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王光明打电话,这家伙牛皮哄哄地说:“不怕,没事的,我公安厅有人。”
这个畜牲。就算你没事,你肯定也搞不到银山的地了,这下媒体和公众都盯着你了。
“还是,还是要请你兄弟帮个忙。”他话题一转说。
“……”
“媒体上你帮我搞一下。特别是《城市特讯》,那个下三烂的报纸,你跟他们主编不是很熟吗?什么冯,冯什么?”
“冯耀龙。”
“你帮我请一下,你作中间人,我跟他和好,以后我的广告,主要投在他那儿,我答应,整版整版的投。”
我想冯耀龙又要发了。这件事情如果他占了上风,那么以后有许多开发商都要成为他的枪靶。如果这次我做中间人,让他们两个和好,那么从另一个角度,相当于我给冯耀龙拉了很多业务,所以,我也得跟冯耀龙谈谈条件。上次培训班的策划费,他答应给总利润的5%,结果只给了我两万块了事,辩解说利润就20来万,给两万块已经是很大方了。那么这次呢?我必须拟定一个合同。
事实上,这个城市的媒体,据好事者统计,70%的收入来自于房地产广告。因此,几年之中,各路媒体纷纷辟出房产版、房产专刊,房地产专门的报纸、刊物也如春风吹过后的春笋,疯狂生长。冯耀龙的《城市特讯》由于关注名人隐私、百姓奇谈、市井怪事,一直没有能够在房地产广告方面抢得市场份额。只有经过我的两次策划,办了“最受百姓欢迎二十大楼盘”和“房地产策划人培训班”之后,房地产广告营业额才直线上升。而现在,借助于曝房地产开发商的黑幕,也许又要捞一票了。
我想起冯耀龙近视眼镜下面阴险而贪婪的目光,一阵恶心。文化人,这就是现在的文化人吗?在我的少年时代,我曾经多么虔诚而恭敬地怀着崇高的想往阅读他们的文章?我当时怎么想得到他们的文章原来全是狗屎?我当时怎么想得到这些人原来全是伪君子?说的做的想的写的都是不一样的?我少年的心灵受到欺骗,可是我能怪谁?
“要和好可以,但是我们正在策划主办这个城市二手房展销会,他得赞助我们100万。”我向冯耀龙转达王光明的意思,他立即眼睛一亮。
“展销会?”我一口把刚刚喝下去的啤酒吐了出来。这个城市的房地产展销会实在已经是太多太多了。从每年一次到每年两次到每年三次,到每年三次加各种不固定的展销会,多的时候,全市规模的房地产展销会竟然达到一年10个,令人感觉这个城市全是房虫了。而这份恶心的媒体又在策划要办一个房地产展销会。
“这个肯定没有问题。”我说。我已习惯于自己的言不由衷,习惯于自己的虚伪。“他本来就说,以后会在你们这儿投很多广告的。100万算得了什么?”我知道,很快,我就会看到报纸对王光明及其金煌地产歌功颂德的文章了。
40
从《城市特讯》报社出来,我给唐娜打电话:“东坡传奇到底怎么样了?”我掩饰不住焦急。
“东坡传奇?呵,你直接就叫这个名字了?”
“你看,这个名字多好!有生活的传奇,又有苏东坡的豪气和大气。”这个项目如果拿不定,我的资金就调度不过来了。我知道,摆平黄家村这个事情,还需要花钱。为了挽回那75万,至少得再化掉一二十万。
“可是老邹已在接洽许志刚的公司了。”
“……”
“他们都接触了好几趟了。”
“你说什么?”
“这个项目,可能由许志刚做!”
