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着门右边的横架上,站着宫笠、凌濮、廖冲师徒,以及黄恕言;除了黄恕言之外,其他四个人表情都是极端平静深沉的,眼前的情势固然惊险,但却唬不住他们,他们经过太多比这更恶劣更吃重的场合。
黄怨言也是全付披挂,一身劲装,只手合握两栖“锤角锤”,模样挺英武,有几分老当益壮的气势,只是神情不怎么好看,愁眉苦脸,怔怔忡忡的,就差没叹出一口气来。
廖冲眯着一双细眼,似突非突的朝墙外排成一长阵的“金牛头府”大队端详,没有一点特异的表情,倒像是大将军在巡阅属下队伍演练一样,别有股子高高在上的味道。
这几日来,鲍贵财与祝小梅的事进展神速,两人之间,便不能形容打得火热,也是够得上“蜜里调油”了,他的心境开朗情绪愉快,遇上了眼前的事。怎不磨拳擦掌,一心一意要替心上人豁力卖命,好好的表现一下?
一边,凌濮低声道:“头儿,看排场‘金牛头府’的这些朋友显然都是久经阵仗的老手了!”
点点头,宫笠道:“不错,他们动作熟练,阵形灵活,凝稳中隐含变化,且有一股威势,这不是一般乌合之众摆得出来的场面……”
凌濮悄悄的道:“幸亏我们在这里,否则,黄恕言有得苦头吃了!”
宫笠淡淡的道:“以他与他的一干手下而言,‘金牛头府’的锐势是不易招架得住的,黄恕言这边,各方面条件都差得太远,却也难怪,‘玉鼎山庄’不在道上,对武事一向并不热衷,一旦事到临头需要应变之际,自然也就惶惶栖栖,不成章法了。”
这时,黄恕言从窄窄的横架栈道上挤了过来,他面带重忧的道:“宫大侠,对方业已排开阵势,眼看就要大举进攻,跟着来的即是一场惨烈大战,你看我们该如何招架啊?”
宫笠安详的道。“交刃可能免不了,但不一定就会在眼前,黄庄主,犯不上太过忧急。”
黄恕言迷惘的道:“我不懂——宫大侠,对方来势汹汹,一派血刀相见的功架,他们又怎会不即时动手?”
宫笠微微一笑,道:“不要忘了,‘金牛头府’还有五个人质掌握在我们手里,这五个人在他们那边亦不是无足轻重的小角色,顾子英那张藏宝图尤其重要,另外,他们可能会怀疑你这边还有另外一张,两张图,加上五个人质,够他们慎重其事,琢磨上半天了,所以,我不认为他们在谈判之前会先以兵戈相见!”
廖冲冷冷笑道:“要动手,早他娘动了,拖到如今还只撑在那里,就是要故意摆出这副阵仗来唬唬活人的,这副阵仗唬不住人,可千万别自己吓了自己,那才叫他奶奶的冤。”
黄恕言老脸一热,讪讪的道:“前辈说的是,我……呢,是稍稍紧张了一点,好些年没在这种形势上历练了……”
廖冲道:“慢慢来,一遭生,二遭熟,三遭四遭包你就会习以为常!”
鲍贵财有些迫不及待的道:“师师父,俺俺们何必要等他们先来攻?俺俺们可以抢抢着动手去打他们,攻攻其不备,搅搅搅乱他们的阵势!”
廖冲一瞪眼道:“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你急他娘的什么?你如此轻率浮躁,还想上他娘的大台盘?”
鲍贵财呐呐的道:“看看他们那那种扬扬威耀武的熊样子,俺俺就不顺眼,恨恨不能将他们连根拔了,—一把火烧个精精光去球!”
廖冲又嘿嘿笑道:“放心,我的宝贝徒弟,有你一展师门绝学,露脸称雄的时候!”
手搭凉篷往敌阵中眺望着,黄恕言不解的道:“奇怪,‘金牛头府’的大队人马既已来到,阵形也已排列起半天了,却又不攻不打,连点动静也没有,他们是在搞的什么名堂?”
宫笠聚集目力凝视着,边道:“看他们的阵形,除了一列长阵的队伍之外,带头的那些人都团聚在阵首,显然他们正在商议着什么,我判断,商议完了就会有动静的!”
