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吉笑了一下,闭着眼道:“你知不知道,轮回的原因是甚么?”
闻韬的嘴唇触了触他潮湿而浓密的睫毛:“是什么。”
郑吉道:“是我执。”他被闻韬吻着,轻声道:“只愿再生之后,相见如兄弟。”
若果这一世未能堪破此关,那么这痛苦的根源,才会是轮回的原因。若有再世之缘,他怎可能见不到对方呢?
*
第二天,天际变成了阴冷的灰色,到了近晚时分,大漠中竟下起了漫天大雪。到了第三天日出时,郑吉又醒了一次,问他周围为甚么这么亮。闻韬道:“这是赤地之雪。”
郑吉神智不清地笑着,道:“你就是我的,赤地的初雪。”
当夜,郑吉无声无息地死去。章掖的小船也终于在次日完工。
闻韬将郑吉背在身上,带他渡过了孔雀河。只是渡河之后,闻韬的马却突然倒下来死了。
章掖道:“早知如此,这船便根本不该做这么大。”郑吉前晚死去时,在场的人只有他偷偷掉了眼泪。但现在,他已经可以将这件事拿来开玩笑。章掖用唱歌般的调子道:“人也死了,马也死了。若只需我们三人渡河,那这船的吃水本不用这样深。”
聂英奇隐忍着怒火道:“你甚么意思?”
章掖道:“我的意思是,你们一早可以将他放下来,就地入土为安了。”
骆驼太重,渡河之前便被他们遗弃在了关内。马车已毁,马匹也已倒毙,而聂英奇伤却还未好。这样三个人,在乞奴追赶之下,若还想要带着一具尸体穿过数百里大碛道的流沙回到关内,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章掖似乎是个最感性的人,却也不可思议地冷静,他甚至提议将郑吉葬在用马车板拼成的小船中。聂英奇在河边捡来一片半大不小的浮木做棺盖,却没有钉子来钉上。
章掖却道:“这也没甚么,你们既将他葬在沙子里,那么有没有棺木,结果都是一样的。”
他与聂英奇商讨着丧葬中无关痛痒的细节,却不敢与闻韬去商量。剑衣侯低垂着眼睑,怀中抱着郑吉已经冰冷的身体,他的佩剑依旧挂在郑吉的腰间。但若有人胆敢将青年从他怀中带走,闻韬似乎会马上拔出剑来,杀了那个人。
令他吃惊的是,闻韬竟很快接受了一切。
半日之后,雪地上的小船已被晾干。闻韬突然将聂英奇叫了过来,让他为郑吉穿戴整齐,擦干净脸。章掖看着闻韬慢慢地将郑吉的身体抱入了马车板改制的小船中。剑衣侯在青年腰间摸索着,将那把沉重的佩剑解了下来。章掖以为闻韬会将剑带走,谁知他只是将佩剑放在了青年怀内,重重地压在他心口上。
墓穴在一片干燥的黄沙中,并不很深,因为不久之后,闻韬就要带人来将郑吉接回去。近旁是一个风蚀的坚硬残丘,还算易于辨认。
闻韬让章掖将周围白雪推得干净些,章掖并不计较他的颐指气使,只是道:“今晚还会再下雪,现在推得再干净,还是没有用。”他这么说着,却将马皮剥了下来,“用这马皮将小船裹上就行。待马皮脱了水之后,便会不断缩小,紧紧裹住棺木。这样一来,木材便不会因为雪水受潮,也不会散开了。”
裹了马皮的小船被抬到了墓穴中,掩上了黄沙。
章掖猜得没错,他们离开后不久,沙漠中又下起了大雪。那□□的土丘很快被厚厚的白雪覆盖。
三人步行上路,章掖独自走在最前面。
聂英奇踌躇了一下,走过去扶住了闻韬的胳膊。他看着闻韬紧闭的双眼,突然轻声问道:“你的眼睛怎么回事?”他此前便在疑惑,为甚么闻韬要他过来,帮着给郑吉梳洗入殓。
闻韬冷淡地道:“两日之前便看不见了。”
