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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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叛-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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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局长冷遇你的方式还有很多。比如骂人。老局长当然不会骂你。老局长又不是当年被杨志一刀宰了的那个泼皮牛二,怎么会随便骂人呢?但他可以骂文件,骂桌上的茶杯,甚至可以骂办公桌,骂悬在半空中的吊灯。老局长骂哪儿眼珠子往哪儿瞅。可此时你的额头上已浸出细细密密的汗珠。让我感到乐不可支的是,从那天开始,冯富强从老局长办公室出来,常常是满头满脸的汗珠。有一次我见他刚从老局长门里出来,急忙以手背在额上和脸上抹,当时并不是伏天,即使是伏天老局长办公室也不热,因为有空调。那冯富强为什么这么热呢?他抹完后在楼道里甩下一把汗珠。我当时童心大发,竟想跑过去数一数他甩下的汗珠是多少瓣?后来一想,这可不容易数清楚,才作罢。
  可以想得来,冯富强将老局长的所有招数都领教了,那段时间他内心里是多么痛苦啊!
  这天早晨刚上班,阎局长手里拿着一份文件走进大办公室。他瞧都没瞧眼巴巴望着他的冯富强一眼,径直走到我办公桌前,将文件放我办公桌上对我说:“小鱼,这是省玻管局的一个通知,省局将于近期组织各地市的局长赴欧洲考察学习,你负责与省局联系,按照省局的要求将我出国的手续办理好。”那天阎局长转身离开后,我发现冯富强脸色刷白。瞧着冯富强那副六神无主、如丧考妣的痛苦样儿,我心里别提有多高兴!更令我高兴的是,他的这种痛苦是我给他造成的,是我亲自将他置于刀俎、付诸庖厨的。我顿时明白:你要想得到快乐,就应去给别人造成痛苦,这才是那种颠扑不破的真理呢!
  譬如袁长印,我突然想起了这个久违的家伙。我才明白,当初他为何要将我捂在枯井里一捂就是十年,原来他是为了自己得到快乐。小时候,孩子们恶作剧,抓一把蚂蚁扔热锅里,然后快乐地伏在锅沿边看。蚂蚁拼命挣扎,很快又不挣扎了——因为它们已被烫死了。
  人生其实就是这样:要么做蚂蚁,要么做抓蚂蚁的人。当年在我们袁家沟乡,袁长印就是抓蚂蚁的人。乡里有一所中学,一所中心小学,还有十几所散布在大山褶皱里的村小学。袁长印高兴了,就可以将你从某所村小学“抓”到乡中心小学来。不高兴了则可以将你像从身上摸一个虱子一样,摸出来扔大山深处的褶皱里。在那些像“夹皮沟”一样的深山沟里当一名小学教师,你连死的心都有!尤其是那些刚从师范学校毕业分配下来的女娃娃,每到晚上,就蒙着头在被窝里抽泣。
  除了“调动权”外,袁长印还掌握着“去留权”。当时这些学校里有一半民请教师。袁长印那儿有一份全乡民请教师的名单。对哪个人有不好印象了,就掏出一支红蓝铅笔,用红的一端将这个人的名字一笔勾销,仿佛是高级人民法院院长核准死刑似的。那时炭素笔还没有流行开,乡里的干部衬衣口袋里往往插着这样一支削开两头的红蓝铅笔。乡里的那些民请教师当时最怕袁长印“动笔”——尤其怕动红的那一端。袁长印动一下,就得有一个人卷铺盖回家。路遥小说《人生》里的那个高加林,就是这样被一笔勾掉的。因此那些民请教师一见袁长印,无不像现在的冯富强见了阎水拍一样,腿肚子直打哆嗦。据传言,那些青年女教师要从山旮旯儿调到乡上的中学和中心小学来,或者从乡上的中学和中心小学调回县里市里去,有点姿色的都得让袁长印“过手”。就像万里长征必须经过六盘山一样,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袁长印就像一个骄横而荒淫的皇帝,乡里的这么多学校都是他的后宫,那些女教师——尤其是有几分颜色的年轻女教师则都是他的妃子。他若公然在大庭广众之下亲昵地揽揽谁的腰肢或拍拍谁的屁股,那是他宠幸你!袁家沟乡的教师那时都晓得,全世界人民都可以得罪,惟独袁长印不可以得罪。和袁长印过不去,就是和自己过不去。
  每一个教师到袁家沟后——无论是“公派”的,还是民请的,第一项工作不是玩那一盒粉笔头,而是到袁长印家“拜门子”——就像上海滩当年那些初加入青红帮的小泼皮,先得去拜拜“祖师爷”。当然去拜望袁长印不需要叩头,只要拿些好烟好酒就行了。那时还不时兴送钱,以送烟酒为主。不过烟酒也可以变为钱——袁长印的妻子开着乡上惟一的一家小卖部,以出售名贵烟酒为主。据说袁长印家那座贴着白瓷砖的耀目的二层小洋楼,就是用小卖部所赚利润盖起来的。有两瓶酒竟被反复出售了多次:甲教师从小卖部买走,送给袁长印,袁长印将酒拿到小卖部。乙教师再买走,再送给袁长印。你说有多好玩儿!
