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对秦进荣说:“今晚让她好好睡一觉,明天你再来看她吧。”
秦进荣无可奈何,只好悻悻而归。
回到家里,他又开始考虑她为什么要自杀的问题。
很显然的一点原因,那就是他将她驱逐出门,并言明今后不许再来,使她受了刺激。女人嘛,遇到伤心之事,寻死觅活是常有的,这并不足为怪。但是也绝非动辄就来这一手,必须是伤心到极点才走这条绝路。
他回忆起过去在服务团时,她确实对他一往情深。尽管他对她并没有进一步交流感情的想法,但对她的一片痴情也十分感动。无法设想如果服务团不被解散,或者他没有被胡宗南赏识而留在司令部里,她终日纠缠的结果是什么。因为他不能不承认,男人很少能坚持抗拒女性追求的。那时他们分散了、但她在他心中留下了很深很深的印象,以至重逢后,他从感情上把她重新接受下来。只不过在尔后的接触中,他感到她与当初似是而非,有了一些他感觉得到却又说不清的变化,使他与她之间有了越来越远的距离。因此,她再向他表示出当年的追求愿望,他已经不能像当初那样欣赏,更谈不到考虑接受了。
他问过宋洪,过程很简单:他们一前一后地出了门。宋洪发现她从腰间掏出一件东西,他并没有意识到什么,只是在她拉枪栓上子弹发出响声时,宋洪才敏感到不妙,于是去夺枪,拦扯中枪响了,打在她的左臂上。
这一过程似乎毫无问题,她受了伤也是实实在在的。
在他送她去医院的途中,她只是痛哭,并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跟他吵闹。
那么,她的自杀究竟想达到什么目的呢?能说成是对他表示忠贞吗?或者是对他的粗暴的抗议?
他还不能想象一个女人会拿生命当赌注。
他认为无论属于哪种情况,自己对她的自杀都负有责任!
他反问自己:“当时为何如此粗暴?现在细想起来,也只不过为了一句话,即是说他送情报给李晚霞。这句话的确性质是很严重的,而且是突如其来,如果他失去警惕,是很容易暴露的。他当时敏感到她是故设圈套,所以勃然大怒。现在细想起来,她也曾解释那是她引用了张倩的原话而已,当时因为自己太激动而没有容她继续分辩。现在想来,她的辩解还是合情合理的。于是她感到了委屈,一种被人误解而又得不到解释机会的委屈!如果是一般人的误解也就罢了,但她是倾心于他的,被他误解,乃至于驱逐,扑灭了她的希望,那么,她采取自杀手段,也就得到了很好的解释。
于是他感到了内疚。
接踵而来的问题是今后他将如何面对她。
他明天必须去医院看望她。她会怎样向他哭闹?关键在于他将用什么话去安慰她。
即便是现在,他仍旧肯定自己是不能接受她的感情的。那么,她会不会再闹、再自杀!
那就不堪设想了!
他根本没有应付这种事的经验,也不可能向人请教、求援。
问题还在于这件事明天就会传开——一个少女为他自杀,这件事本身就耸人听闻,更何况现在他在西京算得上“人物”了,无论从哪方面讲,都可能“舆论哗然”!
他将面对舆论,处于有口难辩的尴尬境地!
这一夜他几乎没有合眼。
次日天刚亮,他就匆匆来到医院。他迎面撞着了李晚霞。
李晚霞盯着秦进荣的眼睛看了半晌,然后冷笑道:“果然是多情种子——范小姐总算没白为你自杀!”
秦进荣十分焦急地说:“我正六神无主!你看该怎么办?”
李晚霞冷笑指出:“自己种的苦果只能自己吞下去!”
秦进荣急得甩手跺脚:“别打哈哈了,倒是出个主意呀!”
“我的话你能听吗——你要能听,会有今日吗?”
“现在指责有什么用!哪怕事后你暴打我一顿我也不还手,行不行?”