原来刚下雪那一日,闻韬的眼睛便被雪光灼伤,得了盲症。他回过头,似乎想用无神的双眼“看”了一眼那座他从来没见到过的,被白雪覆盖的沙丘。只是他不知道,聂英奇现在也已见不到那沙丘。
闻韬突然地笑了一下,嘲讽地道:“他从武威追来焉耆,走了这三千八百余里来找我。我竟还是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他拂开聂英奇的手,闭着双眼,跟了章掖的脚步声,独自向前走去。他的姿态一如既往地矜贵与傲慢。
聂英奇却觉得,闻韬身上的某一部分,似乎随着郑吉之死而一同死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关山月
【前情提要】:护送孔雀刀路上,郑吉因为沉疴入腑,病死在孔雀河边的沙漠里。闻韬想找回他的棺木而遍寻不得,却在焉耆城中发现了被胡人掠去做了七年奴隶的苏格,丧神失智,满面疤痕,奄奄一息。闻韬买下苏格,将他带回幽州疗养,却引来觊觎孔雀刀的乞奴一路追杀。
第九章
李旦站在水榭边,亭中有香案。案上有琴,还有酒。
很少有人知道,让闻韬决定把李旦纳入门下的原因,不是他的剑术,而是因为他的琴声。而更多人不知道的是,李旦选择剑衣侯的原因,也不是因为他的剑术,而是因为一杯酒。但自从闻韬成为李旦的主人,李旦便从来不曾给闻韬抚琴,闻韬也再也没真正地请李旦喝过酒。
他们相遇的时间不算很早,但相聚的时日却足够长久。但并不足以久到闻韬忘记这件往事。
闻韬在亭前止步:“这是谁的琴?”他还不至于不记得李旦的琴是什么样子。
李旦道:“是苏格在郑吉的房中找出来的。”
闻韬道:“他动这东西做甚么。”
李旦道:“旧琴续新弦,自然要找人试曲。”
闻韬脸色一变,转头便要走,李旦却喊住了他。闻韬猝然转身,却见他把一个琴穗放在了案上。琴穗上有玉扣,在桌案上发出清脆的叩击声。
“你可记得,当日我收下这枚玉扣作符契时,与你曾说过甚么。”
闻韬当然记得。
李旦只为朋友抚琴,李旦只请朋友饮酒。但若剑衣侯成为了他的主人,那么无论对方待他如何地尊重,甚至从肌肤之亲发展到床笫之欢,李旦都不会认可闻韬是自己的朋友。因此,李旦再未为闻韬抚琴,也从不请他饮酒。
当这两件事同时发生时,那么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重新将闻韬视作了自己的朋友。
闻韬当然明白这琴与酒意味着什么。
闻韬问:“你要走?”他缓步朝亭中走去,直到他离李旦足够近。“聂英奇信上说,陆长庚此番会与他同来幽州。你可是要和他同去?”
李旦却道:“他既要来,那我须得走得更快些。”他点燃了案上降香,道:“想来这也不会给你添太多麻烦,我已经把该做的事都交待给了闻陆。”
闻韬道:“只是我没有想到,你会在这个时候离开我。”他声音里没甚么责备,甚至没透漏出太多失落。
李旦却躲开了他的目光,道:“你的面前,正有一座亟待开启的宝藏。我却对这宝藏感到厌烦而恐惧。在它被打开之前抽身而退,岂非是最恰当的时机。”
闻韬坐了下来,为两人斟上酒,道:“那么在你临走之前,可否容许我最后一次利用你的智慧?”
李旦依旧站着,道:“请侯爷赐教。”
闻韬道:“你说我身边有一座宝藏。而这宝藏,却葬于危楼之下。”
李旦道:“若不葬于危楼之下,开启这宝藏的钥匙,又怎会如此轻易地为侯爷所得?”
