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致宇说:“刚才刘先生不是已说过做些宣传工作吗?再说刘先生没有随去,想必也不尽了解情况吧。”
刘横波倒被秦致宇的话说愣了:“……啊,我是说至少也应该了解第一军的情况吧,譬如第一军的军长是谁,军队如何等等。”
秦母笑道:“不瞒刘先生,外子一向迂阔,极少过问军政界的事……”
秦致宇反驳:“我怎么不过问军政界的事?现在是抗日期间,军队在跟日寇打仗,我怎能不关心呢?这第一军嘛,参加过‘八一三’淞沪抗战,后来又参加过武汉会战。”他问刘横波,“刘先生,我说得对吗?”
刘横波很高兴地说:“对极了!第一军是国军的精锐,战功赫赫,它的老军长叫——胡、宗、南!”他一字一字地说着,更注意对方夫妇的反应。
秦致宇点点头:“对,是胡宗南。”他的语气很平静,“不过自武汉会战后,就不怎么听说第一军和胡宗南了。”
刘横波怀疑地眨着眼:“怎么,老先生竟忘了胡宗南是老先生的故交吗?”
秦致宇一愣:“故交?”他想了想,又看着妻子,摇摇头,“恕老朽健忘……”
刘横波提醒对方:“当年在第十一师范学校教过书的……?”
秦致宇又看看妻子:“唔,当年第十一师范倒是有过一个姓胡的老师,只不过他叫胡寿山……”
秦母点头附和:“是啊,是叫胡寿山。”
刘横波观察秦致宇夫妇的神色,确信不是虚假了:“老先生,据我所知,胡寿山就是胡宗南啊。”
秦致宇似有怀疑:“民国十九年胡寿山回杭州看望我,说他在经商啊……”眨了半晌眼又似有所悟,“啊,胡寿山很灵活的……当然,从军比经商好,更何况当此国家多事之秋。”
刘横波不禁暗暗赞叹这对夫妇的忠厚本分。因为若是换了另一种人,必然会喜形于色,滔滔不绝地讲起当年与胡宗南在学校执教的情况而引以为荣,也会因儿子去了有特殊关系的人手下服务,前程大有可为而得意。像这样一对忠厚本分的老人,还有什么可怀疑、要考察的呢?
刘横波草草结束了这次访问,回到办事处,当天晚上就把了解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详细向胡宗南报告了。
其实在此之前,胡宗南已向戴笠了解过有关秦进荣的情况。
戴笠与胡宗南既是同乡,又是莫逆之交,胡宗南到重庆,戴笠自然要热情款待。
在戴公馆这两位盟兄弟促膝而谈。
胡宗南郑重其事地说:“雨农,我要你帮我了解一个人的情况,必须详细、准确。”
戴笠忙问:“是什么人?有哪方面可疑?是不是共产党分子……”
胡宗南笑了起来:“你不要神经过敏好不好!我要了解一个人的情况,只不过为了如何安置他而已。”他将秦进荣的情况说了一遍。
戴笠听了哈哈大笑了一阵:“真所谓‘无巧不成书’!张倩也让我了解过此人的情况……”
胡宗南一惊:“她——!为什么要了解秦进荣?”
“主要是怀疑此人的政治倾向。”
“政治倾向?”胡宗南摇摇头,“在你们眼里,凡主持正义的人,都怀疑是共产党分子,‘红帽子’满天飞,搞得人心惶惶,这也不大好吧。”
戴笠有点尴尬地说:“你老兄也言过其实了!我们是于这一行的,敏感一些倒是事实。”
胡宗南仍旧摇头:“草木皆兵总不是好事。啊,你的事我不管,还是说说秦进荣吧。”
戴笠答道:“据我们调查,还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胡宗南不满地说:“你怎么跟我搞起虚字眼来了——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戴笠无可奈何地笑道:“好!好!就算没有吧……”
“不行!把‘算’字去掉!”
“好——没有!”
