新振作起来。
国不可一日无君,城不可一日缺主……
“竺姐姐,我才回来,还没喘口气。”它哀叫。
“你已经喘过好几口大气,吃饱又喝足了,再说这次有我和你在一起,你紧张个什么劲儿?”
“这一去,会不会又要我挨饿受冻?”它余悸犹存,它的鸟肚皮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傻蛋!我会叫人准备你最爱吃的紫葡萄和葵花子,安啦!”它真是瘦了一圈。她有些心疼。
“一言为定。”偏着小头问。
“你不相信我?那所有的东西减半。”
“什么?鸟以食为天……”它呱呱大叫。
纪红竺一把将它捉下来,满脸得逞的神情。“如何?去是不去?”
“我还有什么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唉!它好苦的命呐!
风流云转,秋日渐深,寒意一日烈过一日。
每天,赫连负剑总要到海边来坐上一段长长的时间,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浪花翻来覆去,看着一无所有的沙滩。
“小东西!”
水灵灵不在。回应他的依旧是滚滚浪涛的排浪声,然而,今天有点什么不一样的感觉渗透在空气中,远远传了过来。
——是交错笑语。
然而,风一过,又什么都没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