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
那好吧,你自己先想想,想改什么名,营长说。王强想一想说,王贵强好不好?富贵的贵。营长立马否定说,不好不好,多俗气嘛。想了想,干脆叫王军吧,当了兵该取个跟军队有关的名。抬头看一眼王强,怎样,叫王军好吧?王军,王军,王强喊了两声,点点头说,好。晚上,营长找到张干事,要他把王强名改成王军。张干事问干吗,营长答,当兵了嘛,就想改个跟军队有关的名呗。
张干事觉得这很荒唐,指责道,那以后退伍了又得改名,这不多事嘛。改了吧改了吧,营长不大高兴地,这又不难。张干事就把花名册翻出来,找到王强,把“强”字涂了,加了个“军”字。以后王强就改名(又改名)叫王军,战士们也都王军王军的喊开了。在百十号人的新兵营里,论个头还是年龄,王军都排在最后几位,所以说他瘦小是一点不过分的。瘦小是瘦小,但王军的力气却一点不小,尤其是手劲,大得叫人不信。先是在自己班里,扳手劲把大伙都扳倒了。跟外班人说,外班人不信,一个个找来比试,没几天,新兵营百十号都来试了,却是来一个输一个,来两个输一对,硬是没人赢他。其实,常扳手劲的人只要一捏住王军的手,就知道自己输定了,因为王军的手出奇的大,也出奇的糙,跟只铁匠手似的。有人问王军,你是不是当过铁匠啊王军。
王军说,我没当过铁匠,我当过箍桶匠。
箍桶匠是做什么的?
王军说,你怎么连箍桶匠都不知晓,箍桶匠就是木匠啊。哦,难怪你手劲大,原来是只使斧头的手。王军曾当过木匠,或说箍桶匠。这说来没什么奇怪的。其实在王军家乡,木匠或者箍桶匠就同军营中的兵一样,几乎所有的男人都是。王军家乡在江西吉安的一个偏远山区,山连着山,一座座的山上,有很多很多的树木。但除了树木,王军想不起他家乡还有什么,也许还有无数无数的人吧。是的,有很多很多人,但没有很多很多东西,木料虽多,却因地理偏远,无法变成粮钱。没有钱,家里买不起东西,只好拿木头来做所有家什:木头的脸盆,木头的脚盆,木头的水桶,木头的马桶,木头的米桶,木头的桌椅板凳,木头的筷子勺子,反正家里所有东西几乎都是木头制成的。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王军家乡的男人都成了做木工活的能工巧匠。有一天,王军站完哨回来,见班长手里正托着他从家带来的木脸盆,在翻来复去地瞅个欢喜。见了王军,班长说,小王,你个脸盆真漂亮,哪来的?
王军说,是我从家带来的。
噢,老家带来的,嗯,不错,不错。班长爱抚着盆子问,买一个要多少钱啊?王军愣了愣说,买……我不是买来的。
噢,是人家送的?班长又问。
王军又愣了愣说,不是啊……班长。
那是咋来的?班长觉得跟王军说话真累。
王军眨眨眼说,是自个做的。
自己做的?班长露出一丝笑脸问,谁做的,是你爸吗?王军说,不,就是我自个啊班长。
你自己?班长睨王军一眼,变了脸说,那你给我做一个。说真的,班长根本不相信王军能做出这么漂亮的活,这简直是件工艺品!美观的造形:不论是盆口或盆身都似圆非圆,曲中有直,弧中有线;绝妙的设计:手摸似圆的,眼看又似三足鼎立(有三轮虎口样的弧度),飘逸中透出沉稳;精湛的做工:通体由条木拼接而成,却又天衣无缝,玲珑剔透,象是模子铸造出来的,局部还有鱼草浮雕。有这么好的手艺,班长想,你王军也不要来当这兵了。做一个?王军奇怪地看班长一眼说,你要喜欢这个给你就是了。那怎么行,班长说,给了我你拿什么洗脸嘛。班长的声音有点阴阳怪气的。王军想,那我们换一个就是,把你的铁脸盆给我,木脸盆给你。可王军没敢这么说,只是吞吞吐吐地,做、做一个……没工具做不来啊班长。