她见他真的急了,又不禁“扑哧”一笑:“好!你要听我的,那就简单极了。首先,你从心理上要坦然,不要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其次,要勇于面对,不要畏缩;第三,拒绝任何指责,冷漠处之;第四,对外界不作任何解释,舆论自灭。”
秦进荣捂着脑门:“唉呀唉呀,例行公文一样,一、二、三、四……我怎么接受得了!”
李晚霞冷笑道:“除此之外,我实在无可奉告了!”说罢转身而去。
秦进荣在病房外徘徊良久,思考着李晚霞的“一、二、三、四……”,最终他悟到她所言是当前惟一的也是最好的办法。否则,他将受到范秀珍的挟制。而且越是怕人议论,别人越会当是抓着了短处议论得更起劲;自己以无所谓的态度对待,议论就会自生自灭!
想通了这点道理,他骤然感到了轻松。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信心十足地走进了病房。
范秀珍已经坐起,靠在床头上。她的左臂缠着绷带。
出乎意料,见面她并没有哭闹,只是无限哀怨地看着他。
他走了过去:“很抱歉,匆匆而来,连一束花也没有带……”
她苦笑了笑:“你能来就足够了……”说着泪水滚滚而下。
他坐了下来:“小范,情绪要健康一些。事已至此,我不想说什么埋怨的话,好好养伤,有什么话等你伤好了再说吧。”
她抬起满是泪水的面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说我给你惹了麻烦?这不要紧,我不会对任何人说是因为你而自杀。我昨晚已对医生说是‘手枪走火’造成的,今后对外界也这么说,你放心了吗?”
他被她这番话打动了,甚至认为自己昨晚的设想是过分贬低了对方。但他没有忘记李晚霞的“一、二、三、四……”原则,他勉强说了句:“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所谓‘是非终日有,不听自然无’。人们如果要说什么,我是无所畏惧的。”
她又掩面哭泣起来:“进荣!我们相处了这些年,无论你心里有我没我,也不该说出这样无情的话来呀……”
他努力克制自己,直等她止住了哭泣才说:“你怎么能这样讲呢?如果我不承认我们间的友情,就不会把你留在司令部里工作。至于说你这件事,我认为你这样做是很错误的。幸亏没有重伤,否则你岂不要受更大的痛苦?”
她争辩:“我怎么错了?你驱逐我,表示此后要跟我断绝关系,我还有什么活路……”她又哭泣起来,“……假如你真的要跟我断绝关系……我……只有死……”
他站了起来:“你这样就是无理取闹了!”他打算拂袖而去。
她猛地从枕下掏出手枪;他一惊,要扑上去,又怕反倒促使她开枪,所以惊得张着手愣住了。
她用手枪对着自己的胸口:“进荣,你说一句,究竟对我还有没有情义?”
他紧张极了:“秀珍……你……放下枪……”
她吼叫:“你——说——呀——!”
他正不知该说什么,病房门被人端开了。
张倩闯了进来。她叉腰往秦进荣前面一挡,怒喝道:“干什么——以死来讹诈?好啊,你开枪!我给你个便宜——你死了我向总部报个光荣殉职!”
范秀珍愣住了。
张倩走过去夺过范秀珍的手枪:“我警告你,有我在他身边,你休想要手腕搞讹诈。乖乖地悄悄出院,去西京站躲着养几天,装做什么事也没发生,我也不计较了。但你必须自爱,从此不许再纠缠他,否则我让你死于非命!”说罢,转身拽了秦进荣就往外走。
秦进荣犹有不忍,多次回头看看一直傻愣着的范秀珍。
出了医院,上了轿车,张倩发现秦进荣仍旧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禁笑道:
“还当你是铁铮铮的硬汉,原来也是多愁善感的有情郎啊!”
秦进荣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瞧你说的!我要是那种人,她也不会闹得这样了。你刚才不该做得那么绝……”
“什么——你当她真的跟你搞‘情死’游戏吗?看来你真是个书呆子!”她将从范秀珍手里夺过的手枪拿出来,退出一个空弹夹扔给他,“看清楚了!”
