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进荣并不回避张倩的目光:“大姐,坦白地说:彼此萍水相逢,虽已处在二起,毕竟还不到一天,所以我很难回答你。”
张倩拉住秦进荣的手拍了拍:“好,我喜欢这种坦白。的确,感情可以来得突然,但要保持这种感情,需要时间和相处、培养,今天,我只是把信息传递给你,希望共同朝这个方向努力,好吗?”
秦进荣不置可否地一笑。
张倩突然问:“你为什么要到服务团来?”
秦进荣反应极快:“在我们学校里,正在驳斥‘读书救国论’。最近中国远征军去招募随军翻译,不少同学报了名;我选择战地服务团,不是很自然的吗?”
张倩摇了摇头:“这就是你们这些学生娃娃头脑一热便付诸行动的结果。你们以为这样的选择就是参加了抗战,就是报效了国家吗?尤其是你们这些到战地服务团来的人,就更是盲目行动。前线部队需要的是枪炮和士兵,并不需要什么服务团;去了,也不过是走走形式,起不了任何作用。”
秦进荣问:“那么,你为什么要组织战地服务团呢?”
张倩被问得一愣:“啊……这个问题我们不必讨论了。坦白地说,你太幼稚,所以想法天真。这样下去,是要吃苦头的。我既然喜欢你,就不能不拉扯你。只要你能听我的,我保证你有很好的前途,可以过很舒服的生活,再也不会有逆境。”
秦进荣反驳道:“我承认我很幼稚,但是,要经世面才能逐渐老练起来;风平浪静,不劳而获,那可不是有志气的人所愿意接受的。”
张倩一笑:“倒挺有志气的。年轻人不碰得头破血流就不知什么是钉子。好了,我既然看上了你,总不能让你受委屈的。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从现在起你就在我控制之下了。”她不容对方分辩,换了话题,“你家里都有什么人?干什么的?”
秦进荣答道:“我父母现在重庆,有个哥哥在浙江老家。父亲原是教书的,逃难到重庆,无固定职业。”
张倩深表同情:“重庆物价很高,没有固定收入,生活就困难了。这样吧,你把家里地址告诉我,每月我寄点钱给伯父、伯母,聊作贴补,如何?”
秦进荣谢绝道:“谢谢,家父多少还有点积蓄,生活还过得去的。”
张倩笑了笑:“我没有负担,所以比较宽裕。啊,也许如你所说——萍水相逢,难于接受。好吧,就暂且不谈这件事。进荣,你刚出学校门,还不知社会的复杂,人心的险恶,所以言谈、行事都要三思而后行,否则上了当后悔莫及。”
秦进荣点点头:“谢谢团长的教诲……”
张倩白了秦进荣一眼:“怎么又叫‘团长’了?以后咱俩在一起的时候,你就叫我倩倩。反正我在服务团也不会呆太久,我离开服务团自然把你带走。”
秦进荣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张倩又拉着秦进荣的手拍了拍:“好,今天就先谈到这儿,来日方长嘛……以后你离小范远点,那种半生不熟的丫头,只会给你带来麻烦。”
秦进荣暗暗好笑。
蔚蓝色的夜空,一轮皎洁的明月,放射出银色的光芒,飘洒在静悄悄的院子里。周围的房间都熄了灯,更衬托出月光的清明。
张倩从房间里走出来,站在房檐下,看了看四周,显得有些犹豫,随后她把胸一挺,下了决心似的,朝一间宿舍走去。
宿舍内每张床上躺着一个青年,在窗户透进的月光下,面目依稀可辨。
张倩走进房来。靠门的床上的薄被已掉在地上,她视而不见地走过去,甚至踩在薄被上,也无动于衷。她径直朝靠窗的一张床走过去。
在这张床上,躺着的是秦进荣。他睡得很安详,薄被的一角搭拉在床沿下。张倩走到床前,轻轻地将薄被给他盖好,然后站在床前,痴痴地注视着他的脸。她的脸上,泛起了一种近似溺爱的笑容。
忽然,窗户纸上出现了一个大黑影,把张倩吓了一跳。再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女人的头像印在纸上。接着,有只黑手敲着窗棂,并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低声唤着:“进荣!进荣!我睡不着,出来聊会儿天好吗?”