班长想,真让他做就想找理由开脱,你个王军啊王军,看你还是很老实的,居然连我班长也想糊弄。于是班长说,工具木工房有的是,木料也有。这么说着,班长就准备好好教训教训这个说大话的王军了。想不到王军很爽快答应了。
不久后一个星期天,营里组织新兵进城游玩。当兵一个多月,还从没出过营门,这下要去看几十里外的城市,可把大伙乐的,跟过年似的!只有王军,一声不响,坐在床上,木木地看大伙忙碌着出发。班长见了催促道,小王,还不快准备下,马上要集合了。王军应答一声,站起身,东瞅瞅西瞧瞧地想准备个什么,可双手依虚空地垂挂着,没一点忙乎的意思。
你怎么了王军,是不是不想走啊,班长吆喝道。是不是可以不去啊班长?王军怯怯地问。
班长毒了王军一眼,你是不是不想去嘛。
王军点点头,可以不去我就不去了,一边说一边来来回回地搓手。为什么?班长走过来。王军低下头,默了许久才说,我没钱,去城里没意思。班长说,没钱去看看也好嘛。不想看,王军说,光看有什么意思呢。班长说,你想好了,进回城可不容易,不是想去就能去的,过了这村没这店。王军说,想好了,不去。看了看班长又说,如果规定要去我就去。那倒没规定,班长说,你自己决定吧,要去就赶紧准备下,不去就算了。王军说,算了,不去,你赶紧走吧。班长走了。
全班人都走了。
下午五点多钟,几辆大卡车满载着一篷篷草绿色和一张张笑脸,驶进营区,从而结束了新兵们在军营第一个美好的一天。当班长走进宿舍时,直觉得宿舍里飘满了一股酥松的清香,左左右右看,屋里没什么异样,只见王军铺上被子仍然四四方方的,人却象堆衣服样团在一角(面向墙壁)在睡觉。班长走过去,把一塑料袋什么甩在王军床上,王军倏地醒来,惊魂未定地坐起身,一连喊了好几声班长班长。班长伸手指指甩在床上的塑料袋,给你的,是饼干,你吃吧。王军伸手去摸下饼干,饼干象烫似的,一下又缩回手,望着班长,你、你……吱吱唔唔的不知说什么。班长问,没事吧,不等回答,回头走去自己铺位。王军向着班长背影说,没事,没事。没事就好,班长头不回说,以后不能这样睡觉,要感冒的。王军嗳了一声,蹲下身,在床铺底下取出样东西,走到班长背后说,班长,这是给你的。
班长没回头就觉得刚才闻到的那香气这时简直象水一样朝他泼来,回头看,见王军正端着个载载新的木脸盆,望着自己。从王军答应那日起,这已过去一个多礼拜,说实在的班长早忘记这事了。所以,当班长从小王手上接过盆子时显得非常惊奇又激动,一边啊啊地感叹道,一边翻来复去地看,同时觉得那股香气正在往他胸腔里钻。刚做的?班长脸上堆满亲切和惊喜的笑意,咋这么香啊小王?王军说,是用樟树木做的,所以……香。
哦,真香,真香,班长摩挲着盆子,象是沉醉了。要说这盆子跟王军自己那个比,基本没什两样,只是新盆子少了鱼草的浮雕和油漆。对此王军解释说,不作雕花是因为樟树木不象梓木坚硬(王军那个是梓木的),不易雕琢;不上漆是因为木工房暂时没好的清漆,改天有了可以再补漆。等漆过就可以用了,王军说,不过那就没这么香了。班长说,那我不要漆,我就要这香香的。
王军说,那经常沾水容易坏,用不久的。