闻韬道:“只因那时候,在别人眼中,他无异于一具用来泄愤的尸体。”
他们说的宝藏,自然是孔雀刀法与身毒王位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所能带来的利益。而这钥匙,自然便是苏格。
这青年当时不过是个身受重伤,满面疤痕的奴隶。他在焉耆呆的这几年,神智狂乱,浑浑噩噩,却被那铁勒僮仆都尉用药瘾操控着杀了许多焉耆人。此番铁勒被汉人击退,他又再次被俘。也许焉耆人本要将他当做替罪羊,待处死他之后,大概还要将他尸体曝晒鞭笞。但是当闻韬示意聂英奇开口时,只用了十金,那焉耆刑官便将苏格卖给了他。
李旦道:“聂英奇在关外虽不足半年,却已是鄯善有名的神医。焉耆与鄯善只隔着一个蒲昌海,商旅往来,无有停绝。你难道以为,他会不知道聂英奇是怎样一个人?苏格在焉耆待了七年,那刑官又怎会没听说过他的刀法?将一个身负重伤的绝世刀客卖给一个神医,他自然能想到会有何种后果。而当这个刀客也许还身负孔雀刀的秘密,而这买主的朋友恰好因为这秘密而获罪,即便是十岁孩童,也知道他算是送了你一个大便宜。时至今日,苏格虽已成为危楼之下宝藏的钥匙。侯爷却早该想想,将这钥匙拱手相送的人,又会有怎样的意图。”
天色阴沉而发白,四周越来越冷,案上的香已燃去了一半。
闻韬轻声道:“你临走前所做的最后一件事,竟是教我怀疑他?”
李旦道:“我自然明白这是侯爷最不愿做的事。但你要明白,郑吉是你的剑衣,他只会保护你,苏格却不是。他从前曾是一把可怕的刀,现在这刀生锈了,便成了废刀。你若是想用它来作钥匙,可以。但要放在手中赏玩。此刀虽无心,刃似也钝,若不慎被划了一道,无自觉时沾了些许刀锈,却也能如剧毒般致命。”
李旦不再说话,他在案边坐下,开始抚琴。闻韬却开始独酌。
李旦的琴声雅致,乍听起来却柔和得出奇,似连黄昏也在此际止步。
琴总是孤芳而寂寥,很少会这样柔和。冬日夕照抹在院中小池上的微光,也不会有这般的妥帖与温情。只是越柔和的琴声,却也最易让人放下心防,陷入无尽的思忆中。就像越是醇厚的好酒,便入口越是余韵绵长,绝不上头,直到醉时方觉厉害。而当一个人陷入思忆时,他便越是容易喝醉。
当雪片在呼啸悲风的余响中飘入亭榭时,闻韬早已沉醉。谁也不知道,他是沉醉在了这琴声中,还是沉醉在了他自己构织的思忆里,或者仅仅是因为李旦带来的那一壶好酒。只是他清醒之时,亭中人早已不知去向,案上降香也已燃尽。而当闻韬压了压酸痛的眉骨,朝四周看去。目之所及,竟是黑压压夜色之下的一天一地的白。
苏格睡在暖阁里。
闻韬觉得自己真的醉得太厉害了些。他回过神来时,发觉自己已经来到了苏格的房内。而他居然还不想出去,只是坐在一边静静地看着。
府中人给房内上了碳炉添了熏笼。苏格围着一床厚丝被,倚靠在熏笼边。他的呼吸轻浅而不规律,这节奏细碎而不安,但他面上的表情却称得上宁静。即便是这样凛冽的冬夜,似乎也在他的睡眠之中变得温柔起来。他身上穿着一件郑吉的旧中单,妥帖地包裹着他的身体。盖应两人不但面貌极其肖似,身形亦是差不多高挑消瘦,甚至也有着一样的毛病。
例如,浅眠。
但没有两个人会是完全相同的。仿佛是情人才能记忆的标识,闻韬很早便注意到,苏格右眼角边,并没有郑吉所有的那一颗泪痣。
烛光从暖阁的窗纱中透进来,闻韬看到苏格的眼睫在气息中微微拂动着。片刻之后,那小扇子似的睫毛扑棱了两下,睁了开来。他看到闻韬,却不再露出防备或是惊讶的表情。似乎仍在梦中一般,他在睫毛底下看着闻韬,目光迷茫而温和。
闻韬的心跳猛然加快,他下意识地想去拂青年的睡穴。而在他的一生中,他用来打穴的手指从未这般温柔,也从未颤抖得这样厉害过。苏格恍惚地看着他,突然浅浅一笑。他的牙齿细致而整齐,在这样微笑时,看来竟无比甜美。