他倒抽了一口冷气,愣住了。
张倩伸手“刮”了秦进荣的鼻子一下,又“格格格”地笑了起来:“真所谓‘聪明面孔笨肚肠’!倒也说明你对女人是没半点经难,所以傻得可爱!在华清池你跟我说过‘情死’,我承认是有那样的事。但那可是老实巴交的人干的事,城市里的现代青年,朝三暮四,决不会那么死心眼。更何况范秀珍那样水性杨花的女人,怎么会跟你搞‘情死’呢?你要不信,我迟到一步,你上了她的当,等你转身一走,她就会躲在被子里笑痛肚皮的!”
他看看拿在手里的空弹夹,不能不相信她说的是实在话,不由暗叫一声“惭愧”!因为当时他真的动摇了——一个女人两次为取得他的欢心而自杀,他认为这样的感情实实在在难能可贵!
“……这……太不可思议了……”
她却欣赏地说:“也说明你太善良,总把别人看得太好。”
他问她:“你怎么会猜到她是以空枪讹诈?万—……”
“对她这样的女人没什么‘万一’!”她有把握地说,“好了,我的傻姑爷,从今以后有我在你身边,任何人也骗不了你。”她发动了轿车,“上我那儿去,我给你压压惊!”
他忙说:“你那儿虽好,到底只一间屋子,怪憋闷的。还是先去我那儿吧!……”
她说:“你那儿倒宽敞,只是成天有人来打扰,怪讨厌的!”
“这好办——告诉门口卫兵,谁来都说我不在,不就清静了吗?”
她一笑,起动了轿车。
来到秦进荣家,他们在客厅里坐定。她从手提包里取出一沓照片,递给秦进荣。
他接去一看,原来是他们两日出游所拍:“啊,都印出来了吗?好快呀!”
她一笑:“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了。自己冲洗、印,能不快吗?”
他拿着一张她的单人照说:“你看——这张拍得多好!说明我的技术高明啊!”
她笑了:“还夸哩,不都是我对好光圈,你按快门吗?要靠你拍,还不知拍出什么来哩!”她见他不高兴了,又笑道,“得了,别那么自尊心强,不会又没什么丢面子的,再说我会教给你嘛。”她将照相机递到他怀里,“你拿着用吧,这可是在西京拿钱也买不来的德国造哩。”。
“不是我好强,这是时髦玩艺,不会就显得土了!这以后你还真得教教我。”
“放心吧,一教就会的。只不过得多练,所谓‘熟能生巧’,慢慢就总结出经验了。”她问他,“今天果真不出去玩了吗?那么,你这儿有唱机没有?放放唱片,咱们跳舞吧。”
“我哪来的唱机呀!我想跟你商量一下,不是说好了摆酒席打圆场吗,都请哪些客人?我好写帖子,派人送出去,时间就定在明天下午吧。”
“也好吧。该请哪些人,还是由你定。你慢慢写,我下厨给你做几样菜尝尝,看看我的手艺如何!”
她果真下厨去做菜。她曾在杨虎家接受过调教,除礼仪之外,也学得一手烹调上海本帮菜的手艺。饭后她又系起围裙,操持家务,替他洗衣,俨然是一位很好的家庭主妇。
她看出他对她流露出颇为欣赏的态度,自然十分高兴:“你大概再也想不到‘军统之花’会这么能干吧。其实无论称什么,都是人,人就有生存、生活之需求。尽管我在事业上是很逞强的,但我也渴望有个常人一样的家,这个家庭中有个我爱也爱我的丈夫,有我们共同爱的孩子,我会做个贤妻良母的。”
他摇摇头:“光有良好的愿望是不行的。我说句你也许不能接受的话:你若不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那么,你的良好愿望只能是空想——因为你干的工作和家庭的需要实在太不协调了。”
她看看他,又想了想,然后点着头说:“你的话有道理……我也明白你所指……我毕竟是女人……”她没有把话说完。
当天晚上张倩走后,秦进荣想起李晚霞是值夜班,就想去将范秀珍的事告诉李晚霞。
他来到病房护士站,果然李晚霞在值班。他进到柜台里面,与李晚霞对坐。
李晚霞埋怨对方:“你不该来的!”
