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的夜晚冰入骨髓,即使经过刚才那样猛烈的运动,身上的热度也仅维持了数分钟而已,此时阵阵寒意袭来,我赶紧套好了衣服,举目望去,漆黑的夜空,一弯星月如钩,皎洁寂静,宛如画中。
我不觉感慨,“真是值得纪念的一天,很久没这么开心过了。”
钟俊海哼了一声,回应道:“是呃,的确值得纪念,秦秀妍又咬了我一口。”
我脸一红,不觉伸手过去,“给我看看,严不严重。”
他闲闲的挽了袖子,身子前倾,把带着凉意的手递到我面前。
我有些汗颜,居然咬的还是他那只有旧伤的手,一圈白色印迹早已象烙印一样生了根,新的齿印重叠在白印之上,泛出微红的肉色,我不觉愧疚的抚了一下,希冀这个能够褪掉。
有浅轻的呼吸声在耳边响起,一股异常陌生的气息骤然逼近,我赫然抬头,他的脸已近在咫尺,眼中所见唯有他漆黑的双眸,如这夜空般深邃无边,又似星月那样明亮清澈。
心里蓦然紧张起来,仿佛觉察到危险,我堪堪的将脸别过一边,人也随之站了起来,与此同时,手腕却被他牢牢扣住,紧接着,毫无防备的被他扯进怀中。
我狼狈的挣扎,无奈他的手臂力道很强,全然不似往日的斯文。
“秀妍!”他只是唤了我一声,头便猝然俯了过来,温热的唇先是在我嘴边轻轻一触,然后就这样肆无忌惮的吻了下去。
我的心被惊诧和混乱所充斥,怎么会变成这样?
可是潜意识里竟有小小的喜悦,挣脱出理智的束缚,象泡泡一样冒上来,我疲于打压,直至屈服,不知不觉中,双臂已经缠上了他的脖颈。
当寒冷的感觉再度袭来,我睁开了双眸,惶惑的望向眼前的人,他眼里的神色令我心悸,虽然澄澈依旧,却似有压抑不住的火焰在深处灼烧。
我不安的轻推他一下,试图挣脱他的掌控,却被他更紧的拥在怀里。
他的唇恰好俯在我耳边,“秀妍。”这低颤的一声呢喃让我浑身一震。
我终于缓慢而有力的推开了他,“对不起。”
他盯住我,仍似不死心般的追问:“是……因为温静?”
我点头,又摇头。
“我没想过会跟你这样。”
“那你希望这样吗?”他步步逼近。
我困惑的在心里自问,是啊,我希望这样吗?
六年级的暑假我们三人去爬山的镜头突然浮现在眼前。
天很热,坑坑洼洼的山道上,钟俊海走在前面,温静其次,我殿后。他不时回头讲上两句玩笑话,好让我们忘却这酷热和乏累。不期然脚下踩空,顺着山道跌滚了下去,伴随着温静的尖叫,我健步如飞的冲下去,将他扶起,他咧着嘴还在满不在乎的说笑,我明白他是不想让我们担心,但膝盖已然蹭破了皮,红红的一滩血触目惊心。我心疼不已,皱着眉伸手去兜里摸索,恰在此时,温静抢上前来,手里捏着一方干净的手帕,再自然不过的给他包扎起来。我默默的退向一边,看他们两个相互安慰,一时兴味索然,再也提不起任何兴致。
就是这样,一次次退缩,一次次压住心里的朦胧,直至麻木,直至所有的感觉都成为蝴蝶标本一般被永久的合在少年时期的纪念册里,这么多年,没再想过要去翻动。
隔了那么多重山水,却没料到还会有这样一个问题在等着自己,你,希望这样吗?
