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些酒菜……”
“为了我们能推心置腹地说说话,花这点钱还不值得吗?”
“我不是这意思——如果为了谈心,又何必在这种嘈杂的环境中呢?”
她看了他一眼,又咬着嘴唇想了想,最后似乎下了决心地站了起来:“好,你跟我走!”
“去哪儿?”
“去我那儿……”
“去你那儿——这种时候!”
她的俊脸忽然飞上了红霞:“傻子——我把一切都给你!”
他恍然大悟:“你误会了,我可没那种意思……”
她审视着他:“刚才你还说你是男子汉的!”
“嗨——!那是受动物本能的驱使,目的在于发泄——所谓她卖我买,两不相欠。对你,那可是亵渎啊!”
她又审视了他片刻,忽然扑上去搂住了他,疯狂地亲吻着他,并且不断地说着:“谢谢!谢谢!”
他们又坐了下来。
她说:“我去求求胡先生,要求他收回任命,把你留在司令部吧。”
“这不好。胡先生派我下去接受锻炼,是一番好意——带过兵、打过仗,将来就好提携了。”
她点点头:“这倒是。你跟着胡先生,会有远大前途的。”
他试探地问:“我在考虑一件事——加入国民党。你愿做我的入党介绍人吗?”
她一惊,随即断然拒绝:“不行!”
“为什么?”
“因为我既不希望你是我的同志,更不希望你是我的敌人!”
他耸耸肩:“在你面前,我好难做啊!”
她很诚恳地说:“进荣,因为爱护你,所以不希望你搅入政治旋涡中去——那是很可怕的呀!再说你将来随着升迁,会自然成为国民党员,无须办理什么手续的。”
“有这么简单吗?”
她撇撇嘴:“在军队中,党员丝毫也不起作用的——我们的军队向来是一长制,一切都听命于部队长。拿我来说吧,就没有履行过什么入党手续,只有那些党棍,才以此为炫耀。”
他看看手表:“时间不早了,太晚回司令部也不大方便。”
她起身说:“我开车送你回去吧。”
他皱了皱眉:“这样不大好吧——我看我们的关系,暂时不要公开为好。”
她一笑:“其实无所谓。啊,既然你认为这样好,那我就尊重你的意见。”
“明天你也不必送行了……”
“你总不至于再拒绝我去连队看望你吧。”
“啊,你不怕蒋营长说什么吗?”
“你说的是纬国吗?我跟他很熟的。再说他的思想开放极了,绝不会大惊小怪。”
“啊,那我就深表欢迎了!”
张倩付了账,两个挽着出了包间,下了楼。张倩上了轿车,开车前抛给秦进荣一个飞吻。
秦进荣目送轿车绝尘而去,才沿着人行道匆匆而行。
时间已经很晚了,街上几乎没有了行人,也没有了洋车,他只好徒步而行。当他走过一条街的拐角处,就感觉到身后有了“尾巴”,他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仍旧保持原来的步伐往前疾走。到了一条小巷口,他毫不犹豫地拐进了小巷。
“尾巴”跟到巷口,犹豫地站住了,因为巷内漆黑。
这时可以看清,“尾巴”就是侯连元。他站在巷口里观察许久,最后似乎下了决心,从后腰拔出手枪,顶上子弹,鼓足勇气进了小巷。
稍顷,即从小巷传出“劈卟”——“唉呀”——“扑通”之声。
秦进荣匆匆从小巷中走出来。他站在巷口,四下观察了一下,将缴获的手枪揣进裤兜,便沿着人行道继续前进。
秦进荣与李晚霞定期约会的地点在大雁塔旁一爿小饭馆里。这家小饭铺门面不大,里面只设了五张方桌,却有个特别响亮的店名——“泡馍王”!
这里是地下党组织设的一个联络点。
此时“泡馍王”虽未关门,却已没有顾客了。秦进荣匆匆而入,四下一看,见李晚霞独自坐在旮旯里一张方桌前,不禁舒了一口气。他一边掏手绢拭汗,一边走过去说:
“我真担心你走了哩!”