许志刚,那个曾偷用我公司公款的人,如今又要抢走我最重要的一笔业务?我刚开策划公司的时候,他是我的手下策划部经理。当时他刚因挪用公款而被一个房地产公司开除。我收留他之后,他感激涕零,忠心耿耿,为我解决过不少事端,也是我公司有段时间恶名昭著的重要原因。后来,他在因挪用我公司公款而被我开除的时候,自己开了个小广告公司。我一直不把那人当回事,不料,现在他钻到了邹祥辉的鼻子底下。
“你呢?你不是老板吗?”我对唐娜说。
“这不由我说了算。”她愣了一下,才说,“要不你过来吧。我在家。”
虽然在金月这个项目上唐娜有49%的股份,但在整个天府集团,她的股份只占1。8%,而邹祥辉和他大老婆及弟弟三人的股份加起来是83%。有次我在唐娜办公室,无意之中打翻一个文件,打开来,看到了他们这种公私不分的奇妙的三角关系,忍不住大笑。
我驱车直奔明珠江。一路风景飒飒掠过。又是一个秋天,又是一个装满了累累的果实的秋天。秋天是这么美丽,天高气爽、温馨浪漫、灿烂辉煌,令人精神饱满舒畅。让我们在秋天收获果实、快乐以及梦想。看看秋天的我,看看我的成果吧,我又大了一岁,我又添了很多回忆,我又被无边的空虚掩没了一次。我比去年秋天更无聊了,比去年秋天更无耻了,比去年秋天更卑贱了。祝贺我吧,我堕落得更深了。
车驶过虎跑路口,就要转入沿江大道的时候,后面一辆三菱窜了上来,横在我的车前。我这时才意识到,这辆车其实已在我后面跟了15分钟。我把车刹住,正要看个究竟,前面车上跳下来四个肌肉横凸的雄性人物,横着铁棒。我想起王光明派人打拆迁户的画面,难道我也是拆迁户?
一阵棍棒重击我的全身。我死死抱住脑袋,前曲身体。打我我不可惜,只是别打我的车,修修很贵的。可是,随着一声声的暴响,车玻璃唏哩哗啦直响。我知道,这下真的麻烦了。
我躺在地上,等着110。唐娜先过来了。她的手抚摸着我的脑袋,摸到一脸血污。
“你跟谁打架了?”她当然是关心我的。除了她,还有谁在关心我呢?可是她,最关心的却不是我。
我的手机响了,我却伸不出手去。唐娜帮我接了。
“你?”她说。
“谁?”我说。
“程继承。说叫你尽管去告。”
“他经得起被告吗?”我忽然精神一抖,翻身坐起。
“可是你经得起告吗?”唐娜说。
我默然无语。我想什么时候会变成这样的?我不是个音乐人吗?我不是歌词写得很棒的吗?我不是曾经有着一腔济世救民的热血吗?我不是曾经满怀着共产主义理想的吗?现在怎么成了犯罪分子了?怎么现在就无恶不作了?是什么让我变得这样?
程继承打我,不是因为我先指使别人打了他吗?程继承靠行贿起家,我没有行过贿吗?程继承从土地中获益,我没有吗?谁没有呢?那么多的有钱人,他们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呢?这个城市上亿流失的国有资产在哪里呢?我没有分到一瓢羹吗?这个城市数以万亩计的土地被所谓的“协议出让”、转让、调拨分配给了有各种关系的人、有背景的人,那些农民的土地,被征用去的时候,获得的所谓补偿算下来可能只有几百块钱一亩,可是它们却被以几百万的价格卖出去了。几百万一亩的差价到哪去了?我没有得到便宜吗?我没有参与对农民兄弟们的剥夺吗?而他们的姐妹们在这个城市卖身,又被鄙视与蹂躏,我没有责任吗?
我擦了擦嘴上的血污,看着警车自远而近,呼啸着驶来。
41
我躺在唐娜的床上,簌簌发抖。我做了一个晚上的恶梦。我看见我的灵魂在飘游。我发现我的灵魂飘啊飘,又带走了我的身体。我在恍惚之中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我一个旋转,来到一座城市。我走上大街,走出黑夜,走进黎明,走进广场,挤进人群,做起了房地产策划。
我以为可以像创造世界一样是做房地产策划,结果发现这根本是个笑话。房地产策划,就是制造笑话,并让别人把笑话当真,最主要的是,让自己对这种笑话信以为真。
当我不能信以为真的时候,我就恶心得要吐。
“醒了?”我正在床上喃喃自语的,唐娜进来了。
“天亮了吗?我睡了多久?怎么我的伤没事了?”我在床上动了动,没有觉得很疼痛。
“你已经躺了三天了。现在没那么痛了吧。”唐娜说。
“什么?我在你的床上躺了三天?”