唯有苦笑,也是在心里。不再是豆蔻年华时对爱情充满憧憬的少女,现在的我,在感情的问题上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只为求得一份内心的安逸与平实。那翻过去的一页,再要翻回来,也早已变味,还徒增口舌,如今的我们,不过是在别人那里曾经沧海之后的孤男寡女。
“不,我不希望。” 我平静的面向他,淡淡的答,省却许多的解释,心中翻过的波浪,想必他也明白。
钟俊海凝视我的眼里热潮一丝丝的褪却,最后,化为他唇边一道冰凉的笑意,俊脸在月色的映衬下益发苍白,他静静的坐着,几乎成为一尊优美的雕像。
“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妈妈一定还在等我。”
他没有动,维持着坐姿,沉默良久,几乎令我疑心他没听见。正要再开口,他却站了起来,脸上恢复了自然的神色。
“我送你回去。”
我善意的提醒,“不用,我打车好了,你喝了酒,最好也打车,别自己开了。”
“好。”他简短的答,口气有些疏冷。
我们站在清冷的街边等车,一时都无话。
车来了,我先上去,扯着微笑跟他挥手道别。
坐在温暖如春的车里,方才发觉身体早已冻僵,此刻倒象冰一样格格作响的融化开来,我忍不住双手抱肩,希望控制住发抖的自己。
偷偷回身望一眼车后,他俊挺的身影依然矗立在街边,一动不动,仿佛成了冰雕。
我的心突然一恸,视线在瞬间模糊了起来。
十五
“从首尔机场开往上海浦东国际机场的第XX号航班将于今天下午X时到达……”
张婷的电话设的免提,她正在安排另一批国外同事的接机事宜。
我疑惑的问:“首尔是哪个国家的?”
张婷叹了口气道:“我真不想回答你这个问题。”
她用这种口气说话,表明发问人是蠢到了极点,我心虚的问:“难道是一个独立的国家?不是城市?”
坐在前面的胡宏呵呵乐道:“秀妍,你的地理知识是贫瘠了点儿,首尔是韩国首都。”
我张着嘴正待反驳,张婷已经抢先道:“不要问为什么韩国首都不是汉城?”
我沮丧道:“就是这句。”
“改名了好不好,幸亏这儿没韩国同事,不然非血溅当场不可。”
我嘟哝道:“又没哪部韩剧告诉我他们首都是首尔。”
张婷不觉笑道:“原来你也看韩剧哦。”
我有点生气,“怎么,我就不能看韩剧?”
胡宏笑着打岔,“不是张婷说,我也觉得挺意外的,一直以为你跟我们是一辈儿的呢。”
我仰天长叹,“你们上有老,下有小,有家有室,跟你们一辈儿?我冤不冤哪?”
“所以说,你得活得轻松点儿,三十没满呢,搞得跟个小老太似的,什么活动也不参加,成天闷在家里,就算人不老,心境也老了。”
这句话点醒了我,一直以为自己活得很认真,却不料在外人的眼里,居然是这样一副尊容。
不由想起上周六去车站送周铃,她要先坐车到上海,然后从浦东机场直飞大阪。心里纵有万千不舍,但人各有志,不能强求。
临别时,我抱着她的肩,真诚的说:“也许过不多久,我们会在大阪见面的。”
周铃淡淡一笑,“理智的说,我并不希望那样,我倒宁愿在日本听到你嫁人的好消息。”
大概周铃比我更了解自己,是的,我没有她那样的心境和决心。我也不见得真想去日本,我所要的不过是让自己活得开心点儿。既然如此,也许真的应该改变一下自己的生活方式了。
中午去工厂吃饭,没有再见到钟俊海,人就是这样,一旦遇到挫折,总是本能的想掩藏自己,能够屡挫屡战的人大概只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学生了。虽然这样想,心里却还是没来由的有丝落寞。