  我当初分配到袁家沟中学后,一位好心的老师曾悄悄提醒我,快去看看袁长印。我当时想,我一个堂堂的本科大学毕业生,分配到这破山沟原本就够窝囊的了,为啥要去看他?我若分配到国务院,他想来看我恐怕都不容易看得上呢!这就是古往今来那些知识分子的书生气。包括屈原,这个中国古代很大的知识分子,最终的结果就是投进汨罗江。虽然我们现在包粽子吃时甜在嘴里,可当初屈原投江时却是泪流满面,仰天长啸,苦在心头啊!
  我当时那样的思维方式在今天看来确实可笑——实际情况是我并没有分到国务院。虽然我有同学分到了国务院,但那是两码事。就像我们玻管局,我们局固然出过一任省长,挂在嘴边说说可以,却不能因此奢望玻管局的每一个同志都享有省长一般的待遇。牛望月或者姬飞,出行时也要求车队簇拥,记者随行,警车开道。
  所谓“在人屋檐下,不能不低头”,我当时像屈原一样梗着脖子没有低头,后来想低头已来不及了。
  这里有个“行规”问题。那些小泼皮当初一入帮即去拜望“老前辈”,说不准多少年后就是个黄金荣或者杜月笙。可入帮以后却去外滩逛去了,或到哪儿狎妓去了,将拜望老前辈这档子事忘了个一干二净,甚至丢到“爪哇国”去,说不准哪天就会被莫名其妙卸去一只胳膊或剁掉两个手指头。
  我历经十年艰辛,终于调到了玻管局。从进入这个局的第一天起,我就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由一个蚂蚁变为抓蚂蚁的人!为此我不惜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陶小北、李小南这样两颗鲜桃搁嘴边,却不敢吃,眼睁睁看着别人吃,自己在那儿咽口水。抓蚂蚁的人才有吃鲜桃的资格。在我们玻管局,只有阎水拍局长是那个抓蚂蚁的人,他想把谁抓哪儿就抓哪儿。李小南倒是反抗过,那就把她抓起来扔到那些无人去的旮旯儿里去。啥时不反抗了,再拎回来。
  在与冯富强这场斗争中占了上风,使我总结出不少人生的道理。我发现人生有许多门,得一扇扇推开,走进去才会有那种“别有洞天”的感觉。生活中的强者和成功者什么模样?就是一生都在坚定不移地、不停地推开新的人生之门,就这副模样!弱者和失败者就是那些根本就不去推门,或刚推开几扇便懒得再推的人。我在与冯富强斗争中推开的这扇人生之门,是我一生中推开的至为重要的一扇门!这扇门门外写着痛苦,门里写着快乐。走进去就找到了快乐,走不进去就充满了痛苦。冯富强没有走进去,这扇门则成为他一生中的“痛苦门”;鱼在河走了进去,这扇门即成为他人生中的“快乐门”。是的,要想一生不断地快乐下去,就要不断地以自己有力的手掌,推开诸如此类的门——就要不断地给别人、尤其是那些挡你道的人、欲与你抗衡的人制造痛苦!直至将其消灭!
  我窃喜,我找到了真理!我欣悦,我找到了真正的人生真谛!那些教科书上所谓的人生真谛,都是骗人的鬼话!见你的鬼去吧,那些害人的教科书!
  我仿佛已听到“真理”纷至沓来奔我赴我的脚步声,李小南、小柳等姣好的面容像影视画面一般从我眼前掠过。我像那个神行太保戴宗,腿脚生风,疾走如飞;又像逐日的夸父,手舞两条黄蛇,目如闪电,炯炯有神,向前追赶而去!
  柳如眉有一天告诉我,他们局长快要退二线了,退二线前将他们科长提成了副局长,一票当了科长。她现在是惟一的副科长,既管专项资金又管专项指标,一天到晚忙得不亦乐乎。
  这天,柳如眉给我打电话,她下午不回家吃饭了,晚上要加班。我知道这妮子又去和一票约会了。这俩家伙现在已快到“浓得化不开”的程度了。
  柳如眉与一票情感升温的大体时间,我都能估算个八九不离十。有一天下班回家,柳如眉端着一盆花,她望着那盆花的表情有一种沉醉。我问花是哪儿来的?她说是单位同事送的。我没有再问,我已知道是谁送的了。
  我敏锐地捕捉到,我家面临着一个红杏出墙的问题。我必须尽快作出决断:以何种姿态面对这个问题。
  应对的方式有多种:扼杀在萌芽之中(跟柳如眉开诚布公谈谈);御敌于国门之外(跟一票严肃地谈谈);出示黄牌警告;掏出红牌罚下;或者像武大郎那样,每天黎明即起,晨出暮归,挑着担子自顾去卖烧饼,任那妇人和西门大官人在家中寻欢作乐。
  我经过缜密的思考,决定采取最后一种方式——任其发展下去!这一点上我比武松他哥洒脱得多,即使有郓哥儿通风报信,我也会装聋作哑,更不会不顾一切地撞破那扇门。倒不是怕西门大官人飞起一脚将我踢翻在地,而是我要以此历练自己的意志。
  是的!这是锻炼自己承受力和意志力的一个极好平台——原谅我使用了这么个蹩脚的词,因为这个词和“小姐”这个词当时在我们紫雪市刚开始流行。阎水拍局长传达市里文件,动不动就是“搭建某某平台”这样的句式。比如搭建创业平台,搭建开发平台等等。
  一个男人,如果自己的妻子和别人“唱歌”,非但没有耻辱感,还手舞足蹈、兴高采烈在一旁伴奏,这样的男人还有蹚不过的大河爬不过的高山克服不了的困难吗?