班长说,我才不用呢,说着把盆子当衣服放入箱子里(一只够大的弹药箱)。看班长这么喜欢,王军觉得奇怪又高兴,嘿嘿地笑了起来,一边笑又一边说,樟树香是防蛀虫的,把它跟衣服放一起倒是个好办法。对、对,班长附和着说,这不是个巨大的樟脑丸嘛,小王你说得对。这时,班长觉得王军知晓的东西真多,真聪明。以前,班长总觉得王军这个不懂那个不知的,给人感觉是木乎乎的。一天,营长不知从哪听说的,专门到王军他们宿舍来,看了王军自个用的木脸盆,又看了班长藏在箱子里的,看的表情几乎跟班长当初看的一模一样,越看越欢喜,越看越舍不得放下,放下又拿起,一边几次地问王军,啊这真是你做的小王,啊小王你有这么好手艺,啊这简直是工艺品!班长见此讨好营长,说营长我这个就送你了。营长摇摇头说,这要不得。王军把这话理解为“这脸盆”要不得,就说把他那个送给营长。这也要不得,营长说,我不能夺人所爱啊。这样吧小王,营长拍拍王军膀子说,你不是会做嘛,哪天给我也做一个行不行?就要这样的,指了指班长那个。王军当然说行。只要是营长要,就是个金脸盆,他王军也会不犹豫地给,何况是这么个木脸盆,何况木料、时间都是公家的,他王军只需辛苦辛苦而已。忙了一个星期天和两个晚上,营长的木脸盆也做好了,比班长那个还要漂亮。因为营长这个明显比班长那个多了道工序,就是在三轮虎口样弧度的一足处,巧妙地挖了一只“龙身凤眼”的手把。这样使用起来很方便,刚好一只手扣入凤眼端着;如果不使用,当摆设看(无疑将做手把的虎口向上),“龙身凤眼”的手把一下从整体中凸显出来,尽在目力中。这精巧的手把不但提高了脸盆的实用性,同时将观赏价值一下翻了几翻,简直巧妙绝顶!
营长的欢喜是不要说的(欢喜得不得了),关键是当时正跟营长在谈事的教导员也欢喜得不行,而且做出一副大有要跟营长夺爱之架势。当然这是存心逗逗营长的,逗的目的和结果是让王军给他也做一个。王军同样很爽快地应承下来,并很快兑现了。殊不知,这样的木脸盆落入人手越多,跟王军来要的人也越多。先是局限在新兵营内部,副营长,副教导员,连长排长,参谋干事,甚至司务长、管理员、驾驶员,凡是在新兵营有点说话权的,都来找王军要。内部的还没应付掉,外部的又杀进来,团长政委,副团长副政委,司政后三大部头脑,都闻风而来。不论是谁,不论是内部的还是外部的,对王军来说人人都是首长;对营长教导员说,有的是(首长),有的又不是。是的要好一些,营里会尽量给他提供方便,甚至安排正当时间。不是的就比较麻烦,营里不提供方便,甚至不准,他只好暗地里偷闲做。这样,明的暗的,内部的外部的,大首长的小首长的,把王军点点滴滴休息时间和这个那个时间(有些是重要的正课时间)都锁在了木工房里。尤其是一到礼拜天,人家把懒觉睡得呼呼的,可王军总是心欠欠的睡不好觉,总想起个早,把成堆堆的活路多干掉些,以博得大小首长们的欢喜及日后关照。
又个礼拜天姗姗来迟。
往常,王军一般没等天亮就醒了,这天因为夜里下暴雨,风刮得四处滚响,吵得他几次醒来,所以醒得要迟些。不过没迟多久,也只是个黎明前后的功夫,顶多半来个钟头。因为起得迟,起来后,王军随便抹了把脸,就急急地上了路。下了一夜雨,路面上湿漉漉的,有一种刚洗过的干净,空气也象被洗过的清爽。天还没彻底亮透,四周象在水中一样恍恍惚惚,积水在沟坎间汩汩流动,声音欢快又宁静。王军在一丝丝凉意中舒展着睡眠一夜的身体,浓郁的花草的香气和泥土以及水的气息,使他心中充满了宁静的美妙遐想。对这个美丽的早晨不久之后将给他带来的灾难,他一无觉察。灾难来自木工房──