意外的得到小唐要结婚的消息,一干人顿时来了劲,你一言我一语的争相打趣。小唐不是本地人,原则上不准备摆酒席,省却许多麻烦。可是大家都不依,叫嚣着不请客就不承认他结婚,小唐扭不过,终于答应择日隆重的请上一桌,把平日关系不错的都叫去。
“秀妍,到时你也来。”小唐颇侠义,不忘冲着埋头啃饭的我飙了一句。
我抬头微笑,“一定,一定。”
忍不住在心里唏嘘,唉,单身,又少了一个。
日子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滑过,转眼,又到了周末。
一早进办公室,就觉得不一般,空气中弥漫着几缕香甜的气息,我的感觉一向敏锐,踱到桌前,果然有情况。
一束夸张的百合花端端正正的摆放在眼前,底下还押了张卡。
我愣了会儿神,才将那卡抽出,翻开来阅读。
送花的人是吴军,我在脑子的存储器里迅速搜罗了一番,然后忆起是在酒吧替我挡酒的那位,不觉微微一笑。卡上的内容很简单,约我今天晚上一起用餐。
张婷和几个工程师一路唧唧喳喳的步入办公室,看到站着的我和桌上硕大的一捧花,不觉惊叫起来。
“秀妍,你妈摆的桃花阵终于见效啦。”
我无视他们好奇的目光和咄咄的问话,泰然自若的找了个茶杯去洗手池接了些水过来,将花插进去,放到公共区域,拍了拍手道:“这叫有福同享。”
“到底谁啊?说说嘛,你真要急死我们呀?”张婷快跳脚了。
我扬了扬眉,“说什么呀?萍水相逢,你们也不认识。”
“那,至少可以介绍一下个人情况吧,我们替你把把脉。”任伟十分热忱的接口。
我笑拒,“这种事,自己把脉就行了。等我搞明白了,再向你们汇报,可以不?”
“有没有约你啊?”张婷直奔主题。
我点头,然后思忖道:“是不是得给他回个电话。”
我边说边去取话筒,看在他替我挡酒的份上,我也该答应的,多温柔的帅哥。
张婷一把按住我的手,恶狠狠道:“姐姐,要矜持,懂不,等他打电话给你。”
我笑着投降,有个恋爱专家在身边还挺管用。
电话适时的响了,一办公室的人都兴奋得什么似的,我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接起电话,温柔的接听,没想到是老板。
还是那个余音袅袅的F1项目,本来说好这季度把借的钱打给工厂的,老板一算帐,发现预算严重超支,于是又恬着脸让我再找一回财务经理看能不能往后挪一个月。
“反正下个月就进Q2了,他们一定不会这样急着用钱。”
我完全没把握,再怎么是一个公司,也不能这样言而无信。
“听说你和他们财务经理关系不错,我对你有信心。”老板难得口出戏言。
我极其不悦,压低嗓音冷言道:“我和钟经理也只是普通同事,跟其他人没什么两样。这事儿我做不了,你自己直接找他说去。”
老板久经沙场,立刻知道自己说话方式不对,赶紧道了歉,又晓之以理,从部门的大局谈到我的个人能力,零零总总说了半个小时,无非是想让我就范。我真是纳闷,明明是自己有理,怎么说着说着,又成他教训我了,看来老板这个职位,道行浅的真做不了。
我无比郁闷的给钟俊海写了封邮件,说明了情况,谁知到下午三点都没收到任何回音。无奈之下,给他拨了电话,还好,他在办公室。
“请问,给你写的邮件看到了吗?”我用的是最公事公办的口气,客气而温婉,毕竟有求于人。
“直接来我办公室谈吧。”他冷冷的抛过来一句,没等我反应过来,电话就已经挂了。
我悻悻的搁下听筒,在心里愤愤的回了一句,“算你狠!”