两人相对哈哈大笑。
胡宗南又问:“你把张倩派到我那里,是什么意思?”
戴笠忙解释:“毛人凤不能长期在外。我派张倩去接替他,完全是工作需要啊!”
胡宗南冷笑道:“雨农,张倩一向以交际花身份在外周旋,可不能在我那儿搞出什么花样来啊,否则我会按扰乱军心论处,决不宽贷!”
戴笠知道胡宗南是误会了,便笑道:“张倩一向自视甚高,她在交际场中周旋,完全是工作需要。现在她要主持西京站工作,不会再去交际场中周旋的。她是个很有能力的人,我相信不久你就会改变对她的看法的。”
胡宗南虽似信非信,也不好再说什么。
戴笠问起胡宗南为什么要调查秦进荣。胡宗南说明原因,戴笠恍然大悟。其实他当年在杭州时,也曾与秦致宇有过一面之识,对其为人也极佩服。
“秦老先生当年执教甚严,对子女管教也必然有方。我想他的儿子是不会错的。”
胡宗南点点头:“是的,很出众哩,我想留在身边着意培养,既能助我一臂之力,也为党国培养出众的人才,岂非一举两得!但在重用之前,是必须了解清楚的。”
戴笠很赞成胡宗南的严谨态度:“我们的调查仅供参考,你在使用中再考查吧。”
胡宗南不以为然:“我向来是‘用人不疑’。既用又疑,那还成得了什么事啊。你把调查材料搞一份给我吧。”
戴笠当即让人从总部资料室找出那份调查材料交给了胡宗南。
胡宗南有了戴笠交来的材料,又听刘横波讲了调查结果,心里的疑团顿消——他可以坦然重用秦进荣了,而且也有报答老校长当年照顾之恩的机会了。于是吩咐刘横波:
“明天你拿两千块钱给秦老先生送去,聊济无米之炊;再拿我名片去见杨森市长,请杨市长多多关照,给秦老先生安排工作,解决住房,就说这份情我胡某人领了。你对老先生说,胡某军务在身,这次就不拜见了;进荣在我身边,请他放心;今后有什么事,只管写信告诉我,或者到办事处来,找张良主任帮助解决,千万不要客气、顾虑。”
胡宗南取了张名片,并在名片后面批了两行字,交给刘横波,又批了一张“着办事处支取两干元现金”的条子,也交给了刘横波。
胡宗南又说:“此番回去,要立即解散服务团——据戴雨农说,这个服务团只不过是张倩发展特工人员的班子,我们没有必要替她维持。对那些青年,一律发给遣散费,也可以甄别录用一些人——不能要女人,还要特别注意,不要把军统的人吸收下来。”
刘横波答了个“是’字,看看胡宗南再无吩咐,才敬礼退出。
胡宗南回到司令部,马上让尤德礼把秦进荣找了去。这回见面,胡宗南态度大变,拉着秦进荣的手,久久不放。
胡宗南以亲昵的口吻说:“进荣!进荣!你瞒得我好苦啊!为什么不早说是秦致宇老先生的公子呢?”
秦进荣保持着冷静态度:“实不相瞒,我从来没听家父说过有个当将军的朋友啊。”
胡宗南哈哈大笑:“那是因为令尊只知有个胡寿山,不知有个胡宗南啦!”说罢又笑。
胡宗南将秦进荣拉到沙发上并肩坐下,却还不放握着的手:“现在我们的关系不同了,我对你今后的前途,要负起责任来。你可以直言相告今后想干什么。”
秦进荣随口说:“我在服务团就很好……”
胡宗南挥了一下手:“那算干什么的呀!再说我已命令解散服务团了。”
秦进荣一惊:“为什么?”