李晚霞欣然相迎:“看你累的!”拉着秦进荣的手,去桌前坐下,又忙倒了一杯水递到对方手里,“我怎么会走呢?再说就算走了,下次还可以再见嘛。黑灯瞎火的,再摔着碰着的……”她招呼跑堂的,“劳驾拿个手巾过来。”
跑堂的送来热毛巾,李晚霞接过,亲手递给秦进荣:“快擦擦汗……别忙着说话,先喘喘气吧。”
秦进荣边擦脸边说:“在军校受训,经常急行军,一口气跑出好几十里,一夜跑百十里是常有的事,现在跑这点路算不了什么。”
李晚霞以欣羡的目光看着秦进荣:“军校生活使你确实有很大的改变:从形象上来说,虽然黑了一点,但却壮实多了;从气质方面来看,显得粗犷了,脱掉了学生娃气,似乎一下子长大了……”
秦进荣将毛巾放在桌上,颇为不满地说:“你别在我面前总这么老气横秋的,须知你是小妹妹。”
李晚霞一笑:“那我该怎么说呢?”
“什么‘学生娃’、‘长大了’……你怎么不说我显得更有男子汉的阳刚之气呢?”
李晚霞脸一红:“你喜欢奉承?”
“恰恰相反——我喜欢说心里话的人。”
“你指责我口是心非?”
“至少你是在用辞藻掩饰感情。”
“哈!我为什么要掩饰?我们是同志关系,完全可以坦坦白白的。我说粗犷,原是褒词,难道一定要说你是英俊小生才好吗?”李晚霞很想以轻松的姿态来应付,结果却事与愿违,她那尴尬的表情暴露了内心的隐私。
秦进荣苦笑摇头:“你怎么说原本并不算什么,你如此矫情,与我原来印象中的却判若两人了。”
李晚霞听了不免后悔,她只得老老实实地承认:“是的,我也不能脱俗,但你应该理解,我毕竟也是个女孩子。”她又赶快将话题岔开,“啊,你是不是在路上遇上了什么麻烦?”
秦进荣将张倩的纠缠和侯连元的钉梢经过,很详细地告诉了对方。
李晚霞很注意地听着。最后她分析:“张倩的表现很矛盾,她既对你一往情深,又不放弃对你的怀疑,将来仍旧很麻烦的……”
秦进荣很烦躁地打断了李晚霞的话:“我们何必去研究她呢?”
李晚霞严肃地指出:“现在,乃至于将来一段时期内,‘研究她’应该成为你的主要课题,因为你一天不打消她对你的怀疑,你的活动就受到束缚,工作就不可能成功!”
“有这样严重吗?”
“有的——甚至比你想的还要严重!”李晚霞仍旧很严肃地说,“据我们得到的情报,戴笠通过蒋介石,正式任命张倩为第三十四集团军的情报处副处长、西安市警备司令部稽查处处长,并决定晋级少将,再加上她原先的军统西京站长职务,真是权倾一时了!她可以调动西京的军、宪、警、特,畅所欲为,你被这样一个人物怀疑,盯住,还想做什么工作呢?”
秦进荣听罢也愣住了:“那么,我该怎么去做呢?”
“今后摆平张倩成为你的主要任务。据我分析,张倩虽是个女强人,但从她对你的矛盾心理可以看出,她虽强悍,却也有软弱的一面。你应该以优势去攻其软弱的部位……”
“你真使我莫测高深了!”
“以柔克刚是最通俗易懂的道理了。还用我更具体地教你吗?”
秦进荣耸耸肩:“如果你能教教我该怎么去做,那我就太感激了。”
李晚霞红了脸,嗤了对方一鼻:“你少在我面前装正经!要说别的事你缺乏经验尚可相信,怎么向女孩子献殷勤,那必是行家里手!”