张倩这才听出是范秀珍的声音。她怕真把秦进荣或者别人叫醒了,自己很尴尬,所以赶紧退身躲到黑暗处。
过了一会儿,又见那只黑手在窗棂上敲了几下,那番话也重复了一遍。所幸宿舍中的人都睡熟了,没有惊醒任何人。
窗外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声,接着窗纸上的黑影消失了。
张倩从黑暗处走出,没敢再停留,悄悄地走出宿舍,回到自己的房中。
她躺在床上,秦进荣那英俊的面庞、挺拔的身影浮现在她眼前。她想到了与戴笠临别时说的那番话,当时她只不过是为了应付戴笠才那样说的。现在竞发现了秦进荣这样一个俊秀的人物,她认为这或者是“大意”,或者说是“姻缘巧合”吧。“我为什么就不能真的自己塑造一个称心如意的男人呢?”秦进荣年轻、单纯,上适合她拿去塑造。她想着想着,一时兴奋极了。然而义猛然想起了戴笠所言知识青年的不可靠,不免在心中投下阴影!
第三章 既爱还疑
服务团在等待地方政府派车运送去第一军,团员们无事可做。张倩要求团员们各尽所能地做准备工作:一些人继续写标语,目的是积攒起来,将来到了陕西,就展开宣传攻势,所到之处,标语贴满大街小巷、村庄民宅,一方面鼓舞人心,另一方面也。是为服务团的出现和存在做宣传;一些团员在练习唱歌、跳舞;还有一些团员是学医的,在教另一些团员做护理工作。全团倒也显得很活跃。
秦进荣刚到不久,还没有分配到哪一组去,就自动参加写标语。这天他正在写标语,张倩出现在他身后。她看了他笔飞墨舞的字,不禁惊叹:“啊,果然写得一笔好字啊!”
有个叫张莹的女青年对张倩说:“团长,就让他留在我们组里吧。”
张倩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然后问秦进荣:“你唱歌怎么样?”
秦进荣无所谓地说:“啊,也能喊几嗓子。”
张倩很高兴地说:“啊!那就跟我去唱几支歌吧!”说罢拉着秦进荣的手就走。
礼堂里有十多个男女青年在合唱,还有几个青年在伴奏。
张倩拽着秦进荣走进礼堂。台上的合唱队正在唱着:
(男唱)我听见人家说,
(女白)说什么呀?
(男唱)桃花江上美人多。
(男女合唱)桃花千万朵,比不上美人多啊!
(女白)怎么样啊?
(男唱)果然不错,我每天到那桃花林里面坐,未来往往的人我都见过。
(男女合唱)桃花千万朵,比不上美人多啊!
张倩问秦进荣:“怎么样?”
秦进荣摇摇头:“所谓‘靡靡之音,乃亡国之音也’!用这种歌曲到前线去慰问将士,只能起消极作用。”
张倩看看秦进荣:“噢——?那么你去选几支你认为有意义的歌唱吧。”
秦进荣也不推辞,走上台去,对乐队的青年们说了几句。
合唱队的人都退到一旁去观望。
乐队奏了《大刀进行曲》前奏。
秦进荣便引吭高唱起来: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全国父老弟兄们,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前面有英勇的中国军,
后面有全国的老百姓,
咱们中国军队勇敢前进,
看见了敌人,把他消灭,
冲啊,杀!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杀!
秦进荣的歌声雄壮有力,一曲唱罢,会场静默有顷,突然爆发了热烈的掌声。
众青年把秦进荣围了起来。
范秀珍跑下台去,向张倩要求:“团长,把秦进荣同志分配在我们歌唱组吧。”
张倩没有理会范秀珍,她还陶醉在秦进荣那雄壮嘹亮的歌声中。过了半晌,她向台上的秦进荣喊:
“进荣!你再唱一支歌,好吗?”