胡宗南不肯言明,只说:“这你不用管了。你只说今后想干什么。”
秦进荣耸耸肩:“仓促间很难回答哩。”
胡宗南点点头:“那么,就由我来安排吧。我要把你留在身边。但这样留下来,终究没有大出息。你马上进军校去受训,有了学历,将来就好在军队里正正规规地干下去了。”
秦进荣提醒对方:“军校下一期还没招生啊。”
胡宗南又挥挥手:“没关系,你可以插班嘛。我给你补一个上尉军衔,然后保送你去插班。”
秦进荣怀疑地问:“这……行吗?”
胡宗南以满不在乎的口吻说:“有什么不行的?我是七分校主任,我有权保送你去插班。其实军校学生进军校时有一段入伍生训练,不过‘稍息’、‘立正’而已,没什么好学的。你去插班,不会有什么困难。好了,就这样决定了!”
“就这样决定了”,果真就这样决定了!胡宗南甚至没有让秦进荣再回服务团去取行李,两人畅谈通宵后,第二天一早,胡宗南就亲自将秦进荣送进了中央军校第七分校。
在秦进荣进军校的这天早上,刘横波带了几名军官来到服务团讲话,对服务团一个时期的工作深表赞扬,然后才说:“鉴于某种原因,胡先生认为服务团没有必要继续存在。因此,自即日起解散,发给各位遣散费,请各位自谋出路。”听众顿时哗然。
青年们纷纷质疑,甚至表示抗议。刘横波惟一的回答就是:“军人只知服从命令,不问为什么!”
发完遣散费,刘横波又点名叫出十来个青年,让他们带着行李登车,吩咐完便扬长而去。
这一决定张倩事先也不知道,所以她措手不及。她倒不在乎这个组织是否存在,也不关心解散后青年们的去向,她只关心计划多发展点人的目标没有实现。尤其是秦进荣去向不明令她担心。
青年们对突然解散都表示出极大愤慨。张倩很想利用这个机会,多拉一些人加入军统组织。当时军统组织还成立未久,其活动在社会上影响还不大,又打着抗日的旗帜,还不怎么受人排斥。但是张倩在服务团中给青年们没有留下好印象,所以很少有人愿意跟她走,结果只有少数几个人被她拉入了军统组织,带到西京站,在她手下工作。
受打击最大的是范秀珍。这个天真的姑娘对秦进荣一往情深。她在乎的不是组织被解散,而是在此彷徨之际,却不知秦进荣的去向。几经周折,最后她还是找到了尤德礼,才得知秦进荣的下落。她曾几次去军校,但任凭她如何哀求、哭闹,也不得其门而入。
事实上她与秦进荣的关系,还远谈不到“恋爱”——他们没有互相明确表示过爱慕或是表示要积极向这个方向发展关系。但她认为他应该明白她已经将心身都许给他了,从此,在她的心目中绝不会再有别的人,所以,现在没有了他,她便失魂落魄了。
有一些服务团员聚集在一家小客店里,想在当地找适当的工作。范秀珍则抱着终有一天能见到秦进荣的幻想,也留在这家客店之中。别人成天四出去找工作,惟有她哪儿也不去。她只想等机会见到秦进荣,告诉他,天长地久、海枯石烂,她对他的爱永远不会变;她要等他学成归来,和他永远相守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
第八章 蛇蝎出洞
在一家小酒馆的昏暗灯光下,袁高参独坐一桌喝着酒。一壶酒已喝完,第二壶酒也已见底,他拿起壶来,继续倒着。从壶嘴里流出少许酒,最后一滴一滴地往下流,直等到壶嘴再也滴不出酒来了,他才放下酒壶,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端起杯来,将半杯酒一饮而尽。
今天晚上他过量了,所以要的一碗米饭也吃不下去了。他匆匆结了账,踉跄着出了酒馆的门。
出得门来,迎面一阵风,噎得他头晕目眩,肚内翻腾要吐。朦胧中他似乎看见前面不远有根电线杆子,就想扶住它定定神,于是猛地扑了过去。就在他一扑之际,从斜里窜出一个黑影,他收脚不住,一下子撞上了黑影。那黑影在倒下时发出一声惊呼,把他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忙定了定神,见一个女人坐倒在他脚下。他赶紧蹲下身去搀扶,并急切地问:
“啊,摔伤哪儿了?”