秦进荣苦笑道:“说来你也许不相信——在学校里我极少与女同学来往的……”
“这‘极少’不等于没有吧?”
他有点赌气了:“李晚霞同志,我明确地告诉你,我长到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跟哪个女孩子有过超越友情的交往!”
李晚霞扑哧一笑:“那就太遗憾了。现在你已处于超越‘友情’关系的包围之中,‘四面情歌’,很难应付啊!”
秦进荣抱着脑袋:“别开玩笑好不好!”
“不跟你开玩笑——范秀珍马上要回来了!”李晚霞突然宣布,并盯住秦进荣,看他有什么反应。
秦进荣猛吃一惊:“真的?”当他发现对方在注视着他,便尴尬地低下头去。
李晚霞抿嘴一笑:“也许她会比张倩更难缠哩。”
秦进荣低垂着视线说:“她是误入歧途吧……”
李晚霞打断了对方的话:“你听着,她经过两年的特务训练,并且成为毛人凤的情妇,已不是当初的范秀珍了。你可不能以救世主自居,企图拯救‘误入歧途’的小绵羊!”
秦进荣看看对方,欲言又止。
李晚霞知道对方并不心服,于是加重语气说:“我再重复一遍,你的任务只有一个:千方百计取得胡宗南的信任,站稳脚跟,为党工作。决不允许你发展任何人,也不允许你企图策反任何人!”
“我明白了。”
李晚霞见对方有了压力感,于是笑了笑,用缓和的语气说:“这个决定,是组织为你的安全作想的——你大概还不知道组织多么看重你的工作哩。”
秦进荣摇了摇头:“两年了,我究竟为党做了什么工作呢?”
李晚霞指出:“你这样的情绪是很错误的。党派你打入敌人内部,并不是要你去搞策反或破坏活动,而是寄希望于未来,在关键时刻了解敌人的动向。胡宗南的部队封锁陕甘宁边区,直接威胁党中央,所以,你的潜伏可以起到保卫党中央的作用。要达到这个目的,必须首先取得敌人的信任,其次是有适当的身份接近敌人的机密。现在你已初步取得了胡宗南的信任,他并在培养你,说明你的工作做得很成功。党没有交给你别的任务,也不许你去做别的任何工作。那么,你认为要干点什么才算为党做了工作呢?”
秦进荣心悦诚服地点点头:“那么,我去部队后有什么任务呢?”
李晚霞答道:“周副主席得知你进军校受训和这次派你去前线,很高兴,希望你好好接受锻炼,成为一位有实战经验的指战员,将来更好地为党服务。现在胡部正在对日作战,望你能指挥好部队,多消灭日寇!”
“没有别的任务吗?”
“没有!”
“也没有别的叮咛吗?”
“没有!”
秦进荣看看对方,颇有点失落感:“那么,我们怎么取得联系呢?”
“必要时我会派人去,或者我自己去。但我想,近期内无此必要。”
“啊,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胡宗南让宋洪当我的勤务兵了,随我下连队。这孩子长大了,很机灵哩,如果有什么情况,我就派宋洪来找你,或者还通过那笔店的联络点……”
李晚霞断然拒绝:“不!宋洪已在敌人监视之中,决不能再用他送情报了……”她见秦进荣要争执,便摆摆手制止他,“进荣,我们做的工作是极其严肃的,万一出了差错,就不仅仅是你个人的安全问题了。上次发生第十八集团军办事处出现叛徒的事,使西京地下组织受到极其严重的破坏。现在重新建立起组织,是很不容易的,决不能因我们掉以轻心,再使组织受到损失。”
秦进荣点点头。
李晚霞站了起来:“好了,时间不早了,你该回去了。”
秦进荣随着站起,和李晚霞一同走出饭馆。两人在饭馆门前分手,各奔东西。但刚走出不几步,李晚霞忽然转身叫住了秦进荣:
“进荣!”
秦进荣转过身来,李晚霞走回到他面前。
“你还有什么指示吗?”
