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们纷纷说:“不说清了,不能让你把秦进荣带走的!”
“就是嘛,他不过顶撞了胡先生几句,又不犯法,凭什么要带他走?”
张倩挤进圈子,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十分紧张地问周健:“周参谋,出了什么事吗?”
周健苦笑道:“先生突然命令我来接秦进荣去官邸,我就来了。张团长,你是清楚的,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长官下命令,不能问为什么,只能无条件去执行。何况我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参谋啊!”
张倩愣住了。
秦进荣走向前去:“周参谋,我就是秦进荣,可以马上跟你去见胡先生……”
范秀珍突然冲到秦进荣面前,又转身张臂做拦挡姿势:“不!不!不能跟他走……”
秦进荣安慰范秀珍:“别这样。胡先生要我去,我怎么能拒绝呢?你放心,不会有什么事的。”
周健忙附和:“是啊,不会有什么事的,大家放心好了。”
范秀珍质问:“你又说不清胡先生为什么要他去,怎么就知道不会有麻烦事呢?”
周健张口结舌:“这……我是说不好……但是,他必须马上跟我走!”
张倩提出要求:“周参谋,让我跟他一起去,如何?”
周健摇头:“不行!胡先生吩咐过了,以后不见你!”
张倩尴尬得直朝后退。
周健对秦进荣说:“请上车吧。”
秦进荣坦然钻进轿车。
周健和两个卫士也上了车。
众人见秦进荣自动上了车,再也无法阻拦,只好闪开一条道。
轿车开出了院子。众青年跟着轿车走出大门,望着轿车绝尘而去。
范秀珍拉着张倩的手,流着泪央告:“团长!团长!你想想办法呀……”
张倩也失魂落魄了。她摇着头说:“胡宗南真要把他怎么处置,能救他的,只有蒋委员长……”
张倩的话不是没有根据的。
一九三八年武汉会战时,胡宗南的第十七军团归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指挥。打到最后,计划总撤退了,李宗仁严令胡宗南部南撤,据守桐柏山、平静山,掩护鄂东大军西撤。胡宗南为保存实力,竟置战区司令长官命令于不顾,擅自率部西撒,退守南阳。由于撤退部队无侧翼掩护,被日寇追杀侧袭,损失十分惨重。事后李宗仁愤怒地向军委会控告,蒋介石却一笑了之!如此军国大事,胡宗南都敢“儿戏”一番,战区司令长官都不放在眼里,又有谁能挡得住他要处置一个平民百姓呢?
第七章 何能不疑
在国民党军政界,胡宗南被人颂之为“颇具儒者之风”者。事实上,他的言谈举止也保持“谦和”,不像其他将领张口就骂娘。他比较注重修辞,不说粗话,即便是吩咐下属做什么事,也不忘加上一句“请”字。当然,这只不过是在“一般情况下”的表现而已。事实上他内心的高傲,几乎无别的将领可以匹敌。在他的心目中,除“蒋校长”之外,其他人都可不屑一顾。
当然,他决不会因为“谦和”而影响他的威信。自从他率部进驻陕西以后,虽不过“边陲守将”而已,但在枪杆子说了算的年代里,无人不以其马首是瞻,所以人们称他为“西北王”,他也毫不推辞地默认了。在此一片颂歌声中,突然冒出个秦进荣,不仅藐视了他的权威,而且几乎是揭穿了他的“儒者”伪装,这对他的冲击,无异晴天霹雳!
关键还在于,如果传扬开去,岂不贻笑大方!
思之再三,他忽然想到秦进荣这个人——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怎么有胆量这样做——敢于当众奚落西北王!
他要解开这个谜!
