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个微笑终于还是挂不住了,他慢慢地将头转向林佳夕的方向,那双无神的眼睛就这么直直地对上了林佳夕。林佳夕猛地一愣,虽然明知他是个瞎子,心底却有种说不出的奇异感觉,仿佛只是这么一转头,他就已经把她看得清清楚楚了。
或许,在还没转过头来的时候,就已经看清了。
林佳夕一直记得一句话:“看不见也是能领略到的,只有那些虽然有眼睛却不肯看的人,才是真正的瞎子。”
这句话,就是面前这个男人说的。
对于能把一切情节都几乎忘得一干二净的林佳夕来说,能记住这么一句细小的话却并不奇怪。她一向认为,古龙的魅力不仅在于那些故事的构思,更在于一个个人物的塑造,精雕细刻到即使事隔数十年,只要一见到他们,甚至是一听见他们的名字,都能想起那些只字片语。
“这位姑娘……”花满楼微微皱眉,话却只吐露了半句就收了回去,“不,没什么。”
“这位是林姑娘,我的新朋友。”陆小凤奇怪地扭着头来回看着两人,“也是一个小酒友,改天有空一起喝两杯!”
花满楼笑着点头:“林姑娘,幸会。”
“花公子,久仰大名。”林佳夕这才挪开视线,不禁感叹起来,原本很不理解梦里那个女人的心态,到了此时自己竟也会颇有感触,她现在只能庆幸自己并没有那份花痴。
正文 (一百三十四)真正的瞎子
大金鹏王听到陆小凤的介绍,突然来了兴致,两眼发光地问林佳夕道:“林姑娘也好酒?”
“略好几口,不敢在大金鹏王面前称道。”林佳夕发现自己说起话来还真是一套一套的,多亏了从小不爱红妆爱武装才打下的基础。
“哈哈哈哈!”大金鹏王仰天大笑,眼里竟透露出了赞赏,“小小年纪竟有这份谦虚,难得!实属难得!”
林佳夕旦笑不语,倒是陆小凤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
大金鹏王今天看来很高兴:“我已有多年不能喝酒,今天破例陪三位喝一杯。”
丹凤公主却摇了摇头,道:“我替你喝,莫忘记你的腿。”
金鹏王瞪起了眼,却又终于苦笑,道:“好,我不喝,幸好看着别人喝酒也是种乐趣,好酒总是能带给人精神和活力。”
丹凤公主微笑着解释道:“家父只要喝一点酒,两腿就立刻要肿起来,会变得寸步难行,我想三位一定会原谅他的。”
三人同时举杯。
丹凤公主转过身,背着她的父亲,忽然向陆小凤和林佳夕做了个很奇怪的表情。陆小凤看不懂,林佳夕虽觉得这场面有些熟识,却也不明白。
这时,丹凤公主已微笑举杯,道:“这是家父窖藏多年的波斯葡萄酒,但望能合三位的口味。”
她自己先举杯一饮而尽,又轻轻叹了口气,道:“果然是好酒。”
此话一出,林佳夕顿时就明白过来,再看向杯中的葡萄酒,只觉得不管从色泽还是浓稠度来说,都有几分古怪。或许她不懂白酒,可对于现世盛行的葡萄酒却也比古代人要知晓甚多。
酒液刚沾湿唇瓣,林佳夕就发现这果然不是酒,只是加了颜色的糖水。不管对方的目的是什么,至少这件事无伤大雅,于是抬手,面不改色地一饮而尽。
林佳夕咽下口中糖水的时候,陆小凤的杯中已经空了,正咂巴着嘴对着她和花满楼左看右看,却又不说什么。
花满楼在微笑着,微笑着喝下他的酒,也叹了口气,道:“果然是好酒!”
于是所有人都笑了起来,陆小凤又道:“我简直从来也没有喝过这么好的酒!”