黄恕言不禁又紧张起来:“宫大侠,他们一定是在商议如何向我们进攻,以什么法子破除我们的抵抗,我们可要加意防范,以免中计!”
宫笠笑道:“进袭方式固在他们商讨之列,但在最后关头里,他们聚议如何同我们先开谈判,恐怕才是现在筹划的重点问题!”
廖冲道:“一点不错,这些家伙不会是愣货,多少也有心眼,他们会明白,一旦双方动上了手,不管是财是人,一样也别想再要回去,那时,胜负之分且不去讲,一开头他们就已经有了折损啦!”
鲍贵财抽抽鼻子,道:“师师父,要要不要叫叫他们快一点?”
斜着眼,廖冲没好气的道:“怎么叫他们快法?”
咧嘴一笑,鲍贵财道:“俺——俺可以骂骂阵呀!”
廖冲“呸”了一声:“你歇着吧,结结巴巴的连句话也说不全,还骂阵呢,万一你一开口惹来个哄堂大笑,就不是‘骂阵’,而是在逗乐子了!”
鲍贵财道:“师师父,俺骂骂阵的辰辰光,不不怎么结巴,比比平时要流畅一点!”
廖冲呵斥道:“少出点子,你只管跟着我做,别的不用你来操心!”
黄恕言忙道:“是,是,鲍少兄且清稍安毋躁,一切有令师与宫大侠作主!”
在黄恕言来说,这场拼战最好永远不要发生,能不打就不打,骂阵促战,可不是在自找麻烦?一旦双方接刃,也就笑不动了……
突然,凌濮道:“他们团聚在阵首的那些主要人物散开了,好像就快有所行动啦!”
黄恕言不由心脏收缩,冷汗涔涔,他急迫的道:“可不得了,快叫他们放箭!”
宫笠冷冷叱道:“不要胡闹,对方有人过来了!”
黄怨言赶忙往前看去,果然,在“金牛头府”的长阵那边,一条魁梧伟岸,凶神恶煞般的大汉正往这边大步走近;那付挺胸突肚,神气活现的模样,在没弄清他的企图以前,倒像是来受降的!
那身形高大壮健得宛若一个巨灵神般的大汉,便在距离庄门之不多远的位置站住,他昂起头,声如霹雳般大吼:‘玉鼎山庄’哪一个是管事的!快快给我站出来回话!”
双手支颔依在墙头,廖冲笑哧哧的道:“看那小子一副大狗熊模样,倒是挺霸道的呢,我说老黄呀,人家业已叫山门了,你还不答腔,却在那里发什么愣?”
黄恕言低促的道:“我,是由我来回答他么?”
廖冲眼珠子一翻,道:“不是你是谁!我们几个只是帮你出力的,并没有占住你这一庄之主的宝位,岂容越俎代庖?”
宫笠轻轻的道:“照这个家伙的外形看,可能就是‘金牛头府’里的四名‘飞云手’之一,‘怒牛’邵大峰;黄庄主,你稳着点回他的话,我在一边随时指点你怎么说!”
于是,黄恕言撑着墙头,探出大半个身子去,却也嗓门雄浑的答了腔:“朋友,我就是‘玉鼎山庄’庄主黄恕言,你有什么指教!”
那巨人抬头打量着黄恕言,形态轻藐的道:“原来搅出这大纰漏的就是你,姓黄的,今天你若没个妥善交待,只怕就吃不了,兜着走,把你这片庄子全垫上也不够料理的!”
一侧,宫笠低声道:“叫他把话说明,口气硬扎点!”
黄恕言冷笑一声——先表示了他的不妥协姿态——然后,他凛烈的道:“好朋友,你们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不妨明着抖出来,我姓黄的无才无能是不错,可就不受人的唬,若是心里含糊,现下也不会摆出这个阵仗来!”
眨眨眼,廖冲赞道:“老黄,说得好,跑过几天江湖的老姜,那股辣味便是比这些孙儿带劲点!”
黄怨言受这一夸,更增勇气,他挺出胸膛,把腔调又拉高了几个音阶:“好朋友,该怎么办你可要琢磨准了,我们已经见过真章,横竖梁子早就结下,一个弄翻了脸,我们不惜再次来场狠的!”