秦进荣大声回答:“好啊!”又转过身去,对乐队的人说,“辛苦各位,奏《义勇军进行曲》吧。”
《义勇军进行曲》的前奏一响,站在台下的张倩竟然浑身一震,随着瞪大了眼,看着台上的秦进荣。她的脸上再没有欣赏的笑容,而是突然变得极为阴沉了。没等秦进荣唱完,她竟转身走出了礼堂。
张倩回到她那间办公室兼卧室的房间里,坐在床沿上愣了半晌神。戴笠那知识青年不可靠的论调,又在她耳边回响似的,使她对秦进荣起了疑。她告诫自己:“我可不能因一己私欲而贻误党国大事啊!”于是她起身向外喊:“侯连元!”
外面有人应了声“有”,随即一个既矮又瘦小的青年跑了进来。此人叫侯连元,团员们都喊他“瘦猴”。他是团里的“文书”,实际是张倩带到团里来的几个特务之一,也是张倩得心应手的走卒。
张倩吩咐道:“你马上和总部联系,请求总部设法调查秦进荣这个人的情况——要详细,包括他在学校里的表现,接触的人和他的家庭情况,家庭成员的情况,尽快给我答复。”
侯连元答了个“是”字,又讨好地说:“我就看这小白脸不是玩艺……”
张倩瞪了侯连元一眼,侯连元惶惶住口,鞠躬退了出去。
张倩又愣了半晌,忽然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但愿他像张白纸……”她又猛然醒悟自己的失态,摸著有些发热的脸,“我是怎么了——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过!怎么就被这么个后生弄得心神不定了?”她下意识地挥了挥手,似乎要赶走什么讨厌的东西,然而却无法赶走秦进荣在她心灵中留下的印象。
自从戴笠将她安置在杨虎家中“学礼仪”开始,她就成了形形色色男人追逐的对象了。其中有权势显赫的达官显贵,腰缠万贯的富豪以及他们那些挥金如士的于弟们,也不乏留洋的博士和文人骚客,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连见多识广的杨虎也叹为观止!事后戴笠告诉她:“倩倩,据杨啸天(杨虎字)说,你以倾国倾城之貌,赢得了众多崇拜者。这些人向他表示愿为你倾其所有,甚至为你而死哩!”
她却冷笑道:“我愿为我爱的男人倾其所有,甚至献出生命,却不希罕男人用这些肮脏的东西或可怜兮兮的样子来收买我!”
这自然不是说说而已,她也确实对这些人不屑一顾。所以人们说她“面如桃花,却冷若冰霜”!
回首往事,她不能不惊讶自己怎么就会对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一见倾心!她想着想着,不祥之兆油然而生!但她越是这样,越不能放手。折磨的结果,又产生了逆反心理:“我要的东西就必须到手,那怕是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也在所不惜!更何况我有能力改变一切!”