大金鹏王大笑,第一次真正愉快的大笑,道:“这的确是人间难求的好酒,但你们这三个年轻人也的确配喝我这种好酒。”
陆小凤又很快的喝了三杯,忽然笑道:“这么好的酒,当然是不能白喝的。”
于是,林佳夕知道,大金鹏王和丹凤公主这番费尽心力,终是成功了。
长廊里更阴森黝暗,已经是下午。
丹凤公主和陆小凤走在前面,丹凤公主红着脸轻声说着什么,陆小凤也时不时地回上一两句,两人的声音都轻轻柔柔的,就像是一对情侣在散步一般。
林佳夕远远地跟在后面,而花满楼就走在她身边。
“林姑娘怎会来此?”花满楼跨出的步伐从未有过迟疑,总与林佳夕保持着一致的速度。
“被人扔过来的。”林佳夕扭过头去看着花满楼一直在微笑的脸,又看了看他脚底下,淡淡地回道。
“哦?是谁竟如此狠心?”花满楼微微侧过头来,脸上有着惊讶。
“一个老头子,一个似乎是很喜欢给陆小凤找麻烦的老头子。”林佳夕想伸手去在他眼前挥一挥,却又碍于不礼貌而作罢。她和每个第一次见到花满楼的人一样,即使对他有着足够的了解,却依旧在见到他后感到不可思议——除了那双不会转动、失去光泽的眼眸,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似乎都和常人无异。
“那个老人家看来很是信任陆小凤。”花满楼转过头去继续对着前面,“我七岁就已经瞎了,这么多年来早就习惯,林姑娘不必惊讶。”
林佳夕是真的惊讶了,不由脱口而出道:“你果然能看到很多正常人看不到的东西,甚至是人心。”
花满楼笑得更为和煦:“我一直认为,只有那些虽然有眼睛却不肯看的人,才是真正的瞎子。”
听到这句早已熟记于心底的话,林佳夕不禁会心地笑了。
至此,她才真正肯定了这个世界。
名字会相同并不奇怪,可若想法也如出一辙,那就不必再怀疑了。
陆小凤传奇,这个惊世巨作,现在正如真实般渐渐在林佳夕眼前展现开来。
走廊的尽头,丹凤公主和陆小凤停了下来,于是林佳夕和花满楼也就止住了交谈。
“客房里实在简陋得很,只希望两位不要在意。”丹凤公主在笑,满眼满脸地笑,粉红的脸颊羞涩之意溢于言表。
客房很大,但除了一床一几,几张陈旧的椅子外,几乎已完全没有别的陈设。
林佳夕的房间在他们隔壁,三间房并排挨着。丹凤公主倒也没有将她与他们隔开。或许客房本就不多吧,林佳夕想到了那杯糖水。
“林姑娘不如进来坐坐?”陆小凤摸着他的胡子在笑,“天色还早,一个人待在房里等睡觉岂不无聊?”
林佳夕好笑地横了他一眼,无论什么话,只要到了这个多情浪子的嘴里,听着总觉得变了味。
花满楼突然笑出了声:“刚送走了丹凤公主就不忘邀请林姑娘,你也不怕人家伤心?”
陆小凤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推开门就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林姑娘岂是那么小度之人?更何况,霍老头放心将人托付给我,我总要多照看着点才是。”
林佳夕听到托付二字,本是好笑,可一思及霍休顿时明白了陆小凤邀请她进屋小坐的真实目的。便微微颔首,不再多说什么。
花满楼摇着头关上门:“为什么你做好人,偏偏要占用我的屋子?”
“因为你的屋子总是比较香的,而我,只不过是一块茅坑里又臭又硬的石头罢了。”
林佳夕噗哧一声就笑了出来,这句话的确是花满楼用来形容陆小凤的,只是后面还有一句:“他的心,其实比豆腐还软。”
屋里虽然简陋,茶水倒还有一壶,也有四个杯子。
三个杯子里注满了茶水,陆小凤一口饮尽后舒服地长叹一声:“这可比那糖水好喝多了!”
