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又停靠在一个站台,短暂的停顿,一些乘客离去,又有无数人涌来。
一位化着浓装、头戴大红绒帽、围着一圈红围巾、耳廓上有一串大大小小耳钉的黑衣女子提着行李拔开人群冲了过来,犹如一团火焰朝这边扑来。她见林易渺身边有一个空位,一屁股紧挨着他坐下,然后朝他浅浅一笑问道:“帅哥,这里没人坐吧?”
林易渺不想开口,只是用摇头表示没有人。那女子也就不客气,站在座位上把行李箱往行李架上一放,然后又坐了回来。一股浓厚的香水味顿时就包裹了半车厢。
林易渺不喜欢这种打扮得花枝招展还浓香扑鼻的女子,下意识地抽了抽身,想离她尽量远点,指望她下一站就离开。他只想独自一人坐在这里安静,最好全车厢全旅途只有他一人,不被任何人干扰。
好不容易松了点气的车厢又开始汹涌,无数疲惫憔悴的眼神,开始紧紧充斥着这个细小而狭窄的空间。这就是春运的挤压吧,本以为越靠近西…藏,车上的旅客会越来越少,却陡然在这一站显得拥挤。
他审量了一眼那些还在寻找座位的旅客,依然无趣,就将头转向窗外看外面的雪景,却见一位小伙子正站在窗前努力地向车内张望,眼里满是焦急和寻找,却又突然泛起欣喜,然后双手不停地向里面招呼,口里在喊着什么。他无法听见小伙子在喊什么,唯一能看清楚的就是小伙子的表情,那样细致,那样难过。
他感觉那人是在向身边这个女子说着什么,他转头一看,红帽女子正垂着头,拨弄着绘有花绘的美甲,想着什么。
小伙子还在车外大声喊着什么。林易渺本想提醒那女子有人在叫她,但灰死了的心让他不愿再开口说话。他想,自己也许要旧病重犯了,又将回到那个不再开口说话的岁月了吧。
对面有旅客也发现了车窗外的小伙子,提醒了女子一声。女子意外地向窗外望去,看见小伙子后勉强笑了一下,却没有喜悦:“回去吧!我会好好的。”
她发现小伙子听不到她的话,就朝他做了个再见,自言自语又有些凄楚地说:“说好不送的,何必来送呢?”
林易渺反应过来,他们是一对情侣。他想,恋人之间的分别大概都如此吧,那般不舍、无奈与神伤,如同自己在北京送上了出租车的梁芝洁。
列车起动了,小伙子随着列车的轰鸣和起动开始奔跑,一路奔跑,一路摇手,然后逐渐消失。
“回去吧!回去……”女子努力回首朝男子喊,声音却突然嘶哑,眼眶微微泛红,泪水瞬间盈满。
女子低下了头,泪水无声地滴滴落到她脖前厚厚的围巾上。林易渺想起梁芝洁也会这样会自己流泪吧,那泪水一定如她这般晶莹闪亮。他有些同命相怜,递给那女子纸巾,轻轻问:“他是你男友吧?”
女子没有抬头,接过纸巾擦了擦泪,然后抬起头展开笑颜轻微地道了声谢谢。
“怎么不在一起?”对面一位中年女人问道。她手里拿着半成的毛织品,双手不停地织就,她也问过林易渺几句话,见他没怎么搭理,也就没有再问他,却不时在和身边的人聊天。
女子并没在意,轻轻说:“时常天南地北的……”话没有说完,不似回答他,好像自言自语,语气中却能听出幽怨。
林易渺不打算去管人家的闲事,低下头看起桌上那本《张爱玲文集》。他没有读过张爱玲的书,在火车站候车时有人以二折的价格向他推销这本书,想起梁芝洁曾经提起过这位经历非凡的女子,他就买了本。他习惯泛泛而读,感兴趣的就会读得精细,甚至可以翻来覆去看上很多遍。但这本书直到现在始终没有翻过第五页。
中年妇女又来了说话的兴致,乐呵呵地插上了一句话:“是呀!现在的男人,为了自己的工作,哪里顾得上其他?像我家那一口子,在外工作十来年了,还要我每年去看他,这年头,在一起聚一聚都不容易的。小妹子,你就不要伤心了,现在这交通,只要花得上钱,坐车几天就到,坐飞机更快,几个小时就到了。”
女子朝她抱以好意微笑,却不搭话,回头看见林易渺在看着张爱玲的文集,有些好奇,问道:“你也喜欢张爱玲的小说?”