这就是胡宗南突然心血来潮,深夜将秦进荣传到官邸的原因。
秦进荣随周健来到官邸,胡宗南居然迎出客厅,并邀请对方到他的书房促膝而谈,俨然一派礼贤下士的风度。
他吩咐周健:“请告诉小厨房准备夜宵,等我向秦先生请教完再送来。”
周健答应着去了。
胡宗南问:“你吸烟吗——要不要叫副官去买……”
秦进荣忙谢绝:“啊不,我不会吸烟。”
胡宗南满意地点点头:“据说香烟是清朝一个留学生从英国带回中国来的。有一天这位留学生正在院子里吸香烟,他的仆人挑一担水进来,见老爷头上冒烟,以为着了火,提一桶水迎头浇下……”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哈哈大笑。停了停他又说,“在浑黄埔军校以前,胡某对此也小有嗜好,因为蒋校长不烟,不酒,甚至不喝茶,所以我们黄埔学生多半效仿校长,也不以烟、酒、茶待客。你不嫌慢待了吧。”
秦进荣一笑:“君子之交淡如水。”
“好!难得秦先生少年豁达,胡某也不讲虚礼了。”胡宗南移坐靠近,“秦先生,这一次接见服务团员,实是希望能从中发现一些人才——胡某一向求贤若渴,希望能为党国罗致一些人才,但往往事与愿违。不知先生何以教我?”
秦进荣不动声色地说:“进荣初涉社会,得先生下问,实感惊恐。只是先生说到求贤,倒使进荣想起一段故事。”
胡宗南忙问:“噢——!是哪段故事呢?”
秦进荣从容说道:“昔日项羽贬刘邦为汉王。丞相萧何为助刘邦兴汉灭楚,在汉中设下召贤馆。一日,韩信来投,萧何慢待。韩信日:昔日齐王好鼓瑟,秦有一贤士善于鼓瑟。王坐于堂上,命鼓瑟之人立于堂下。贤士不悦:今王坐而巨立,臣何自贱,敢为王乐!韩信又曰:那鼓瑟之人尚羞王之侧,何况我韩信!”秦进荣说到这里,坦然地看着胡宗南。
胡宗南听了大为惊讶:“唉呀,秦先生这不是也在指责我慢待了贤士吗?”
秦进荣指出:“不敢!进荣以为求则须减,诚则有礼;以礼相待,以诚相见,天下贤士自然归心。”
胡宗南赞叹不已:“真所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他又沉默半晌才问,“像先生如此有才学、有抱负的人,怎么会参加战地服务团呢?”
秦进荣答道:“国难当头,哪里还能谈到个人抱负。能为驱逐倭寇贡献一点力量,不也是我辈青年应尽之责吗?”
胡宗南不以为然:“像先生这样的人才,参加如此组织,实在是人才的浪费!”
秦进荣却说:“进荣认为事无大小,只要认真去做,发挥了应有的作用,就是成功的。”
胡宗南摇摇头:“这个组织情况很复杂,也不适宜你呆下去。”他说着起身去拿来一份厚厚的材料,“这是你们团长让尤副官转呈上来的,内容是对全体团员情况的介绍。”说着递给秦进荣,“当然内中也包括你。”
秦进荣接过材料并没有翻阅,随手放在茶桌上。
胡宗南问:“为什么不看看?”
秦进荣笑了笑:“可以想见其内容大概是个人履历和对我的评价。履历是客观存在,评价是她个人的看法,都无可厚非。”
胡宗南哈哈大笑:“我也没看哩。不是嫌麻烦,也并非不信任她,而是我向来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无须别人来指点。”他换了个话题,“请问先生仙乡何处?府上都有哪些人?”
秦进荣答道:“敝乡浙江杭州,家父家母现在重庆,老家还有、位家兄。”
胡宗南又问:“请问令尊在哪里发财?”
秦进荣答道:“家父原是教书的,到重庆后无固定职业……”
胡宗南似有惊喜:“啊——!令尊是从事教育的!请问在杭州哪所学校任教?”
秦进荣答道:“在第十一师范学校。”
胡宗南愣了一下:“请问令尊大人大名?”