在位子上呆坐了几分钟,才蓦然醒悟自己居然有些怕见到他,真是撞鬼了,怕他干什么,就算他要给我难堪,我是公事找他,他也不能怎样,顶多不帮忙,我没什么损失,反正该做的都做了。
干净利索的站起来,跟张婷招呼一声,就直奔工厂而去。
推门进去的时候,钟俊海正在手提电脑前噼里啪啦的打字,看也不看我一眼,嘴皮子上下一碰道:“先坐一下。”
态度如此倨傲,好吧,为了工作,忍了。
我坐进会客椅,双手交握在腿上,静候着他。
终于见他合上了电脑,走过来,在我对面坐下,目光炯炯的盯住我。
我命令自己毫不怯懦的迎视他近乎挑衅的凝眸,感觉不亚于一场内功较量。
正当我又开始有心堵的征兆时,他却突然毫无保留的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你来找我,就是为了……玩斗眼?”
我噗哧一声笑起来,所有微妙的紧张都于无形中消弭。
“说说看,要我怎么帮你。”他闲闲的问,纤长的手指在桌面上有节律的轻敲。
我懒得废话,“该说的邮件上都说了,就等你给主意了。”
他掀了下眉,微笑道:“看起来,你老板很善变。”
我耸耸肩,“你现在了解我工作多辛苦了。”
他沉吟了一下,“不过这件事,不太好办,你也知道,年初是大家控制钱最谨慎的时候,进出的每一笔都算得很清楚,而且维修部本来也不算工厂这一块,去年借钱就很花了一些心思,如今要拖,只怕以后再想借,这边不太肯通融。”
我思量着,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于是点头表示理解,“如果实在为难,我就跟老板打声招呼吧,反正他让我来,也是死马当活马医,成了最好,不成也在情理之中。”
事情很简单,没什么好谈的了,我起身要告辞。
“别急着走,没谈完呢。”钟俊海止住我。
我只得重新坐下。
“吴军约了你?”他平和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我饶有兴味的望着他,“你好像很闲,还有功夫管这种事。”
“恰恰相反,我很忙,所以你最好认真回答我每一个问题,别打太极。”
“对不起,钟经理,我不是你的下属。”我含笑作答。
“哦,是啊!”他向后一仰,“看来你并不希望今天有一个美好的夜晚。”
鉴于对他的了解,我很相信他的破坏力,所以识趣的投降,向他一摊手,“问吧。”
“你答应他了?”
“为什么不呢。”
他用力抿一下嘴唇,身子略向前倾,气恼的问:“你既然可以考虑他,为什么就不肯考虑我?”
我想了想,微笑道:“如果你跟他一样,是个纯粹的陌生人,我一定优先考虑你。”
“说到底,你就是在意我跟温静的事。”
我点头,“可以这么说,温静爱你,我一直都很清楚,所以,我更不想趟这个混水,搞不好,我跟温静连朋友都没得做,我不希望几十年的友谊毁于一旦。”
“那你就无视我的感受?”他仿佛心上压着一口郁气。
“我对你的友情至死不渝。”
他大笑起来,语气却近乎咬牙切齿,“秦秀妍,没想到你原来这么冷血。”
“你不是也说了,人只有先爱自己,才能爱别人。”
他顿了一下,哼道:“真后悔教了你这句。”
我也不是迂腐之人,既然谈开了,就想把话讲清楚,免得以后再纠缠不休。
“阿海,我不知道是什么促使你突然对我产生了兴趣,可是我现在不是19岁,而是29岁,我不想玩感情游戏,只想要一个真实的婚姻,可以让我有完整充实的生活。至于你,不管你心里怎么想,我都觉得你应该认真一点,最起码,和温静的事,要好好考虑,给她一个交待,否则,对你们双方都不好。”我痛快淋漓的表述完,期待的看他。
在我的心里,其实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如果接受他,我会很轻易的爱上,但我害怕有一天发现他的心里有另一个人的影子,就像温静那样。如果真有这么一天,我宁愿接受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过一份安定平淡的生活,至少伤不了自己。
钟俊海却定定的望着桌面,并不接口,若有所思。
良久,我不想再奉陪,起身走向门口,才听到他在身后缓缓的说:“愿你度过愉快的一晚。”
声音有些诡异,我没加理会,径直推门离去。
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