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巨星依然在,但是有谁真正知道,城东巨星果真依然在否?
她伤感又落拓地一笑,扬了扬如云浓发走进PUB里去。
午夜前N点,一个年轻女孩穿着露脐装在大唱快节奏摇滚。舞池上一片热腾腾。
这里还是改变了。爵士温柔乡变成了摇滚热海,气氛、歌者、顾客,还有灯光、音乐,全都走了样。尽管以前当她情绪忽然沸腾起来的时候,她也会热情奔放唱上一整晚的摇滚,让满场旷男怨女变成了群魔乱舞,但是,真正的城东巨星是属于爵士女王乔艳的!
她在闹哄哄的高分贝音响及劲舞的人群中像游鱼般穿梭一回,没有发现一张熟悉的面孔。连端酒的小弟、小妹也全部面目全非。
这也无妨,人世冷暖,她乔艳什么沧桑不曾经历过?正巧吧台上腾出了空位,她把自己填补进去。
“小姐喝什么?”
调酒师问她,又是一个陌生人。
“啤酒。”她说,顺手点起一支黑珍珠淡烟。
往事历历,而真实世界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正要叫第三罐啤酒,点上第四支烟,一阵惊呼在吧台前溅起。
“乔艳!”
这突如其来的热切呼唤真是使沉湎往事中的她如梦似幻。抬起一头浓发,她看见一张头顶微秃、轮廓浑圆的中年人的脸盘。
“罗梵!”
她反射般展露明媚的笑靥,反射般惊叫。
终于有一张没有改变、没有消失的脸孔,城东巨星的老板罗梵!
故知重逢的喜悦,湿润了乔艳的眼睛。
“乔艳,你终于回来了!我终于等到你了!”
圆胖高大的罗梵热泪盈眶,捏紧她的手失声狂叫。
为了不让自己的欢欣被舞曲的巨响淹没,乔艳也忘情地大喊。
“我知道总会有一个最执着的人守在这里,就是你,胖哥!”
“是的,我一直守着,守着我们的梦中情人乔艳,所以外面那块招牌每天准时闪烁到打烊,它已经向你眨眼睛眨了五年!你终于回来了!”
罗梵大喊着,简直就是完完全全地情不自禁!他欣喜若狂地打量着乔艳,好久好久,才像捉到了什么灵感似的对她说:“你等我一下,千万别走开!”
然后他不见了。
过了不到一分钟,所有的音乐和歌声陡然停止,她听见DJ透过麦克风在宣告:
“各位亲爱的来宾,亲爱的酷哥辣妹们,感谢您今天晚上光临城东巨星,由于有突发紧急状况发生,本店必须提早在十分钟后打烊,为了补偿各位酷哥辣妹和佳宾,所有消费一律不必买单,城东巨星今天晚上提早向各位酷哥辣妹说晚安,Goodnight——”
乔艳在惊讶中将广播听完,却又见罗梵已变魔术般站到她面前。
“为了你,乔艳,Foryou,justforyou!”
他深情无限地告诉她。
“罗梵,你真疯狂!”
乔艳既感动又无计可施,只有摇着头,看着一堆堆的客人陆续离开。
当客人已经走光,温柔的爵士轻音乐已在萨克斯风的破题带动下悠然漫起。
罗梵走向乔艳,把右手伸向她,上半身向前朝她微倾。
这是邀舞的姿势。
乔艳离开了高脚椅,随他温存地滑进了空荡荡的舞池。
她任他将她轻揽,把额头轻倚在他宽厚的胸壁,像一道厚实而安全的墙。
“啤酒汽泡、萨克斯风,午夜蓝色的灯光,这一切,让我恍如回到前世。”
她幽幽地向他低诉。现在,他们可以轻言细语交谈了。
“我的感觉和你一样,就像时光在刹那间倒退了五年,又回到从前。”
罗梵把下巴顶在她的浓发上,对她絮絮低语。
“乔艳,我知道你说过要回来的,现在我的字典里只有四个字,你猜是什么?”