秦进荣回答了“秦致宇”三个字,惊得胡宗南起了起身。秦进荣却故作视而不见。
胡宗南愣了半晌,渐渐稳定了情绪。
“秦先生,”胡宗南勉强地说,“今日幸会,使胡某受益匪浅!来日方长,以后有机会尚望不吝多多赐教。现在时间不早了,屈尊暂在宅下住一夜吧。”
秦进荣起身说:“承蒙先生百忙中抽暇下顾,感激不尽。团里明日还有任务,如果方便,请派一辆车送我回去。”
胡宗南也起身说:“好,那就不虚留了。”他朝外喊,“周参谋!马上派一辆车送秦先生回去。”
外面有人应了声。
秦进荣向胡宗南敬礼。胡宗南坚持一直将秦进荣送上车。
这次谈话以戏剧性开始,也以戏剧性结束,原因就在于胡宗南意外得知秦进荣是他当年最尊敬的老校长的儿子。
胡宗南在青年时期,一度穷困潦倒,是秦致宇先生搭救了他,将他安排在学校教书,他才有了安身立命之地,所以他曾无数次感激涕零地说是“恩同再造”!他与秦老先生相处七年,对于秦老先生的为人及认真办学的精神,也佩服得五体投地,所以他对秦老先生常怀感恩报德之心,只因戎马倥偬,难得机会,抗战爆发后,竟失了联系。
按常理说,现在他得知秦进荣是思主之子,应该惊喜,好好款待,加以扶植,以报秦老先生当年收容之恩,然而胡宗南却有别想。
他以为秦进荣此来,是秦老先生设计安排的。
对于老先生的为人,他是了解的,本不该亵渎。但是,据刚才秦进荣所说,老先生夫妇逃难辗转到重庆,如今生活无着,所谓“人穷志短”,也就顾不得什么清高、节气了。但是又不能像市侩那样,听说故人得发了,便明目张胆跑来“打抽平”,所以便设计让儿子参加服务团来见他,料想他得知后会补报昔日的恩情的。这样,既保持了脸面,又得到实惠,真是两全齐美了!
胡宗南认为如果是这样,不仅太可笑,而且也把他当成傻子了。
当年他当师长的时候,还曾经专程回杭州拜望过老校长。那是在军阀混战时期,还不安定,所以他对老校长隐瞒了身份,只说这些年在外经商,很赚了些钱,特归来准备送给老先生大洋两万元,以作养老之资。秦致宇坚决谢绝了,并说:
“你做生意能赚这多钱,想必是暴利了。这不好,你的根基是读书人,不管将来做哪一行的事,都要厚道些。至于我和家里人,有粗茶淡饭足矣,何求过多!”
在当时他是诚心诚意送钱去的。秦致宇越是不肯收,他便越感不安和遗憾。
但现在这种找上门来“讨债”的方式,他却不能接受了。
如果他的这一推测错了,他认为对秦进荣的取舍就更应该慎重了。因为既找上门来,却不为财,那么,必定别有所图。
他很清楚自己在蒋介石军事集团中的地位,因此在用人方面是慎之又慎的,尤其是身边的人,不经考察便不敢留在身边。他倒并不是为个人安全提心,而是惟恐贻误党国大事。
他思之再三,忽然叹了一口气:“罢了!是债总要还的!”他打算“还债”,方式却不是将秦进荣留在身边,而是推荐出去。他相信凭他的声望,他推荐的人,无论到哪里部会受欢迎,而且得到重用和优厚的待遇。随着他本人的禄位高升,跟他有特殊关系的秦进荣自然也会飞黄腾达。这样岂不也算报答了老校长当年的恩情了吗?
他甚至想再把秦进荣接回,直截了当地问对方想于哪一行,然后他亲笔写封介绍信,就可以达到目的。
然而他又犹豫不决了。
他的确如他所说,多少年来“求贤若渴”。但是,直到现在,趋之若鹜者,不仅空有其表,而且都是想投靠了他升官发财的。他厌恶那些唯唯诺诺者,更不齿趋炎附势之徒,总希望自己有朝一日成为伯乐,发现真正的人才。
今日他召见服务团的青年们,就是这个目的。
在他“招贤”的经历中,最使他失望的是那些“贤士”见面便顶礼膜拜,阿谀奉承。他常说:“我要的不是奴才而是人才!”而今天秦进荣竟敢傲慢地向他讽示求贤之道,这是绝无仅有的,给了他巨大的震撼!他认为这就是“贤士之风”。如果秦进荣真是个人才,却因为自己的猜疑而舍弃,那实在是巨大的损失!