下一瞬,苏格偏过脸,轻轻咬住了闻韬的手指。
*
过了几日,大雪初霁。苏格的药瘾戒了大半,身体也恢复得不错,想出去透透气。闻韬给他挑了一匹好马和一架轻弓,带他跟随众人一同去猎场冬狩。谁知竟有乞奴埋伏于密林之中,待众人散开后,便向落单苏格发起奇袭。闻韬当时离得不远,听到林中有异响,打马冲过来便护住了苏格。然而对方人数竟不少,个个俱是武功高强,百里挑一的死士。乞奴借着林中地理之便,两人与之缠斗多时,一时半刻竟也出不了这密林。
僵持之间,苏格看到闻韬闭了闭眼。连日大雪,今早却是日光大盛。闻韬在雪中陪着苏格行了半日,被雪光刺得有些不舒服。此刻林中幽暗,眼前竟又一团团地发黑。苏格深知,若教闻韬的盲症在此地又发起来,两人一时半刻就讨不到便宜了。
此时,林外远远地有马蹄经过。苏格不再犹豫,突然拔箭引弓,作势欲射。乞奴见他动作,俱是为止一凛,兀自闪躲。却不想苏格的箭却不是朝乞奴而来。白光闪过,羽箭射向天际,划出一声尖利的鸣啸。那竟是一个鸣镝!
林外马蹄声倏然而止,片刻后便向林中方向奔来。对方哪曾想苏格竟带了此物在身上,见援军将至,便也不得不撤走。不多时,便有一小队人马赶了过来,将两人接到了营中。
闻韬的双眼冰敷了两个时辰,便也没什么大碍。夜色将至,卫士要护送两人回府,苏格却不肯离开,死活要将那鸣镝找回来。众人早已耳闻,苏小公子七年之后被剑衣侯带回闻府却变了苏小疯子,他们也就只当苏格此时又发了癔症,便也不以为意。
但剑衣侯似乎也跟着一起发疯,竟派人在林中举火,亲自带了人马,牵了猎犬连夜寻找。
闻韬不曾问过苏格这只白羽鸣镝的来历,也不问他为何如此看重此物,或者到底想起了多少身世。只是此番苏格是为他解围才将箭射出,他见自己在青年心中地位压了这死物一筹,心中隐隐却生出些快乐来。好在树林不大,冬日枝上光秃,找起来也并不麻烦。次日天气转暖,到了午后雪又化了不少,挂在枝上的鸣镝居然真的找了回来。如此一番折腾,待两人回到府中,已是次日傍晚。
闻韬当夜却生起病来。
心境不设防时,身体似乎也会一样地不设防。似乎在风亭中听琴的那一夜,他便醉死在了那风雪中,染上了寒症。闻韬不肯惊动老夫人,当夜自己捱了过去。到了次日,症状愈发重,只好支使闻陆去请大夫开方子。
一整日,苏格都待在房中照顾闻韬。
闻韬病中精神不错,脾气却有些古怪。有时想方设法与苏格过不去,简直是存心想把他气走,若非体温烫的要命,眼睛又发着红,苏格会以为闻韬在装病找自己麻烦。有时,闻韬却又很温和,沙哑地柔声对他道谢,让他自己去休息。苏格此时倒有些歉疚起来,后悔地道:“是我的错,要你去林地给我找了一整夜。”
闻韬道:“对,这都是你害的。”他拿着本书,靠在榻上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
苏格道:“你要是生我的气,我就去找李旦来照顾你。”
闻韬却道:“他不在。”
苏格道:“我前日还找他为我调弦呢,他甚么时候回来?”
闻韬道:“谁知道,也许他不打算再回来了。”
苏格有些意外:“他走了?”他走过去,将书册从闻韬手中抽来,道:“你眼睛好红,别看了。”
闻韬却牵过他的手腕,让他坐在榻边,道:“你让他给你调弦干甚么?你难道会弹琴?”
苏格道:“谁告诉你我不会?”
闻韬嗤笑道:“就算你会弹,那也必然弹得相当难听。”
此时闻帆送药进来,闻韬这才放了手。苏格服侍他喝了药,又问炭火够不够热,过了一会儿再来问他要不要喝茶,还又给他在腰后垫了个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