“我猜不到。”
“倦鸟归林。你回到家了。”
“我有家吗?我有我的树林和可以栖息的枝头吗?”
她忍不住感伤。
“当然有,只要你愿意停下脚步,不管是五年前,还是现在。”
罗梵顿了顿,才又黯然无奈地说:
“当然,我也知道这是我自己一个人永远不醒的春秋大梦!”
“罗梵大哥……”
乔艳只能怀着不变的歉意呼唤他一声,如此而已!
“你知道吗?乔艳,关于你的不告而别,这里曾经有许多传言。”
“我倒想听听,别人为我编了怎样精彩的故事?”
“有两种说法,却是各走极端。如果你是观众,你怎么猜测剧情?”
“她嫁了人,或忽然得了绝症。”
乔艳笑着说,心情轻松起来。
“你猜对一半。有人认为你找到好对象,远走高飞,另外一种说法是,”他把说话中断,认真地盯着她凝望,好像要把她看穿,才再说:“败走情场。”
“败走情场?真是犀利无情的批评!”
乔艳恻恻苦笑,罗梵亦是心有戚戚。
“可能也比较接近事实,是不是?”
罗梵小心翼翼,深怕伤害一颗倦游归来的心。
“相交满天下,知我者,惟有罗梵!”
乔艳朗朗一笑,随着音乐的暂停的间隙,拉着罗梵离开了舞池。
“我想再唱两瓶啤酒。你们还是只有麒麟牌黑啤酒?我在温哥华,在纽约,在中环或尖沙咀,想的都是我们的麒麟啤酒!”
她往一张靠墙的火车座一倒,笑着告诉罗梵。
“你已经喝得不少了,一身酒气,还不够?”
“几罐啤酒算什么?对我来说,像蒸馏水一样,稍具解渴功能而已!”
服务生送来了酒,替她开瓶斟满,她拿起就喝。
“你爱喝啤酒,总有特别的理由吗?”
他退视着她心事重重却又故作潇洒的模样,认真地问她。
“你又想挖掘我?”她哼哼笑出声来,对他媚笑道。
“正确,知我者,只有罗梵。你知道,我是为了纪念谁。”
“浪子莫非。不,自从你走了以后,这里的人都叫他是杀手莫非!”
“为什么?他身上有黑枪?”
“不是,他更放浪形骸,变本加厉。”
“是吗?然后呢?”
“然后,他也消失了,他不再来这里消磨,听说已经从良。”
“从良?”
乔艳不禁哈哈大笑。
“是啊,结婚从良,和这里完全脱离关系。”
罗梵没有一点说笑话的轻佻。
“你知道他和谁结婚?”
她收拾了惨淡的笑容,带着轻愁再问。
“一概不知。我只知道,不是你。”
“所以,你们说我败走情场?”
她的神情一片迷离。
“你和他……我认为确有其事,虽然我不知道真相,但是你走了以后,他变成了杀手,疯狂放肆自己,我暗中观察、推断和你有关。”
“但是他也结了婚!让所有的人都跌破了放大镜和显微镜,是不是?”
“这真是一团迷雾!乔艳,我认为,也许连你都看不穿、想不透!他真的是一团迷雾!你也是!”
“败走情场,你是知道的,我的故事情节再简单不过!”
乔艳又灌下半杯啤酒,叫罗梵看了忍不住心痛,忍不住问。
“你还爱他?还爱莫非?”
“我不能爱我的妹夫,罗梵!”
“妹夫?这是——?”
罗梵大惊,结巴地说不出话来。
“是,他是我妹夫,他娶了我妹妹乔敏。”
她告诉他。
“在你离开他之前……”
“不,在我离开他之后,在他成为你所谓的杀手之后,我妹妹乔敏终结了他!”
乔艳对着百思莫解的罗梵深深一笑,换了一个转换话题的姿势又告诉他。
“世事真是难料!罗梵大哥,你愿不愿意为我再重新置舞台?”