巨汉仰天狂笑,声如烈帛:“黄恕言,谅你也不过只是个曾在道上混过几天的老朽材,建了这么一片破庄,豢养着一干废物,居然就如此大言不惭,想以这点微不足道的力量就冲我‘金牛头府’,这好有一譬——螳臂挡车!”
黄恕言暴烈的道:“朋友,嘴皮子上卖狠也撑不起你‘金牛头府’的威风,如果你们不计后果,大可以挥戈进扑,我处黄的包管接着就是!”
点点头,廖冲在一边道:“说得好!”
那巨灵神勃然大怒,瞑目叱道:“老小子,你是不见棺材泪不落,非要钢刀架颈,你才晓得这是要命的行径?”
黄恕言强硬的道:“或许如此,但我敢断言,到了那等地步,各位也必不会是完整无缺的!”
巨灵神正想再说什么,在他后面,四条人影已飞速掠近,一个声如破锣,又似瓦罐摩挲的粗哑嗓音火躁的叱道:“邵大峰你这头蠢牛,还不给老娘站到一边去!”
说话的人是个女子,是个粗逾水桶,麻脸独目的女子;这女人年约五旬,满脸雨打沙坑般密密重叠的黑油麻头,贸然看上去,像是累累重重的叠集疤斑,黑亮泛着油光,一只眼宛若一枚牛蛋一样往外凸着,似是上下眼睑全已涨缩得包不住这颗眼核了,那只右眼却和被缝上了一样,眼皮垂搭紧黏,形成了一条肉虫似的痛沥模样,她几乎没有眉毛,鼻子扁平宽大,嘴巴也几乎咧到耳根,再加上她厚实如墙的胸背,粗圆的腰身,像腿似的上肢,那光景,就和一堆肉山差不离了,而这却更是一座可怕的肉山,会动、会思想,会发挥其内蕴的溶浆般的威力,又丑恶得令人心寒!
不会错了,“金牛头府”的二当家,大名鼎鼎的“独目夜叉”刑四娘!
名符其实。还会有什么人更合乎她的绰号呢?
她站在邵大峰的前头,凶恶的叱喝:“说你是头蠢牛,你他娘还不爱听,你倒是说说,老娘叫你来干啥的?老娘是叫你把这片破庄的主事人找出来同老娘谈斤两,几曾吩咐过你来骂阵叫战呀?你要动手的时节老娘自己不会下令,却要你来充哪门子人王?”
邵大峰哈着腰,缩着头,向比他矮了一大截,却几乎和他一般粗的刑四娘陪着笑脸:“是,四娘训的是,只因那姓黄的太过嚣张,属下一时忍不住,才顶驳了他几句,叫四娘生气全是属下的不该,全是属下的混帐……”
挥挥手,刑四娘板着一张麻脸道:“行了,你他娘别的不会,就只一张嘴巧!”
随着这位母夜叉来的三个人,一看穿章打扮就知道不是属于“金牛头府”的角儿,三位仁兄一个是焦黄干瘦,却蓄着两撇浓浓八字胡的矮小蓝袍人,第二位玉面朱唇,身形瘦长,倒是一表人才,可是看上去总有那么一股子不对劲的感觉,好像这人带着点邪气,有一种冷冰冰,阴测恻的特殊味道,就连唇角带着的那抹微笑,也恁般古怪得宛似泛着毒意了;第三个块头也不小,可是弓腰驼背的便显得有点怪诞,这人双臂特长,垂直过膝,一张皱纹深刻,纵横交错的老脸上没有丝毫表情,那张脸的脸皮,宛如是被什么力量搓揉成了这副语痕重叠的情景一样。
三人人一字排在刑四娘身后,都是一言不发,凝神静气,形态中便越显深沉精练之概,这三个人的模样,只要稍用点世故的眼光一看,便会晓得全是些老江湖,而且,是属于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冷血一类!
这时,刑四娘仰起头来,独目瞪着墙顶上的黄恕言,粗声粗气的吼喝:“兀那老王八羔子,你就是‘王鼎山庄’的庄主黄恕言?”
黄恕言忍着气,却也硬梆梆的道:“如何?”
刑四娘大声道:“我是刑四娘,想你也有个耳闻吧!”
哼了哼,黄恕言心里咒骂——就凭你这副吓死活人的模样,用不着自行介绍,也包管错不了,这副尊容,居然还在那里自呜得意呢……他口里却不紧不慢的道:“有个耳闻,又怎么样?”