林易渺把书合拢,漠然地说:“不喜欢。”
“大家都喜欢,你怎么会不喜欢呢?”女子伸出手想要那本小说。
林易渺心里嘲笑着她所说的“大家”,并不想和她较真,把文集递给她,才注意到她的眼睛格外好看,细细的睫毛盖在眼皮上,真如一弯秋月。
女子接过书翻开,却见里面字里行间有些地方被蓝色的线勾画着,便好奇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那是别人划的。”林易渺知道她好奇什么,说道。他不愿让人误以为自己爱看小说,他不是爱看言情小说的人,却做着言情小说里才有的事。
中年妇女立刻又插嘴道:“张爱玲的文章我也听说过,好像有个什么倾城恋的,很出名。”
女子立刻有些惊喜,接道:“倾城之恋,怎么?你也知道吗?”
“对啊!那些年看过,现在都忘了。生活中多的是油盐酱醋茶,多的是忍耐,不像小说中的爱情那么简单,再好的东西,一但融入生活都变得复杂了。”中年妇女说,“到我们这个年龄,就很少看什么小说了,我像你那般大的时候也喜欢有一场倾城之恋,轰轰烈烈,但现在啊,我更希望我家那口子多赚点钱,买一套好房子。”
这话本是实在话,林易渺却想起父母买房让自己无钱可取的事。父母在城里有房住了,本应该是件让他高兴的事,但自己连唯一在乎的人也失去了,他为那套还没到手的新房高兴不起来,他知道这是一种不孝顺。
女子说:“大姐才是幸福人,有一个人踏实地依靠,有一个人可以去寄托。”
中年妇女的脸上立刻笑成了花,谦逊道:“哪里幸福哦!只是我家那口子踏实还是踏实,都过了大半生了,再不踏实就老了。小妹子,我看你的男朋友也挺牵挂你的,追着车赶了很远,你呀!将来一定比大姐幸福。”
女子低下头去不搭话,然后说:“我还不知道幸福在哪呢!”
中年妇女说:“怎么了?小妹子,他对你不好吗?不像啊!”
女子摇了摇头。
“那是怎么了?小妹子,看你不是很开心哦?和他闹矛盾,吵架了?”中年妇女有些好奇,林易渺也有些好奇,他想知道其他恋人是不是也有和他一样心酸故事。
“我只是见他最后一面的,我们分手了。”女子勉强笑着说。林易渺能看得出来她是悲伤的,只有悲伤的时候那种笑是紧的,紧得皮肤都不自然。
中年妇女有些吃惊,半张大嘴良久才叹了一口气,问:“我看他对你挺好的,怎么就分手了?唉!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啊,我想不明白你们到底在追求的什么?”
对啊!追求的什么?女子不明白。林易渺同样不明白。
不知过了多久,林易渺坐累了,站起身去了卫生间。卫生间的墙上横七竖八地写着“某某我爱你”之类的字样,林易渺看着那些各种笔迹和颜色的字恨不得帮他们擦去,在他看来恋人的名字刻在心里、丢进飘流瓶里、喊在山谷里,都绝不该落在这里。
然后他又到车厢尾处去吸烟。他开始喜欢吸烟了,那里面有麻醉剂,可以麻痹一下他跌痛的心。吸烟是在宁文胜那里学来的,宁文胜吸烟是为了解闷,他也学着用这种方式解烦,他觉得吸烟会让自己有种成熟男人的味道,不再让别人总把他当涉世未深的学生小看,他不想再以学生的身份出现在别人面前。
这时他见那位女子也站在那里,不过她在抽泣,双肩耸动。
林易渺走到她身边又递出纸巾。他的身上随时都有纸巾,自从梁芝洁离开他之后,他成了泪人。看见那女子在哭泣,他就会联想起梁芝洁会不会也如她那般,不由得对她有了怜悯。
女子接过纸巾说了声谢谢。她擦完了眼泪又望着他,低声询问:“你去哪里?”