他还必须考虑这样一件事:今天他接见一百多人,秦进荣的表现和他突然中止接见,可谓众目睽睽,如果他舍弃了秦进荣,此事传扬开去,他多年“求贤”的美誉也就毁于一旦了!
胡宗南思之再三,最后拿起了电话:“总机!总机!通知情报处长刘横波跑步来见!”
这“跑步来见”是国民党军中的“官腔”,简而言之是,“马上”,即“快”的意思。
上校情报处长是从热被窝里蹦起来,一边扣着纽扣一边登车,急急忙忙赶到的。
胡宗南对刘横波说:“明天我要去重庆向校长报告军情,你随我去,任务是调查一个人的情况。”
刘横波打了个立正:“遵命!”虽然因胡宗南没有说明要调查谁,他不免有所疑惑,但军队里的“绝对服从”是不允许问“为什么”的,所以他也只好暗自纳闷罢了。
次日,刘横波随胡宗南乘军用飞机飞往重庆。在飞机上,胡宗南才把要调查秦进荣的任务说明,但却没有说明原因。
第十七集团军在重庆设立了办事处。胡宗南到重庆后,便在办事处下榻。他要晋谒蒋介石,而且他一到重庆,应酬是少不了的,所以他只吩咐刘横波抓紧时间,认真调查,就去忙自己的事了。
刘横波找到重庆市警察局长、军统特务许中奇。真是不费吹灰之力,就了解到了秦致宇在重庆的情况:秦致宇夫妇逃难到重庆,住在七星岗附近的四德村里,生活比较困难,因为秦致宇始终没有找到固定工作,只是间断地在一些中、小学代课。又据当地的保、甲长说,这对夫妇是厚道人,很受邻里尊敬。
了解到这些基本情况后,刘横波决定登门拜访。他换了便装,谎称是西南联大的教职员,因公到重庆,特来拜访的。
秦致宇夫妇听说是儿子的老师,又惊又喜,只是狭窄的斗室,兼之囊中羞涩,无以待客,所以显得惶惶不安。
刘横波说:“两位老人家,我与令郎情同手足,所以不必客气了。再说我到重庆公务在身,也不能久留,还是坐下来谈谈话吧。”
秦致宇夫妇这才坐下来,问起儿子在学校的情况。
刘横波盯着对方两位的脸问:“怎么,两位老人家尚不知进荣已离开了学校吗?”
秦致宇夫妇不禁面面相觑。
秦致宇说:“小儿一向笔头懒,已有两三个月没有来信了。”
秦母说:“不怕刘先生见笑,因为去了信不回信,愚夫妇寝食不安。皆因囊中羞涩,否则就去学校看望他了。”
秦致宇忙问:“刘先生说小儿已不在学校,那么,他去了哪儿呢?”
刘横波仍旧很注意观察对方夫妇的神色变化:“啊,他去了前线!”
秦致宇夫妇大惊:“啊!!”
刘横波又忙安慰:“啊,倒不是去当兵打仗,他是参加了一个抗日战地服务团,到陕西前线第一军去服务了,也不过是做些宣传工作吧。”
秦致宇夫妇这才舒了一口气。
秦致宇颇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国难当头,有志青年投笔从戎也是正当的事,但爱于之心人皆有之,刘先生不要见笑啊。”
刘横波忙说:“哪里!哪里!”他希望对方发问,但显然秦致宇夫妇都不擅辞令,或者是沉浸在对儿子的思念之中,并没有发问。他只好引导地说:“老先生怎么不问问他去第一军的情况呢?”
秦致宇说:“刚才刘先生不是已说过做些宣传工作吗?再说刘先生没有随去,想必也不尽了解情况吧。”
刘横波倒被秦致宇的话说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