怪叫一声,刑四娘张开血盆大口吼喝道:“啼!给你鼻子长了脸哪?老娘好言好语问你说话,你他娘摆出这么一副要死不活,阴阳怪气的态势,是想扮给哪一个看?姓黄的,我们可是湍湍大度,先礼后兵,你别他娘会错意,表错情,当是我们惮忌你,凭你这‘玉鼎山庄’同那一干猢狲,还成不了气候!”
黄恕言冷冷的道:“有什么话你说吧,我这厢听着!”
刑四娘怒道:“老娘对你客气,你莫不识好歹,拿出一张熊脸给老娘看,老娘可不吃你这一套的!”
墙头上,廖冲低声叹息:“我的皇天,我就自认这副盘儿不甚中看了,不想这婆娘竟比我还丑,她丑到这步田地,却又粗陋尤有过之,不知到哪里去找老公!”
一边,鲍贵财中喃喃的道:“这这个凶女人,谁谁敢要!
就就算瞎瞎了眼吧,光听听她那破破锣嗓门,再再体会一下那那股气气势便令人丧胆了!”
廖冲不禁摇头:“如果再用手一摸,乖乖,这可是摸的个人!就不能说是一堵肉墙吧,也和一头小号大象相差不远了!”
险些笑出了声,宫笠紧紧抿住嘴唇——如今才知道,这一对师徒不但一样的武功高明,更是一样的活宝变成!
此刻,黄恕言转过头来,小声问:“宫大侠,要继续顶这婆娘么?”
宫笠吸了口气,道:“可以稍软活点,问她来意如何?”
干咳一声,黄恕言又开口道:“刑四娘你把来意言明吧,好说赖打都行,犯不上斤两未谈之前就先撕破了脸!”狼嗥枭啼般桀桀怪笑起来,刑四娘口沫四溅的道:“说了他娘的老半天,只这几句话还像是人说的话,老小子,心眼放灵活点是对的,吃不了亏!”
黄恕言板着面孔道:“莫不成你就只有这些话讲?”
刑四娘独目一瞪,吆喝道:“别又看着老娘给你几分颜色就待往上攀——姓黄的,我们长话短说,你听仔细了,第一、把我们陷进你手里的五个送出来,其二、把田昆那份图乖乖献上,第三、前些日是哪些王八羔子动手坑了潘老三他们几个?将动手的人交出来,只这三样,你若—一做到,我们便丝毫不犯,马上撤兵!”
黄恕言顿时气黄了脸,不待宫笠指点,就大吼起来:“刑四娘,你以为你是干什么的?在下命令么?我既非你的手下,又未成阶下之四,岂会接受你这种不可理喻的要挟?
简直狂人说梦话,荒谬透顶!”
好像对黄恕言的这种反应乃在意料之中,刑四娘不但没有生气,反而格格笑了起来:“我说姓黄的你就当我是在向你下令吧,你要弄清楚,这可是我们宽大为怀,在留条路给你走,你答应也要答应,不答应也要答应,否则,只待我一声号令,便大军齐进,血刃相向,届时,只怕‘玉鼎山庄’鬼哭狼号,尸叠如山之外,尚还落个一片烈焰满目疮疾!”
黄恕言大叫道:“除非你们那五个人也不想活了!”
刑四娘神色骤变,厉声道:“你竟也威胁我?”
黄恕言强硬的气涌如山道:“如果你逼人太甚,也就怪不得我心狠手辣,先杀掉那五个俘虏,再倾力同你们一拼!”
“咯崩”一咬牙,邢四娘恶毒的道:“老王八羔子,你真是活腻味了你!”
黄恕言也气涌如山的咆哮:“邢四娘,你到底是来谈条件的还是来动兵刀的,若是谈条件,岂是你这般盛气凌人,霸道专横法?简直连半步余地也不给对方留存!如果你要动兵刀,行,不必这么多废话绕这些弯子,干脆交锋对阵拼个死活算了!”
一只独眼死盯着黄恕言,邢四娘冷森的道:“倒看不出你这老家伙还挺硬气的,并不以他们回报那样窝囊法……
姓黄的,你说吧,对我们提出的三项要求有什么意见!”
黄恕言正想开口,忽然想起了什么,他侧过脸,低促的问宫笠:“宫大侠,该怎么个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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