那女人被他搀起,却站不稳,他不得不用力将她扶住。
“啊……没……没什么,只不过是脚崴了一下……”
娇滴滴的燕语莺声引起了他的注意。虽然路灯昏暗,却还依稀可辨这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少女。她剪着齐耳短发,穿蓝布旗袍,是当时女学生的流行装束。
“啊,小姐,要不要我送你去医院……”
“啊不,不,我想不碍事的,只要回家休息一晚就好了……”
“那么,我叫辆洋车送你回去……”
“不,不……我坐不惯哩。”那少女轻声细语,“好在住得不远……”她挣脱他的搀扶,往前走了两步,一瘸,几乎跌倒。
袁高参忙抢上前去搀扶住她:“那么,我送你回家,好吗?”
少女勉强点了点头。
袁高参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少女,沿着人行道缓缓行进。
袁高参深表歉意地说:“真对不起,刚才不小心把你撞倒了……”
少女仍旧轻声细语:“啊,没关系的……也怪我低着头没有看见您……”
她似乎有些累了,很自然地靠着他;他感到自己义不容辞,所以也紧紧搀扶着她。在这一段漫长的路上,两人对话并不多,但却越贴越近了。他喝下的酒已随着汗水散发,残留的一点力量刺激着神经,那异性柔软的肉体,在向他意识的深处传递着一种本能的信息;这肉体在散发着温馨气息,在撞击着他的心。他理智地要求自己把持住,放松一些,却反倒助长了敏感。当她突然说“到了”,他的爽然若失之感油然而生。
她的住处是在一条巷子里的小院中一间狭窄的房间里。他将她搀进后,环视了一下,这间斗室中除了一张床,就只有一张两屉桌和两把椅子。似乎也只能容纳下这点东西,再也不能添别的摆设了。
他不便久留,只说:“明天我一定来看望你。”便向她告辞而去,她也没有挽留。
次日一早,袁高参提着两篓水果来看望她。
昨晚酒后的冲动,经一夜的休息,已经平静了。早上一睁眼,他回忆起了昨晚的事,不免十分后悔,尤其是当时自己竟然动了心,那实在是极端错误的。幸亏当时自己走得快,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因此他告诫自己,要小心谨慎!
他曾反复考虑如何去跟那女孩子打交道。他认为那个女孩子最多不过十八九岁,自己已是三十出头的人了,应该以父辈——至少是长兄自居,这样就可以大大方方地去面对她;至于撞倒了她,自己确实负有责任,好在嵌脚也不是什么重伤,顶多负责医药费用,或者再加点营养费,这都很有限,最好是能说服她,一次性给她一笔钱,把事了结,从此彼此成为路人,各不相扰为好。
他满怀信心而来,将水果篓放在书桌上,自动往椅子上一坐,打算先应酬几句,然后“言归正传”。
然而他坐下后再向她看去,一目之下便惊呆了。
她靠在床上,显然已经梳洗过了,显得容光焕发。
昨天晚上在灯光之下,他已经看清了她的面容身材,给他的印象是:“啊!这个姑娘好漂亮!”然而现在闯入他眼帘的,与昨晚所见竟有天壤之别。他认为她的美貌,已不是“漂亮”二字可以形容的了。他觉得她那张白净的瓜子脸上,五官无一处不动人,尤其是她那双眼睛,只要和他对视,他就心神荡漾,六神无主了。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傻愣了多长时间,还是她似乎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轻轻咳嗽了一声,才把他惊醒。尽管如此,他还是半晌不知自己该做什么。
她开口说话了:“真对不起,我不能起床招待您,请您原谅。”
这番燕语莺声字字都在拨动他的心弦。
“啊……啊……不要客气……”他有点坐立不安了,“啊,你的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