“不知道。你呢?”林易渺不知道去拉萨做什么,会停在哪里。
“也许去找朋友吧。”女子笑笑,然后邀请他去餐车共餐。
林易渺没有拒绝,也没有应允,只是说:“AA制。”
女子不悦地说:“你是上海人啊,还AA制?就不能请我了?”
林易渺说:“我请不起,也不想被请。”
女子说:“算了,就AA制。”
第29章 肉搏
女子还没吃菜,却先干了一两白酒,看得林易渺嗔目结舌。然后自我介绍说她叫黄麦麦,因为生在黄色的麦田里。她问林易渺叫什么?林易渺说名字并不重要,好好吃饭吧。她也就不再问,或许因为悲伤,她不停地喝,然后有些醉,开始自言自语,讲述着她和男友的故事。
林易渺慢慢明白了,她和男友相识于歌厅,男友很喜欢听她的歌,经常约她合唱并渐渐喜欢她。但是男友是公务员,他父母均是处级干部,迫于父母的坚决反对和同事的笑话,男友放弃了只有初中文化而且没有正式工作的她。已经有人为男友介绍了条件优越的女子,她也不想让男友为难,当男友支支吾吾地说出下次不要来找他时,她就对男友打了个响指说你不来找我就行。哪知男友会再来车站送她一程,她有些高兴,更多的是心伤。
黄麦麦醉眼看着林易渺,迷糊中有些错乱,眼神却柔情无限。说道:“为什么这么多年的感情比不上他的前途?难道,他们是用官位作心的人吗,在乎的总是级别,谈论的也是县处级、正厅级什么的……我没有那些级别……”
林易渺狠狠地吸着烟,他不好酒。他没有和公务员打过太深的交道,不知道公务员的感情生活是不是比其它人理性一点,也就更顺利一点或者幸福一点。印象深的只是人们更反对学生爱老师,尤其是男学生爱女老师,更尤其是他不但爱了还试图要做到。黄麦麦的男友抛弃了她,抛弃了爱情,为了前途,也为了父母。而自己却是相反的,因为一个女人放弃前途,报复父母……他又想起梁芝洁婚礼那天异乎寻常的平和目光,那个第一个爱上的女子,那个承诺要等自己的女子,却最终倒向他人的怀抱,并且去了一个他也不清楚的地方。
往事涌上心头,他感觉难受,抢过黄麦麦的杯子喝起酒来,第一次,骨碌就灌了下去,然后剧烈地呛咳起来,咳得他脸通红。
黄麦麦大笑起来:“你和他一样,第一次干杯都这样。男人说起来不得了,一杯就倒!”
林易渺很快止住了咳,见她还在笑,狠下心把小瓶里剩下的一点白酒倒入杯中,一饮而尽,感觉喉如火烧。就在转眼间,眼前的黄麦麦开始模糊,并隐身于一片黑暗里。
当林易渺头昏脑涨地醒来,发现自己回到了车厢硬坐上。他摇了摇脑袋,努力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切,却见黄麦麦正靠在自己的肩上,脸蛋红晕,睡得很熟。对面的中年妇女倒在椅子上对他笑起来,笑似乎是她永恒的表情。
林易渺问道:“我怎么回来了?”
中年妇女没有回答,只是说:“你也失恋了吧?”
林易渺抬起头闭上眼睛不答,他反感别人问他的私事。
“你别不承认,从我上车那一刻就知道,你一直把自己关起来,对身边的人都漠不关心,唯独对这个女孩子有反应。你一定是受过伤,否则啊,不会对她这样。”女人边说边笑,然后说:“你们都失恋了,倒真是一对天涯沦落人,呵呵!不要怪大姐说话不中听,你们看上去倒真像一对。刚才就是她把你扶回来的,还给你喂了些水呢!”