林佳夕莞尔一笑,道:“茶水能让你舒畅,可糖水却能让你心甘情愿地去卖命。”
花满楼抿唇浅笑,手中转着茶杯,脸却朝着屋外,似乎在打量着这番天地景色。
“但愿这命没有卖错。”陆小凤不以为意地又替自己倒了杯茶。
“我与霍休在你来之前才刚刚相识。”看着他若无其事地倒茶、喝茶、再倒茶,林佳夕却并不打算拖泥带水,直接就说出他心里想问的话。
“哦。”陆小凤继续喝茶。
“我是在那片枣树林里清醒过来的,之前的一切都记不得了。”
“哦。”
“别霍休救下后,就与他喝了两杯,然后你就来了。”
“哦。”
“嗯?”林佳夕挑眉。
“嗯。”
花满楼突然回头笑道:“你好歹也说两句吧。”
“她都说那么清楚了,我还说什么。”陆小凤突然发现一壶茶竟然全被他一个人给喝完了,不禁皱眉道,“这茶壶怎么那么小!”
于是,林佳夕和花满楼就都笑了。
陆小凤信不信林佳夕的话?林佳夕不知道,但即使不信她也没什么法子不是?
毕竟她是霍休在见到丹凤公主后突然扔给陆小凤的,虽然只要是明眼之人,就等能看出她不会武功,可难保霍休就是想利用这一点来做障眼法,以博取陆小凤的信任。
而对于林佳夕来说,她更是怀疑霍休从未信任过她!
原本不知道他是谁时,还能将他看作一个富足却孤寂的可怜老者。但自从知道霍休就是大金鹏王要复仇的对象之一,而林佳夕也已逐步在寻回那些被遗忘的情节后,她不得不怀疑霍休这么做的真实目的——即使不能成功干扰陆小凤的视线,也可借他或其他人的手来灭口!
如果一个人有着不想被别人知道的秘密,那任何一个可能节外生枝的因素都是不被允许的。
而林佳夕就是这个自己送上门来的因素。
现在她已明白,霍休同陆小凤他们一样,都对她的突然出现产生了怀疑。
所以不管林佳夕现在说什么,都是在做无用功而已,可又不得不说,只要她还想要得到陆小凤的信任,就必须把事实说出来。至于他信不信?这就不是林佳夕能决定的了。
来的时候坐的是马车,走的时候却只能骑马,而且只有两匹马。
不同于来时那翘首企盼的眼神,丹凤公主此时的美眸中已经泛起了雾气,离别依依令人不忍。
正文 三个人两匹马
即使是林佳夕也不得不承认,那个眼神的确叫人心动,这也就难怪陆小凤几乎要将整个身子都贴上去而不舍得走了。
“你一定要小心,再小心,我不希望你为了我们的事而有危险。”丹凤公主鼓起勇气攀住陆小凤的衣袖,一双眼几乎要滴出水来。
“我会的,你在这边也要小心,一定要尽快派人去请朱停过来,只有他来了,你们才算是真正安全了,我也才能放心。”陆小凤的眼神也是温柔得快要荡出波纹来,他的手在轻抚着丹凤公主的头发。
丹凤公主羞红了脸,轻轻地应了一声,随即有些羞怯地看了看林佳夕和花满楼,道:“宫里的马本就不多,稍好一些的都已被卖出去换银两了,仅剩的五匹中也因柳余恨他们被父王派出去办事而骑走了三匹,实在是……”
“不用不好意思!”陆小凤当即高声打断了她的自责,“我们只有三个人,又不是三十个人,两匹马已经足够了!”
林佳夕本和花满楼站在一匹马前,听着花满楼靠自己的嗅觉和感知在分析着马的好坏,此时听到陆小凤为了美人强出头,不仅眼波一转就横了过去。
丹凤公主为难地看了林佳夕一眼,刚要说什么却又被陆小凤给打断了:“林姑娘可不是那种娇弱的女子,公主你放心,我们这就去了!”
