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凤霞掏出手绢为母亲擦了擦,然后摇着她的胳膊说:“妈,你就别操这份心了,我爸在里头很好,我已经找了在政法委上班的同学,给我爸送了很多吃的,他说我爸只是行政拘留,过几天就没事了。”
杨凤霞嘴上这么说,实际心里她比谁都清楚,这全是自欺欺人、掩耳盗铃的谎话,只是用来安慰安慰母亲罢了。
前天,她的确找了在县政法委工作的同学张笑林,这位老同学也确实领着她跑了几个地方,找了不少人,谁知这些人一听说此案和赵玉虎有关,都谈虎色变,没有人肯帮忙。她原打算见父亲一面,结果不但没见上,就连父亲的确切消息也没能打听到。计划今天从乡政府出来后,再去一趟县城,求张笑林再想想别的办法。
谁知一到乡政府,郑乡长就给了她这么一份让人难以接受的裁定。
这份裁定书共有五条:
一、经罗川乡人民政府派人详细调查,和广泛听取赵家坪大多数村民的要求,认为一九八八年某月某日杨发才和村委会签订的承包合同有失公平,为无效合同,不受法律保护,予以撤消。
二、由于承包合同无效,禹王沟一百零五亩地的所有权和使用权,仍归赵家坪村委会所有。村委会根据村民代表的意见,决定对该地收回重新发包是合法的,为了腾地对老化的苹果树砍伐清理,属于正常的职权范围。
三、鉴于一九八八年的无效合同双方都有过错,使当事人杨发才遭受了一定的经济损失,裁定赵家坪村委会一次性补偿给杨发才人民币八万元整。
四、杨发才大闹村委会,砸坏公共设施,打伤村干部,是严重的违法行为。除司法机关的处罚外,乡政府责令其写出书面检查,打印一百份,张贴到全乡公共场所,并当面向被打的干部陪情道歉,以示警戒。
五、双方当事人不服本裁定的,可在收到之日起十日内向安宁县人民法院提起诉讼。
杨风霞从乡长郑怀礼手中接过裁定书看了两遍,气愤的说:“郑乡长,你们这是木匠斧子一边砍,欺负老百姓,我要告你。”
郑怀礼“嘿嘿”冷笑两声:“随便,这是你的权力。”说完,便埋头整理起办公桌上的文件,不再理睬杨风霞,一副送客的样子。
她知道再说什么都是多余。便擦了一把流到腮边的眼泪,冲出乡长办公室,骑上摩托车向县城奔去。她咽不下这口气,决定去找卫律师。
卫鹏听完她的叙述,大感意外和震惊。上个星期杨风霞和父亲才找她作了咨询,说赵玉虎要单方面中止合同,尽管她对赵玉虎的势力和为人早有耳闻,但想到他毕竟是掌管几千口人的村党支部书记,又是全县有名的农民企业家,不论做什么事总会有个底线,即便真要终止和杨发才的承包合同,总得做到上通下和。
可是眼下,事情过去还没有几天,他们竟敢私自将苹果园全部砍光。
尽管她心中怒不可遏,但当着杨凤霞的面,还是极力让自已平静下来。
她把乡政府的裁定书还给风霞,说:“情况越来越复杂了。现在已经不是一个案子,而成两个案子了。”
“两个案子?”风霞不解的问。
“对,是两个案子”。
“第一个是他们没有经过任何部门批准和履行合法手续,就将你家的苹果树全部砍伐,这已经构成破坏生产经营罪和毁坏林木罪,而且情节比较严重,这要负刑事责任的。
她停了一下又说:“第二个案子就是乡政府的这份裁决书,这的确是枉法裁定。因为它没有任何法律依据,你可以到法院告他。”
“让我告乡政府?”杨风霞惊恐的瞪大双眼。
卫鹏:“对,告乡政府,这叫行政诉讼,也叫民告官。可以请求法院撤销这份不合理的裁定,重新判决。你不用害怕,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行政诉讼法》赋予每个中国公民的正当权利。”
“卫律师,法律方面的知识我一点不懂,这两个案子干脆都托付给你来办吧。不管花多少钱,我也要把官司打到底。”杨凤霞恳求道。并流露出几分冲动,漂亮的脸蛋涨得通红,说着说着就站了起来。
卫鹏让她坐下,又给她倒了杯水:“你先冷静冷静,不要头脑发热。你的意思我明白,但要真正操作起来,决不是这么简单。就拿这两个案子来说吧,第一个毁林案属于刑事犯罪,按规定律师是不能代理的。必须你或者你父亲出面,至于和乡政府的行政诉讼,这个我能代理。”
杨凤霞:“卫律师,你说现在我该咋办?”