在此同时,秦进荣也猛然醒悟了自己一时冲动,造成了恶果,很可能贻患无穷!他知道这一疏忽已无法弥补,只能在今后的言行中加倍警惕,再不能出现这样的事了。然而更使他烦恼的是,他现在还陷入范秀珍追逐纠缠的尴尬处境之中。
范秀珍当时还只有十八岁,高中刚毕业就来参加服务团了。她是个白净而漂亮的姑娘,带点稚气,很讨人喜欢,所以在团里成为众多青年追逐的对象。但她却情有所钟,自从见了秦进荣之后,便成天追着他,而且毫无顾忌。
秦进荣也很喜欢范秀珍的天真、热情,但他明白自己此来的任务,如果跟范秀珍的关系太密切,不仅会影响任务的完成,而且会成为团里许多青年的“情敌”,在群众中就很难搞好关系了。然而他又摆不脱她的追逐,更确切些说是他不忍过分拒绝,惟恐伤害了她,于是形成了欲弃不舍、欲拒不能的两难局面。
范秀珍是出了学堂门就来这里的。环境和人都是陌生的,但对于天真的女孩子却不是难题,几乎是一混就熟了。对周围的一切她并不注意,大家干什么她就跟着干什么,跟谁合得来就多相处,看不顺眼的人就不答理。她不清楚自己所处的地位比较特殊,受着众多异性的关注。她还没有异性接触的敏感,对谁献的殷勤都毫不在意,甚至对自己的感情也不能正视。她只觉得秦进荣这个人与众不同,跟他在一起很开心,离开他就觉得“没意思”,于是就去找他。只要跟他在一起,似乎周围一切都变了,变得那么温馨可爱。直到后来有一天,一个女伴问她:“你是不是爱上了秦进荣?”她才猛然意识到“性”的关系而脸热心跳起来。从此她才明确了对他的感情,也对他有了明确的需求。但这样一来,她反倒苦恼起来了,因为他并没有对她的需求有所回报,而且越是这样,她就越渴望他的回报,以至弄得她神魂颠倒。她又不知该怎么去做,成天只琢磨如何去纠缠他,如何去讨他的欢心,别的什么事都无心去做。于是女伴们笑话她了,说她是“痴心女子遇到了负心汉”,劝她罢手。她却说:“我死了你们也别管!”
她当时还不到感情成熟的年龄,只不过是初恋的激情,再加上她那任性的个性,才表现得如此痴迷。几年后她经历了巨大的变化,再回忆在服务团这段往事,虽然觉得幼稚可笑,但也仍旧觉得这段往事是美好的,只是未能正常发展,引为遗憾。这天她在井边洗着衣服,忽然从她的头上掉下一件衬衫来,落在她的水盆中。她抬头一看,原来是侯连元嬉皮笑脸地站在她身旁。她气恼地喝问:
“干什么?”
侯连元笑着说:“请你给洗洗……”
范秀珍拎起衬衫扔了出去。
侯连元一边捡衣服一边说:“哟!怎么了——咱们这点交情都没有了?”
范秀珍哼了一声:“谁跟你有什么交情!你以后躲我远点,别‘咱们、咱们’的!”
侯连元捡回衣服,蹲在范秀珍旁边:“别介,好歹咱们是同志。再说你跟我好没亏吃,你大概还不知道我是于什么的吧,说出来吓你一大跳……”
范秀珍挪了挪洗衣盆:“你是干什么的我不想知道,你也别说!”
侯连元又凑了过去:“小范,要说我干的事,权力可大着哩,在地方上有什么事,我都能摆平。譬如说你家有什么事……”
范秀珍厌恶地抢白:“别放屁了!我家能有什么事?就算有小偷吧,我家有条大黄狗,也比你顶事多了!”
侯连元仍旧腆着脸:“别这么挖苦人。”他把手上戴的金戒指伸过去给小范看,“你看这戒指——足有三钱重。你要喜欢,我送给你吧。”他见范秀珍“哼”了一声,便退下戒指,递到范秀珍眼前。范秀珍挥手一打,戒指飞了出去,急得他“啊”了一声,爬着去追找戒指。
范秀珍见侯连元那狼狈的样子,不禁“扑哧”一笑。偶一抬头,见秦进荣端着一盆衣服走了来,忙起身招呼:
“进荣!你来洗衣服呀?快拿过来我帮你洗……”
秦进荣走了过来:“啊不,怎么好意思让你洗呢?”
范秀珍白了秦进荣一眼:“瞧你说的是什么呀,跟我还分彼此!”说着抢过秦进荣的衣盆,“你要实在不过意,那你就帮着打水,我来搓,好个好?”
秦进荣无可奈何地耸耸肩:“好吧!”
两人蹲在一起,有说有笑地洗着衣服。
侯连元找回戒指,转身一看两个人的样子,气得咬牙切齿地跺跺脚,转身就走。他憋着一肚子妒火,径直来到张倩的房问里。
张倩正在看一份材料。
侯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