  没有了!
  对我鱼在河来讲,渴望权力已经胜过一切!难道还有比权力更令人神往、更值得去追求的东西吗?在光芒四射的权力面前,陶小北和李小南都显得黯然失色!拥有权力,就等于拥有了整个人生;相反,失去权力,也就等于失去了整个人生。每当看到局里那些四五十岁的老干事、老副科长、老副主任科员颠着老腿在阎水拍或者年轻的马方向面前跑来跑去时,我就在心里对自己说:鱼在河啊,当你满脸褶子的时候,你愿意这样颠着腿在阎水拍或者马方向面前像个小孩子一样撒欢儿吗?人生其实就是一件瓷器,每个人都是一件瓷器。如果你拥有了权力,你就是一件年代久远、价值连城的瓷器,别人会把你当做“文物”来瞻仰、来供奉。所有的人见了你,都会小心翼翼,蹑手蹑脚,甚至屏声静气。刚想动手轻轻摸一摸,突然看见旁边立一小牌,上写:此物贵重,请勿触摸。于是伸出的手赶快缩回去了。而你若没有权力,只是一个看人眼色行事的老干事,就相当于超市货架上随处可见的搪瓷碗,谁都可以随意地将你拿在手中,掏几元钱就可以买回家中,盛饭时一不小心就会失手将你打得粉碎!
  那些老干事、老副科长、老副主任科员,就是这样一些搪瓷碗,随时都有摔到地上的危险,随时都会变成一堆瓦砾和碎片!
  同样是一只碗,放到博物馆就是文物,放在家中就是一件廉价而易碎的瓷器。为了不被人摔碎,你就得变作文物——千方百计拥有权力!权力是一个再好不过的东西,它是烧制瓷器的熔炉,想把别人烧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碗、碟、杯、盘……权力可以让别人在你面前变形——鱼在河、冯富强,包括马方向、赵有才不都在阎水拍面前变形了吗?而我若拥有更高的权力,若我是惠五洲,或者郑向洋,我又可以让阎水拍在我面前变形!
  权力不仅可以使人变形,还可以撕碎一个人:如果我是阎水拍,我就撕碎冯富强;如果我是杨远征,我就撕碎袁长印;如果我是惠五洲,我就撕碎……
  所以,为了得到权力,为了不变成一件易碎的普通瓷器,我还有什么不能舍弃的身外之物吗——包括柳如眉!
  柳如眉若和一票——哪怕是和阎水拍去“唱歌”,我鱼在河即使不会“举双手赞成”,也会表示初步同意。我鱼在河已历练出一副刀枪不入的金刚不坏之身。柳如眉若和一票、抑或阎水拍哪怕是惠五洲、郑向洋“唱歌”,我也丝毫不会恼怒。我只是觉得,柳如眉不论与谁“唱歌”,都不能三下两下就被解除武装——不,解除服装!若他们刚开始“唱歌”,便又是“作曲”,又是“填词”,那是我所不能接受的。柳如眉若是一个阵地,敌人一进攻,就放弃了阵地,是说不过去的。怎么也得抵抗一番,哪怕是那种负隅顽抗!若还没分出个子丑寅卯来,便开始“唱歌”——这和婊子有什么两样!我和陶小北、李小南一块耳鬓厮磨了几年时间,她俩还没有为我解除服装,至今仍在我面前装模作样着正装。
  柳如眉将那盆花端进家门的时间是1995年夏末。那盆花只有绿绿的几片叶子,我当时看着那几片绿叶想:“给老子端回来一顶和春天的树叶一样颜色的帽子呢!”我这样想着,却急急忙忙从柳如眉手中接过花盆,端出去放在阳台上,拿起喷壶给花浇水。我突然发现一票像“小人国”那种小人儿一般,坐在花盆里冲我羞惭地笑,我也没客气,拿起喷壶就在他“脸”上狠劲地喷了几下。
  1995年的中国,已经对两性关系有了一些新的认识。小姐开始像蝙蝠一样在祖国的大地上飞来飞去,包厢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出现,甚至蔓延到那些偏远的乡镇。我们紫雪市的一些市级领导轮番飞往美洲或欧洲考察。回来以后就给大家讲,那些国家十分干净,爱国主义卫生运动搞得十分好,大街上走几天皮鞋都是黑亮黑亮的,根本用不着擦。那天召开市级机关干部职工大会,市长这样说时,我不禁看了看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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