卫鹏:“毁林案归公安局管。可是公安局已经下了不予立案通知书,再找他们也没用,只能先放一放。干脆就先从乡政府的裁定书入手。和乡政府打官司属行政诉讼,归法院管。法院的罗院长我认识,这人比较正派,一般不买赵玉虎的帐,咱们直接找他,先把乡政府和赵家坪村委会以及赵玉虎告上法庭。不过这事要快,法院没有正式立案之前决不可声张,以防县上领导干预。我现在就给你写诉状,下午一上班咱们就盯住罗院长让他签字立案。”
走出律师事务所大门时,杨凤霞的心情宽慰了许多。
黄河作证 第十章(1)
在安宁县法院大门口的告示栏里,新贴出一张白纸黑字、用毛笔写成的公告,内容如下:
兹定于6月15日上午9时,在本县罗川乡赵家坪村露天剧场,公开审理杨发才诉罗川乡人民政府及第三被告人赵家坪村委会的行政诉讼案,欢迎各界人士参加旁听。
1999年6月5日
这天刚好县城逢集,又是下班时间,一会功夫,法院门口便围满了人。
按说,法院审理案件,这完全是日常工作,就像人要吃饭,鸡要下蛋,天经地义,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不会有谁过份在意。特别是一切都被人们淡化了的今天,更不会有什么轰动效应。
但这次的审理非同寻常。
我们国家虽然*年四月就颁布了《中华人民共和国行政诉讼法》,以法律的形式规定民可告官,但真正实施起来并非容易。
几千年来,“屈死不告状,饿死不做贼”的传统观念根深蒂固,在那些祖祖辈辈与世无争,逆来顺受惯了的弱势群体眼里,没有多少人相信胳膊真能拧过大腿,到时候粉身碎骨的只能是鸡蛋。而决不是石头。
因此,《行政诉讼法》虽然生效已经十年了,但在黄河岸边的这个边远小县,真正敢把官僚们送上法庭的,还是凤毛麟角。
安宁县法院的行政审判庭自从成立以来,尚未审理过几起案件。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这次杨发才不但告了当官的,而且连乡政府和赵家坪村委会一锅煮,将他们一块送上人民法庭的被告席,这本身就是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
在安宁县,敢告书记和县长者大有人在,但敢告赵家坪村党总支书记兼村委会主任赵玉虎的,几十年来除了万老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上访专业户外,决无他人。
并非赵家坪村的老百性都贪生怕死,胆小如鼠,而是这个赵玉虎实实在在太厉害了。
长期以来,他的家被当地老百姓称作安宁县的“地下县委”,他本人被称为安宁县的“二县长”。在他身上,闪烁着一道又一道光环。正是这些光环使他成了安宁县的大名人,和通天人物。
多少年来别说普通百姓,就是书记县长,也要让他三分。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在安宁县,在罗川乡,在赵家坪,还真有人能把他送上法庭,而把他送上法庭的不是别人,正是平常最窝囊,最老实,见了他老远就点头哈腰,连响屁也不敢放一个,人称“焉驴”的杨发才,这不能不让他窝火,让他闹心,让他像吃了苍蝇似的吐不出,咽不下,同时也让安宁县的老百姓大为震惊。
因此,当法院的公告贴出后,才有这么多的过往行人停下来围观,议论,甚至各种各样的猜测。
可悲的是,公告拦里的原告虽然写的是杨发才,但决没有人知道杨发才已经在看守所里被*致死,永远也出不了庭了,就连他的女儿杨凤霞都蒙在鼓里。
在黄河律师事务所接待室门前,三十七八岁的卫鹏正和杨风霞握手道别。
杨凤霞:“卫律师,为了我家的事让你受麻烦,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卫鹏:“请不要这么说,出庭代理是我的正常工作。况且这又不是白出庭,我不是还收了你四百块钱的代理费嘛,这叫有偿服务。”
杨凤霞:“不知为啥,这几天我心里老发毛,连一点底都没有,我爸又不在家,还有”
卫鹏:“你还有什么顾虑,都说出来”。
杨凤霞:“万一我爸到时候回不来怎么办?我长这么大可是从来没有上过法庭呀”!