“我当然愿意!人生如梦,既然人事全非,又何妨再让旧日情怀重现,让我们重温过去的美好时光?”
情深义重的罗梵说着,又为乔艳闪烁着感慨万千的泪光……
还记得那天
你穿着蓝色的外套
向我走过来
没有往常的微笑
寒风中
露围绕我们浓得散不掉
像是你从前对我的好
该要说些什么
其实我也不知道
到底谁先开口
似乎也不再重要
为什么
忍心让我彷徨在十字路口
爱你我接受任何理由……
清扬的钢琴伴奏,满溢PUB每一个角落的午夜蓝灯光,乔艳身着黑衣,披垂如瀑浓发,坐在舞台中央的高脚椅上,对着麦克风喃喃吟唱不已。
那是中岛美雪的成名曲——忘了说再见。
只有乔艳自己知道,她是为谁而唱。
举座之中有不少接获罗梵通报而专程来看乔艳的故知旧识,乔艳依然热情丰沛的歌声,让他们握杯怔忡、鼻子渐渐发酸,而至凄然泪下……
而她的歌声依然如怨如慕,继续在倾诉。
分手的那一天
我想起许多从前
记忆穿梭在身边
不停地在旋转
虽然说告别了爱情
它刺痛我的心
还是遗憾忘了说再见
总觉得
你还会在背后温柔地唤住我
所以不敢走得太快
频频地回头看
想起你离我远去我就想到更孤单
刹那间发现泪已流满面
分手的那一天
我想起许多从前
……
一曲既罢,余音袅袅。热烈的掌声中,还有人在轻轻拭泪。
这就是乔艳!能够打动人心、撩动心弦,唱出内心痛处的歌声的,动人的乔艳!
很多人曾经对她说:
“我可以把你捧红,把你的巨幅照片放上每个大城市车站最醒目的广告墙上。我也保证,你的唱片推出的时候,街上的海报会在一夜之间通通被人偷走!”
是的,乔艳无疑有这种条件、本事和能耐。只是,她总是回答他们。
“我不喜欢录音间,更不喜欢被宣传人员架来架去,没有一点自我!我不愿意永远奔波在机场和饭店之间,总是吃着外卖晚餐!”
“你是说你不喜欢成名,不喜欢大众?那你要什么?”
“我要的是小众。小小一个房间,小小一群人,呼吸到彼此的湿热,听到彼此的心跳,看见彼此的眼泪,尽情倾诉、毫无隔阂地交流!我要的是小众的真实和执着,不是大众盲目躁动的歇斯底里!”
“OK,那么乔艳,你就永远守住城东巨星这个十尺见方的小舞台吧!”
所有的谈判总是这样结束。
那又有何不可?
就像现在,近在眼前的掌声和泪水,触手可及的喟叹和激赏,不就是她最珍视、最满足的回报?
她走下来,伸出戴着白金运动表的手,一一和前来与她叙旧的老友热烈紧握。他们亲吻她、拥抱她,和她交流着思念和渴慕的泪水。
“爱你,乔艳,多么爱你、想你。”一个中年医生告诉她。
“乔艳,你让这里的夜晚复活,不再空虚寂寞!”一个年轻的女时装设计师对她这么说。
“谢谢,谢谢,我也爱你们。”她只能逐一这么回答。
往日果真重现,过去的朋友,昔日的乐团,罗梵甚至把当年的调酒师都找了回来。
如果有莫非,如果有他伴奏萨克斯风,手中总是握着一瓶啤酒的样子,那么往日重现便是完美无缺。
“只是抱歉,乔艳,也许我没有把握找到莫非。”
罗梵这样告诉她。
“我找得到他,因为他是我的妹夫。”她回答。
是的,她知道莫非已经来了,已经坐在一个最偏僻的角落,看着她,等着她。
那首歌,就是为了唱给他听!