林易渺心想黄麦麦这么妖艳的女子怎么和自己像一对了?只有梁芝洁才和自己像一对。想起黄麦麦吃力地扶自己过来的情景,他有些歉意,微微看了一下肩头的她,不忍将她唤醒,就让她那么靠着。
“小伙子,你打算去哪里?”中年妇女问他。
“四处走走,看看。”林易渺简单回答。
中年妇女继续热心地说:“现在的年轻人啊,失恋了都喜欢一个人出去旅行,也不管爹妈怎么想。我看你和她都是那种人。不过呢,旅途上多个伴也好,有个照应。有缘分才可能有感情,新缘分也许比旧缘分好……”
林易渺有些厌烦,打断中年妇女的话道:“大姐,你不要说了好不好?”
中年妇女立刻止住了话,道:“好了,好了,不说了……”然后倒头睡了过去。
夜清凉,林易渺有些寒冷,胃里也很难受,浑身不舒服。这时,黄麦麦陡然颤了一下,从他肩头醒过来,又踉踉跄跄向车厢的一头冲去。没跑几步她就哇哇哇地大吐起来,一阵难闻的酒气扑来。
“啊——你这破烂女人!跑到我这里吐起来了!我他妈霉透了!”一个男人的骂声传来,接着只听见两耳光,黄麦麦尖叫一声哭起来。
林易渺寻声看去,原来她吐到一个旅客脚旁了,呕吐物溅到了一个瘦脸男人的皮鞋上。她捂着脸斜倒在另一侧的坐椅背上哭着。
林易渺明白了她跑开的目的,走过去对那瘦脸男人说:“大哥,她不舒服,想去卫生间,也不是故意的。你怎么打人呢?”
“咋了,你不服气?老子偏要打这种霉里霉气的女人又怎么了?”男人站起来凑拢林易渺说,然后指了指皮鞋,“今天她不给老子把鞋擦干净我就让她把吐出的东西全部舔回去!”
很多旅客也埋怨起黄麦麦来,怨她脏了车,污染了空气,影响大家休息。几位旅客过来劝那男子心平气和点,男子嚷嚷说让这臭女人吐到你们座位上,吐到你们身上试试看!
黄麦麦清醒过来,停止了哭泣说:“大哥,对不起,对不起,我这就找毛巾给你擦干净。”
男子不罢休:“擦干净我也不想穿这臭鞋了!年还没过完呢,这新鞋就被你弄霉了,走路都要栽跟斗,鬼才想穿!你,给我赔双一模一样的。给老子看清楚,鳄鱼牌的,过年才买的,一千八百多!”
黄麦麦一听要赔一两千,把那男人的皮鞋看了看说:“穿一两千的皮鞋还会坐硬座?怕是冒牌吧!”
那男人一听这话甩起一脚向她小腿踢去,她一声惨叫跌倒在地。
男人的一个同行者指手划脚地说:“穷婆娘,你穿不起,别以为人家也穿不起!老大,今天不赔死她也要弄死她。”
林易渺赶紧去扶黄麦麦,只见瘦脸男人一把掀开她的帽子,揪住她的头发把她的头向椅背撞去并大骂道:“老子让你清醒一下,见识什么是名牌和冒牌!”
林易渺还没见过这样凶恶的人,他见黄麦麦挣扎和惨叫着气坏了,一拳揍到那男人脸上,他很想去揍那人眼睛,但他不想伤人太狠。
那男人唉哟一声放开了黄麦麦捂起了脸,然后转过来把拳头轮向林易渺的脸,林易渺闪开了。那男人上前抓起林易渺的领口用拳头打起他的腹部和脸来。林易渺一气之下对着他的眼睛和太阳穴击去,那男人松开了手。
男人的同行者从水果袋里取出一把小水果刀向林易渺挥舞起来:“你找死!”
尖叫声、哭喊声、谩骂声、打斗声一起袭击着整个车厢。
林易渺见状不妙,伸手从行李架上拿起一个包裹抵挡挥来的刀锋。几个来回下来,刀子挑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