黄河作证 第十章(2)
卫鹏:“估计你父亲三两天就能回来。不用怕,俗话说,有理走遍天下,我们靠的是事实,是法律,现在离开庭还有十天,时间比较充分,你回去以后好好准备准备,到时候你父亲万一回不来,那就咱们两个一块上,你是法定代理人,我是委托代理人,不要有任何顾虑,只要实事求是,有啥说啥就行了。”
杨凤霞紧紧握住卫鹏的手,几乎带着哭腔说:“卫律师,这次就全靠你了。”
“放心吧,我一定会尽力的。”
卫鹏望着风霞渐渐远去的身影,不知为什么,心头涌起一股淡淡的酸楚。她知道,这是一次不同寻常的出庭,是一次力量悬殊的较量。
她转身回到接待室,收拾好办公桌上的几份卷宗,将它们锁进抽屉,又从衣服架上取下风衣穿好,对着镜子整理了整理头发,准备下班。
这时,一直坐在对面办公桌前看报纸的律师事务所主任孙有为开口了:“卫律师,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说着用两只皎洁的眼睛盯着卫鹏。
“你连是什么话都还没有说出来,我怎么知道当与不当?”卫鹏也没有把话挑明。
孙有为:“其实,你是知道我要说啥的。”
卫鹏:“别绕圈子啦,有啥话你就直说吧。”
孙有为:“怒我直言,冒昧问一句,这个地雷阵,你是不是真的要趟了?”
卫鹏:“你认为我不应该趟吗?”
孙有为:“对不起,请你不要误会,我决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杨发才这个案子实在太复杂了。我所说的复杂,是指它的背景,而不是案件本身。你刚从大同调回来不久,对咱们县的情况还不太了解,作为同事,我感到有必要给你提个醒,这的确是为你着想……”
“我看真正的,是为你和黄河律师事务所着想吧!”卫鹏直接把谜底亮了出来。
孙有为:“难道你真的就没有考虑后果吗?”
卫鹏:“考虑了,而且想得很多很多。怎么说呢,借用先哲们的一句话,就叫‘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螃蟹总是要有人先吃的嘛。”
孙有为:“好啦好啦,咱们就别再打嘴官司啦,其实我也是替古人担忧,唉,说点正经的,本主任想请你吃顿饭,只是想重温一下老同学的友情,决没别的意思。不知卫大律师赏光否?”说完,用一种探寻的目光望着她。”
这时卫鹏的手机响了。是丈夫发来的短消息,说有急事,让她速回。
卫鹏:“对不起,孙律师,家里有事,我得马上回去。不过你的饭局我是肯定要吃的,不吃白不吃,白吃谁不吃?只是今天不行,咱们再约时间吧。要不,过几天我请你,咱们也来他个青梅煮酒论英雄。”
说完她推起自行车,走出律师事务所大门。
走到法院的公告栏前,道路几乎被围观的人群堵死了。她只得下车,推着从旁边绕过。
这时,检察长王彪刚好也从检察院大门出来,看见卫鹏,便招招手,叫住了她。
王彪没有骑车,他自从到检察院工作以来,二十多年了,一直坚持步行,除非遇到紧急情况,否则,从来不让单位派车。卫鹏也只好推着自行车和他做伴。
卫鹏:“王检察长,现在都六点三十五啦,你怎么也不按时下班?”