丹凤公主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感激地一一向三人拜别,最后走到陆小凤面前,柔声道:“我等你回来。”
林佳夕似笑非笑地看着陆小凤,一句“我等你回来”就让他痴痴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久久无法回神。
于是她走到原本伫立在陆小凤身边的那匹马前,牵起了缰绳道:“我们走吧。”
陆小凤回过神来看见花满楼和林佳夕一人牵了一匹马,顿时目瞪口呆地指着自己:“我怎么办?”
林佳夕笑得欢畅:“三个人两匹马,简单的很。”
陆小凤奇怪地看着她:“怎么简单?”
“陆小凤的腿总比马要快上一些吧。”林佳夕抬手搭眼向远处眺望着,“有人归心似箭,何不直接用跑的,也好早去早回,免得人家等急了。”
陆小凤在苦笑,除了苦笑他想不出别的表情了:“大小姐,这里回去足有几百里的路,我轻功再好也经不住这么长途跋涉地折腾啊!”
“人说,爱情总是能给人以无边的力量,你何不去证实一下这句名言的真实性?”林佳夕望天。
陆小凤瞪眼:“这句名言是谁说的?”他非要去宰了那个信口雌黄的家伙不可。
“一个叫林佳夕的伟人。”
陆小凤只好再度苦笑起来,他决定以后都不要再和女人说理了:“这个伟人果然够伟大。”
“那是自然的。”林佳夕心情好地松开了缰绳,向花满楼的方向走去。
“这又是什么意思?”陆小凤发现自从遇上林佳夕后,自己除了苦笑就是瞪眼,而他现在又在瞪眼了。
“意思就是我不会骑马。”林佳夕头也不回,说得理直气壮。
陆小凤吃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那你刚才霸着我的马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为了告诉你那句伟人的名言而已。”
陆小凤这下连上马的力气都没了,只好趴在马身上唉声叹气:“马兄啊马兄,你可千万要记得,以后惹谁都好,就是千万不能去惹一个姓林的伟人!”
林佳夕已经走到花满楼面前,她看到花满楼在笑,很开心地笑着,于是她也笑了。
“那林姑娘大伟人能不能给在下一个机会将功赎罪?”陆小凤已经翻身上马,并向她伸出一只手来,“在下的骑术并不比轻功差。”
花满楼已经握住了林佳夕的手,轻轻一提就将她带到自己身前,转过头来笑道:“我想,林姑娘并没有怀疑你骑术的意思,她只是不想被公主从后面飞刀追杀吧。”
陆小凤吃惊地转过头去,果然发现丹凤公主一直就站在远处的高台上向他们这边眺望着,于是只好摸了摸胡子,讪讪地笑了起来。
花满楼轻夹马腹,林佳夕在出发前突然一本正经地回过头来大声说道:“对了,陆小凤,你到底犯什么罪了,竟然还要将功赎罪?”
陆小凤吃了一嘴巴鼻子的尘土,却依旧只能苦笑再苦笑:“我最大的罪就是不该和她说话。”
林佳夕一路都很兴奋,兴奋到连快要被马颠成四瓣的屁股都不觉得疼了。她的兴奋自然也传给了在她身后手持缰绳将她护住的花满楼。
“你很高兴?”花满楼侧过头询问。
林佳夕突然发现即使是烈风狂沙都无法使他显出丝毫的不淡然,近在咫尺的微笑令她心头仿佛流过了一缕清泉,顿时心情更好上了几分。
“嗯!能让天下第一的陆小凤都只能苦笑和瞪眼,这难道不值得高兴吗?”林佳夕转过头去仰起头,感受着扑面而来的风尘。
“的确值得高兴,却不见得能那么高兴吧?”花满楼也回过头去继续面对着前方,仿佛所有的一切都被看见那双看不见的眼里,马儿奔驰的速度永远是那么快。
“是还有别的事,但至少现在是我打从在枣树林里醒来后最开心的时候了。”林佳夕呵呵笑着,也没有打算隐瞒这个心灵远比多数人的眼睛都明亮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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