木工房是一座过去的弹药库,座落在营院最东头的僻静处,背后是一道伸着破败铁丝网的围墙,前面和左边是一片杂草疯长的空地,右侧有一汪池塘,过去曾养过鱼,但现在不养了,主要是因为这里位置太偏,养的鱼常常被附近村民偷走,养了也是白养。从新兵营走去木工房,大至需要五六分钟。这些日来,王军在这条路上走了又走,几乎把不足米宽的每一片路面都踩熟了。据说到夏天,路两边经常有毒蛇出没,晚上是没人敢走的。但现在还是春天,王军白天夜里都走,而且从来也没碰到过什么惊吓。只是有天晚上,一个声音在路边的几棵树间幽幽地哭,把王军吓出了一身冷汗。哭的人是谁、为什么哭,王军至今也没弄懂,只是从那后,王军经常想起那个幽幽的哭声,好似粘在他身上了。这天,王军进木工房,看屋子里积满了水(显然是昨晚下雨漏的),就找出扫把清扫起来。忙乎了一刻钟,水扫尽了,身上却脏了,手上脚上脸上都是水迹和钜木子。于是他走出门去,想去池塘里洗个手脸。池里的水原本是很脏的,也很浅,但下了一夜雨,水看起干净多了,而且还涨得满满的。以前王军要洗个什么都得跳下塘去,但现在看无疑用不着,只要蹲下身弯个腰就是了。因为才下过雨,地上泞泥得很,他小心地走在池塘边,一边寻找着合适的下水处,一边举目张望。天虽没彻底明亮,但已足够看得清,四周没什么异样,只是夜里的风刮断了池岸边几棵树的枝桠而已。绕着池塘走了几米,他看见一处合适的下水处,那里有一记石块,可以落脚站立。王军就跳跃着过去,站在了石块上,缓缓地蹲下身,弯下腰,伸出手,捧水洗脸。这时,他顿时觉得那水象有天大的力气,一下将他整个身体拽入了水中;水中象是燃烧着熊熊烈火,他本能地想挣脱出来,但烈火一下就烧穿了他的手脚——他的身体——他的心,烧黑了漫漫天地……这一刻的时间非常短暂,就像电击!就像雷轰!王军至死也不明白,就这平常的水怎会生出这天大的力气和烈火,一下把他焚烧得天昏地黑。他带着这巨大的谜和几个未了的木脸盆,在这个美丽的早晨,在这个神秘的池中,结束了19年的人生和83天的军旅生活。所有噩耗总是跑得比人想的快。营长才刚弄清死因,正准备赶去向团长报告情况,团长的电话已打来了。怎么回事!团长的声音怒气冲冲的。
啊团长,我正准备要去向你汇报情况。
说,怎么回事?团长迫不及待地。
是这样的团长,营长报告道,昨夜里刮大风,把木工房的电线吹断了,跌进了水潭,王军不知去水潭干吗,可能是洗手吧,就触了电。水是通电的,水潭里全是电啊。他这么早去那干吗?团长问。
是给老钱、钱副团长做、做木脸盆,营长吞吞吐吐地说。胡闹!团长气恼地甩掉电话,准备去现场看看。走出卧室,到客厅,团长抬头看见墙上的木脸盆象只巨大又狰狞的眼在盯着他,心里头突然闪过一丝莫名的侥幸和轻松。顺便提一下,待王军父母亲紧赶到部队时,王军已等不得地化成了一盒包装讲究的灰灰。一见这灰灰,两位老人顿时嚎啕大哭,哭声中一口口喊着王强王强的。四周人听着这哭,感觉象是营里除了王军不幸外,还有个叫王强的人也不幸了。营长几次上前去纠正两位老人说:“不是王强,是王军,王军!”但两位老人这时哪听得进话,还是一口口王强啊王强的。这简直要了营长命,好象盒子里装的不是王军的灰灰,而是他自己父亲的。他父亲虽然年事已高,但依然健康活着。
后记
宣传科的故事是一个朋友在一个多风的、细雨滴嗒的、天空墨黑的、对门歌声不绝、隔壁孩子哭闹不止的夜晚讲起的。这很荒唐是否是?
请读者原我的荒唐。
不过,我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