“你还有烧。”她摸摸我的脑袋。我抓住她的手,蹿起身要走。
我在唐娜的院子里转了一圈,找不到我的车,想起已被砸扁了,“呸”了一口,走出大门,去等公交汽车。在水流混浊的明珠江边,我等了半个小时,终于坐上了久违的公交车。车上很挤,摩肩接踵。我站在车上,抬着抓着横杠,努力把视线转向车窗。可是看不到窗外的风景,全是车上人的脑袋和手臂。但在我的感觉中,房子比他们的数量还多。
车到舞阳广场停了。我下了车,一时不知往哪儿去。我不想回公司,我不想看见那些地块平面图、楼盘效果图、策划方案、各种各样的图表,不想听见有人谈地产。我朝着公司的反方向走,向着西边走。我信步乱走,穿过了无数街道,穿过了汹涌的车流和人流,经过了色彩缤纷的广告牌,经过了一些往事和一些回忆,经过了李嫣、张雨露、达咪和许多不知名的女孩,经过了唐娜和我的青春时代。在经过省立大学门口的时候,我听到了轰天的巨响。
那是礼炮在炸响。就在这时,在这个城市的中心,在青龙世贸中心前面巨大的广场,流光溢彩、繁花似锦、锣鼓喧天、彩旗飘扬,一年数次的房交会,新的一届又开幕了。成千上万的人从城市的各个方向涌来,成千上万的人从城市的周围涌来,成千上万的人穿越我的身体向那个地方涌去,仿佛奔向光明、奔向未来,奔向他们年少时的理想。
我走累了,我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我看到一个河边公园,就走进去,挑了一张水泥凳子坐了下来。我坐在河边,看着草上小孩嬉戏,想起自己曾也有过嬉戏的童年。我看着明珠江水上垃圾一堆一堆地飘过,河边两个中年女人互相扯拉、互相唾骂。我看到太阳消失在一幢灰暗的大楼后面。我坐了很久,直到小孩、垃圾、妇女,以及阳光完全消失,蒙蒙细雨飘散下来,飘在我的身上。我想起曾给杨妮写雨的歌,我轻声哼唱,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雨点飘下来了飘下来了,她小巧的拳头俏皮地砸在我的身上
啊雨点儿,我的小妹妹,我的小电子计算器,我的小飞机、我的小炸药包
一路追赶着我、打着我、咬着我、哗啦哗啦地骂着我
我东奔西突地逃、上上下下地跳
天空里满是晶晶亮亮的小妹妹的小拳头,大地上满是我跳来跳去的水花四溅的逃雨大起来了,而且越来越大,但我坚持要把歌哼完。我想起在某一天,当我醒来,发现青春突然地不见了。我的青春仿佛是一夜之间消失了。我迅速地老了,对世界失去了兴趣。后来,我一直在努力,想在女人和金钱上去找回兴趣,想在房地产策划中找回兴趣,想通过幻想来找回兴趣,可是我都没有找到,反而到最后,我对自己也失去了兴趣。雨很大了,几乎是倾盆大雨,所有的人都消失了,我的身体成了一条河流,我的衣服成了飘在河流上的垃圾。我就是垃圾。我哼着歌,突然觉得快乐。我真的很快乐。在雨中,我快乐地笑了。
就在这个时候,手机响了。手机响了很久,开始我一直没有听到,可是它响得太久了,我终于感觉到了。我抖索着摸出来,发现它早已被浸湿了。我深深地弯下腰,用身体挡住雨水。
“喂!你那里怎么这么吵?”