王彪:“你不也一样吗?”
卫鹏:“我们当律师的从来就没有正经工作时间,一切都要服从案子需要。”
王彪拍了拍她的肩膀,听说罗川乡这个行政诉讼案,你是原告的代理人?”
卫鹏点了点头:“对。”
王彪竖起大拇指,夸奖道:“行,好样的,咱们安宁县就需要你这样的法律卫士。”
卫鹏:“王检,你看我能胜任吗?”
王彪:“此案非你莫属。”
卫鹏:“说真的,我这心里老像打鼓一样,咚咚直跳,连一点把握也没有。”
王彪:“不要怕,大胆干吧,我支持你,相信全县凡是有正义感的干部和群众都会支持你。”
卫鹏:“我总有一种感觉。”
王彪:“什么感觉?”
卫鹏:“我是飞蛾扑火。”
王彪:“没这么严重吧?”
卫鹏:“我面临的对手的确太强太大啦,这是一个群体,是一个权力与金钱交织而成的堡垒,而我,除了法律和舌头之外,可以说一无所有。”
王彪:“不要这么说,我现在不是正和你并肩同行吗?可以明确告诉你,检察院到时候将派人参加旁听,如果谁敢把法律当儿戏,徇私枉法,我这个检察长将要行使司法监督的权力。”
卫鹏紧紧握住王彪的手,激动地说:“王检察长,有你这句话,我就什么也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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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作证 第十一章(1)
卫鹏住在公安局家属院。
这是一座九十年代初盖起来的五层单元楼。她住在顶层。虽然高了点,而且两室一厅,总面积只有七十多平方米,但在司法系统,在这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小县城来说,已经是很不错了。
她爱人何川在县公安局当法医,任检验科科长,可以说是安宁县的司法鉴定权威。
按说,像他们的条件是够不上享受宿舍楼的。何川只是副科级干部,卫鹏多年又不在安宁县工作,况且他们只有一个女儿。
何川心里很清楚,他能分上这套楼房,全靠公安局长刘一浩的大力帮助。
他一直是刘局长的部下。
一九八二年何川刚从部队退伍回来,被安排到下环乡派出所当民警。当时刘一浩是所长,他们相处得很好。两年后,刘一浩当了副局长,便把他调到治安科管户籍。这在当时是个肥得流油的地方,一个城市户口就能卖五千至一万块,很多老公安都睁大眼睛瞅着这个位置,但谁也没想到会轻而易举的落到何川头上。
因此公安局内部就有很多人私下议论他跟刘一浩的关系。有人说他是刘局长的老乡,有人说他是刘局长的远房亲戚,还有人说他是刘局长的铁杆心腹。
不过何川也很争气,在户籍这个要害岗位上干了三年,没有收过礼,没有私自办过一个违法户口,连续两年被评为全省公安系统的廉政模范,云东地区政法口的爱民标兵,也确实给刘局长脸上争了光。
后来,随着学历和文凭的逐渐吃香,刘局长又以公安局的名义推荐他带薪到省政法学院学习深造。这当时在安宁县公安局曾经掀起一场轩然大波,有人直接告到县委书记那里。也有不少同事排拍着他的肩膀羡慕的说:“你小子真有福气,天下的好事全都让你赶上了。”
在政法学院,他认识了卫鹏,有了初恋,两个人经常在花前月下散步、谈心、共同探讨人生、憧憬美好未来,最后终于结为伉俪。
婚后他们的生活非常幸福,何川就象掉进蜜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