秦进荣不以为然:“张倩已撤销了对我的监视。”
李晚霞指出:“别以为张倩打消了对你的怀疑就太平了,暗中的敌人还不知有多少哩。”
秦进荣仍不以为然:“我到这里来可以说是看望范秀珍的嘛。今天发生的事,我实在憋不住想告诉你,张倩居然揭穿了范秀珍搞‘诈死’的把戏——要不是她揭穿,我再也料不到哩。”他将空弹夹的事说了一遍。
李晚霞听了皱眉想了想,忽然有所悟:“范秀珍可能是隐藏最深的敌人,张倩出于嫉妒把她出卖了!”
秦进荣犹不肯相信:“不会吧,难道小范会比张倩更有能力?再说她是在张倩领导之下的,她的所作所为应该是张倩所布置……”
李晚霞虽和秦进荣交谈着,却一直很警惕。她忽然发现对过墙上有一灯光照出的黑影,就向秦进荣摆摆手,并喝问:“谁呀?”
范秀珍捂着肚子从过道走了过来:“李小姐,我来‘例假’了,肚子痛……”
李晚霞朝秦进荣使了个眼色,然后说:“秦参谋来看你,我说你睡了哩……啊,肚子痛不要紧的,我给你送点药去就是了。”
范秀珍仍旧捂着肚子做痛苦状:“进荣,谢谢你来看我……现在我肚子痛……不能相陪……明天吧……”她捂着肚子走了。
李晚霞警告秦进荣:“看见了吧——以后不能冒失了!”
次日下午,秦进荣请的客人居然坐了满满十桌。
其实他请的主要客人尚不及来宾的半数。
在当时的社会,写“请帖”是很有讲究的。请帖是印制好的,只要填写好时日、地点即可。虽然印有“阖第光临”几个字,但那是客气话,谁也不会真的全家都去赴宴。究竟去几位,全看封面上如何书写的。如果只写某某先生,那就是此入一位;如果在“先生”下面加上“双福”二字,即表示请夫妇二人;如果加上“全福”二字,就是真有意恭请阖第光临了。当然,这几种写法也视主人对客人的交情、尊敬的程度而定。
秦进荣为缓和气氛,在请帖上都写了“双福”二字,个别重要人物写了“全福”二字,所以来宾都是成双成对,有的还带了小孩来凑热闹。当然,宾客的踊跃,也显示了秦进荣的“面子”。
秦进荣事先拜托刘横波及盛文为其张罗来宾,他与张倩迟去一会,当来宾均已到齐,他才挽了盛装的张倩双双走入大厅。
这次宴请,事先谁也不知原因。在当时的社会,请客宴会是常有的事,所以也没人打听。现在众人见秦进荣竟挽了张倩而来,引起了一片惊呼之声。
张倩与秦进荣之间的“过节儿”,已是公开的“秘密”,甚至被认为仇深似海了,谁也不能设想他俩骤然间“化干戈为玉帛”,亲昵地在公众面前“亮相”,所以大家都愣住了。
秦进荣向来宾们拱手致歉:“诸位,兄弟一步来迟,多有得罪!稍时罚兄弟三杯吧!”
此时一些人回过神来了。其中不少是与张倩结怨之人,真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哪里忍得住?尤其是《西京日报》的卢总编,新近吃了亏,更是不能容忍。他向几个被邀请而来的记者一使眼色,然后走上前去,对秦进荣拱手说道:
“秦参谋!承您看得起,请我们来赴宴,感激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