“啊?”
“你在干吗?”
“……”
“你在哪里呀?”
到这个时候,我才听出,那是杨妮的声音。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种声音。这声音,让我觉得这个电话是从好多年前打过来的,是在我的青春时代打过来的。电话从那边打过来,等我接听到时,已过去了很长很长的时光。
“你在哪里呀?”在滂沱大雨中,我听清了杨妮的声音。但这声音苍白、沙哑、空洞。
“……”可是我怎么回答?我在哪里?我四处张望,茫然无措,四周全是雨水,全是雨、雨、雨,一片雨水。我仿佛是站在海的中央,仿佛是站在一个水的星球,仿佛站在另一个星球。是的,是的,我要到下一个星球去,到最后一个星球去;我要留下几滴眼泪, 和一些笑声……
在一片昏眩中,我作出了一个令我自己十分意外的决定:我要和唐娜在一起。唐娜,这是我残余的青春,这是我残余的音乐,这是我残余的青春。
“不管你跟谁在恋爱,不管你是谁的情人,不管你是女强人还是女明星,我们必须在一起。”我给唐娜发出这条短信的时候,狰狞的脸上浮现出恐怖的笑容,仿佛一个在水中挣扎了几个小时、即将溺死的人突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42
钱山置地在平安那个项目的产品及市场定位报告终于出来了。下午三点,我到平安,在康乐村的会议室给一干人等做PPT演示———
楼盘地处平安古县城,古代皇都,我给它命名叫“皇家御院”。它的定位是:江南首座纯中国式典藏豪宅。形象设计的原则是:纯中式包装。即所有广告表现,均与楼盘形象一致:中式风格。根植于中国文化,走中国特色之路,将传统住宅精髓体现在现代居家之中,为当代江南注入新的富有生命力的中国文化内涵。具体:无论是现场模型、楼书,还是平面媒体、看板,都通过中式经典的高墙朱门、青砖朱墙、灰色京砖贴面和百叶外窗等意象来体现,同时附加窗节点、窗套、女儿墙压顶,檐头、墙角、水箱顶部等细部的材料,特别采用中国传统的京剧脸谱、五行图像等,体现出强烈的中国特色。简言之,就是中国皇家风貌、中国传统风格。传播要点是:龙脉、人脉、商脉所在,纯正中国式社区,独特的中式居家精装修,太监、宫女式的物业管理。传播口号是:皇家御院 生活万岁。生活万岁,即生活永恒;生活万岁,即热爱生活。“万岁”,与“皇家御院”案名呼应,传达出中国传统中某种尊贵无上的意蕴,且大气磅磗,无与伦比。
“生活是无休无止、无休无止、无休无止的,生活万岁、万岁、万万岁!”在PPT的结束一页,我打上这行大字。
生活万岁。
是的,生活万岁,生活总要继续。我们活着,就是在生活;也依然要活着。我们活着,我,唐娜,所有的人。在这个脏乱的城市,我们活着,我还要竭力去保卫我那遥远乡下正被人虎视眈眈的20亩土地,竭力去做成一个小地主。我们活着,我,此刻,在生活中,来到唐娜的别墅。
“怎么这个样子?”唐娜在泡功夫茶,看到我,皱起眉。
我照了照镜子,吓了一跳,猛想起曾经在雨中疯过,竟然几天没有恢复?在平安做报告的时候,他们有没有把我当作从当年那个皇宫里出来的木乃伊?
“不找程继承报仇了?”
“无所谓。”我撇了撇嘴。
“那你还是要争取那1800亩的项目。”
是吗?算了。我不想说这个。我摸出一支骆驼烟,抖索着点上。
唐娜看看我,继续泡起功夫茶来。
“要不,你嫁给我。”我看着她纤细洁白的手上袅着绿茶的蒸汽,突然说。
“?”她抬起头来,双眼惊讶。
“我想……”我想,如果和唐娜在一起,那是两种堕落相遇,也许相加之后会变得安心;是两种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