李晚霞却沉默了半晌。最后,她以沉重而又有点颤抖的声调说:“……你此去……多多珍重……我……等你……回来……”
秦进荣心头一热,正要表达感情,李晚霞已匆匆转身而去,身影消逝在夜色中。
第十八章 血肉长城
一营士兵集合在操场上,成“讲话队形”。蒋纬国在队前讲话,秦进荣立于一旁。
蒋纬国向全营介绍秦进荣:“这一位就是新派到我营来的副营长秦进荣同志。秦副营长追随我们胡长官多年,久受熏陶,带职到军校深造。现在派到我营来,是胡长官对我营的重视,同时也是对我营的严格要求。今后全体官兵,包括我本人在内,都要服从秦副营长的命令,在秦副营长督训下,提高我营的战斗力。现在,请秦副营长训话!”
蒋纬国带头鼓掌,士兵们都跟着鼓掌。
秦进荣上前几步,打了个“立正”:“弟兄们!”全体官兵肃立,他即回敬了军礼,同时说了声“稍息”,全体官兵即“稍息”听训话。
秦进荣以洪亮的嗓音说:“刚才营长的介绍是过奖了。我虽然是带职去军校受训,但过去没有带过兵,更没有打过仗,缺乏经验。胡长官所以把我派来,是因为知道我营是第一师最优秀的营,给我一个好的锻炼和学习的环境。所以我决心在营长领导下,与弟兄们齐心协力,练好杀敌本领,争取在战场上多消灭一些鬼于,为光复河山、驱逐倭寇多立战功。
“我的讲话完毕!”
官兵们打了个“立正”,发出整齐的“刷”的响声,秦进荣还了军礼。
部队解散以后,秦进荣随蒋纬国来到办公室。
这是一间约十来平方米的房间,靠窗设一张三屉桌,靠里墙有一张行军床,其它用具都极简单。这就是营长蒋纬国的办公室兼卧室。
蒋纬国请秦进荣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并亲自倒了一杯开水。
蒋纬国说:“胡先生要派你来我这儿,是几个月以前就对我说过的,我也一直盼望你早点来。你来了就把部队的训练抓好,不要有什么顾虑。说实话,我在部队的时间不会太长,将来这部队是你的。”
秦进荣认为蒋纬国的话说得很坦诚:“我没有带兵的经验,还望营长多多指教。”
蒋纬国却说:“用不着什么经验——这部队好带极了,官兵们绝对服从,但我不赞成这种毫无民主气氛的搞法。”
秦进荣知道对方所以有这种想法,就因为是从美国军校带来的观念。“军人的服从命令还是很必要的。我们部队的一些作风,与军队由军阀部队改编而带来的不少弊端,可谓根深蒂固,民主化进程是很艰难的。”
蒋纬国试探地问:“不能从我们做起吗?”
秦进荣摇摇头:“这恐怕行不通。制度的改革在于上层建筑,我们最低层起不了任何作用,勉强为之,会被视为标新立异的。”
蒋纬国感叹地点着头:“真所谓‘一针见血’!我刚到部队就想改革一下,还没怎么大动,团长、师长、军长乃至于胡先生就都大惊小怪起来,频频找我谈话,生怕我把部队搞垮了,连家兄都劝我‘安稳些吧’,好像我要兴风作浪了!”
秦进荣很想告诉对方:当政者是不欢迎民主的。你的老子推行独裁统治,视民主为洪水猛兽,你在下面搞民主,岂不是拆你老子的台!但他只是说:“从基层最容易了解到弊端所在。校长派营长下到基层锻炼,自然是为了日后掌兵权做准备。营长未来鹏程万里,施展宏才大略的机会有的是,到那时再慢慢改革就是了。”
蒋纬国听了很高兴:“未来如何尚难预料,但只要有可能,我还是想有所作为的。我与进荣兄可谓一见如故,我想如果有朝一日我离开这里去于另一番事业,希望进荣兄能不嫌弃跟我走,做我的膀臂,你我共图大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