她朝他走过去,以一抹轻淡如烟却又缭绕不散的微笑与他重逢。
而他,依旧是投给她那可以杀死人的眼光。
“你老了,不再是青春少艾,”他伸出手拉过她坐在身边,凝望着她说:“然而还是这么动人可爱!”
他毫无顾忌地捧住她的脸,把她的头发轻轻向后拨,好像要把她的美丽心事和感情全都一览无遗!
她任他凝视,和他对望了几秒钟,才把他的手推开。
难怪她曾经在她离开后由浪子晋级成了杀手!他掳掠女人芳心的功力果然更上一层楼!
“不过,你太瘦了,是烟抽得太凶?还是酒喝得太多?”
他没有停止对她眈眈的打量,连全身都想把她看透。
“那么你呢?”
她只能用反问他来掩饰内心澎湃汹涌的感觉。
莫非听了根本不以为忤,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现在我做了一件比你说的还要伟大的事情!你猜猜是什么?”
他问她,她只是盯着他看,不予回答。
“我让莫非复活了!你知道吗?浪子莫非今天晚上又复活了!”
他的话令她玩味,她知道他想表达的是什么。这是他一贯的伎俩。
“你在说笑话!莫非的确复活过,不过复活过来的莫非听说变成了杀手。那个浪子,已经永远彻彻底底地死了!”
“浪子莫非永远不死!只要乔艳回来,他就立刻复活了!”
他把话说得很直接。
第2章(2)
“算了,我们不必再哈拉这些。”
她坐正了身子,把她和他之间的距离拉远一些。
“我只是要恭喜你,你结了婚,还当了爸爸!这个事件,可真比人咬了狗还更耸动!”她痛快地挖苦他。
“那又怎样?”他一副不在乎的样子。
“可惜你不是一个好丈夫!你让乔敏形容憔悴,就像个邋遢枯干又哀怨的老太婆!”
“不要谈她行不行?这里是城东巨星,这么一个罗曼蒂克的好地方,什么都可以谈,就是不要谈乔敏!”
他散漫的态度和回答,真叫她想杀了他!
“怎么,你心虚,你有罪恶感,你觉得愧对于她,是不是?”
乔艳忍不住动气,又说:“别忘了我是乔敏的姐姐!你以为我叫你来谈情说爱的?”
“我是这么以为!”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突然大声地说,把她给吓了一大跳。
“你难道不是为了我回来?乔艳,你听清楚,我可是为了你而复活!”
他拔过她的脸正对着自己,让她清清楚楚地看着他。
“看见了什么吗?乔艳,我的落寞只有你看得见!你的歌,也只有我真正听得懂!”
他催唤着她,用一股难以抗拒的磁力逼迫她深人解读他的内心。
她怔住了,泪盈于睫。她真正看见了什么。
“但是,你结了婚,你有了乔敏!”她对他说。
“如果结婚代表绝对性的意义,我离开她。”
他的语气转成了哀诉。“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回来。”
“你以为我永远不会回来,所以你要了乔敏,而且和她生了个儿子?”
乔艳难以置信地深皱了眉头,瞪圆了眼睛。
“是,的确是这样!”
莫非的答复斩钉截铁!
“天哪!这是我听过最混账的理由!这不会是一个人经由脑细胞分析判断后所做出来的决定!莫非,难道你不是人?你是异形?是没血没泪的生化怪物?”
乔艳捏紧双拳,失声呐喊。
“我会让你了解的,小艳,如果你认同浪子莫非是为了你而复活,我会让你了解的!”
他又用双手扣住她的脸,迫切地告诉她。
“不必了!莫非!杀手莫非!乔敏和你生米已煮成熟饭,再没有什么好了解的!再说,我对你的了解难道还不够?还必须亲眼再看一次你对她始乱终弃才必须死心?不必了!莫非!不必了!”
“既然你这么绝情,头比谁都硬,为什么要找我来?”
莫非也为之扼腕。
“我说过了,为了乔敏!我不许你糟蹋她!我请你记住!”
她咬牙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