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府正在筹划诸般事宜。王绾听得半信半疑,顾不得多问便来丞相书房复命。
“腐朽深植朝野,六国安得长久也!”听罢王绾禀报,吕不韦一声叹息。
“丞相急召,王绾请奉差遣。”
“非为事急,只你做得妥当也。”吕不韦似乎心有所虑,斟酌着字句对王绾说起了事由,末了微微一笑,“此事甚难,无官无爵只做事。你若不便,老夫另行物色人选可也。”
“王绾既是首选,自当不负差遣!”
“好!”吕不韦欣然拍案,“子有大局器量,此事便能做得好。若非如此,老夫还当真不甘急召你回来。子当好自为之,凡事权衡大局而后行也!”
王绾肃然一躬告辞去了,回到行人署一番交接便离开了丞相府。
吕不韦派给王绾的差使是:吏身入王城,做王子舍人;旬日之内明白回报,这个王子政能否经得起王室少学之考校?也就是说,王绾目下最急迫的事,便是要摸清王子政的少学深浅,以助吕不韦决断考校方略。所谓少学,也称幼学,总之是孩童时期的根基之学。王室少学由太子傅府执掌,专一延请若干饱学之士教习所有王子王孙,大体是三个等次:五至十岁一等,十至十三岁一等,十四至十六岁一等。十六岁之后至二十一岁加冠之前,不再属于少学。吕不韦给王绾明白交底:这个王子政随王后回秦没有几年,回秦后王子政也没有入太子傅府的少学馆,而是自行修习,其少学根基不甚清楚。
据王绾所知:王子政是秦王长子,王后赵姬所生。秦王还有一个庶出子叫做成蛟,是一个胡女生得,比王子政只小得一岁。无论依照祖制还是依照秦法,秦国立储都要将遴选对象扩展到两代嫡系王族之内的所有同代王子公子。也就是说,立储人选非但包括王子政与成蛟,与王子政同辈的所有王族嫡系男子,都有资格参加立储之争。在秦国,这叫择贤立储,嫡庶不避。除非秦王急难的非常之期可以专诏传位,譬如秦武王嬴荡举鼎暴死洛阳,便专诏指定幼弟嬴稷继任,寻常立储必当依法考校择贤而立。目下秦王在位,又无战事急难,自当依法立储。然如何考校,却是例无定制。领政操持的大臣每次都要大动心思,方能衡平各方。王绾揣摩吕不韦之意,是要一力扶助王子政立为太子,然又不想有违法度,便想先行清楚王子政少学根底而后确定一种较为稳妥的考校方式。
若非如此,急召他一个大吏回来做个舍人,便有些滑稽了。
舍人者,文职侍从也,非官非吏亦官亦吏,国君大臣王子王孙,但凡贵胄皆可设之。所谓非官非吏亦官亦吏,是说舍人虽无正式官爵,却看你跟得是谁做得如何?若是国君舍人又得宠信,自然是比寻常官员还要有实权了。虽则如此,舍人毕竟不是仕途正道,直正名士寻常都是不屑为之。因了如此,才有吕不韦对王绾的特意征询与特异叮嘱。
王绾原本秦人士子,走得是秦士务实之路,少学颇有优声,便入咸阳为吏了。战国士风:少学一成便周游天下,而后再留学魏国大梁的官学或齐国临淄的稷下学宫,先获名士声誉再入仕途;一策动君王,为上上之选;退而求其次,则至少是一步为卿臣高官。名士而曾为吏者也有,然大多在未获名士声誉之前,譬如商鞅,譬如范雎。秦国变法之后东学西渐,法家墨家儒家道家农家兵家纷纷入秦,秦国也便有了士人学风。然橘生淮北则为枳,秦学收秦人子弟,便不可避免的形成了秦士独有之风。其与六国不同者,便是不务高远,不求一举步入庙堂,而是有学即为吏,由吏而建功立业晋升爵位。在耕战为本的秦国,此乃现实与可能使然也。。在法度森严功过分明吏治整肃的国度,只要你有才敬事,但有功劳,几乎没有被埋没者!国风如此,身为布衣之族的士者,自然不会去贪大求远,毋宁先扎实地一步解决生计之道而再求功业上进。
依照吕不韦叮嘱的方法,王绾先去见了王后,呈上了吕不韦书简。王后似乎淡淡笑了笑:“也有他上心时候?好,他信得过你,便是你了。”说罢便有一张羊皮纸飞到王绾面前,“这是王子修学所在,不难找。”如此这般没有任何繁杂叮嘱琐碎礼仪,甚至连一句对儿子的介绍也没有,王绾便成了王后认可的王子舍人。
一马出了咸阳南门过了渭桥,王绾顺着渭水南岸的东西大道西去不到两三里,拐进一条西南方向的山道,再过一片还未发出新芽的萧疏柳林,遥遥便见山顶果然有一座庄园。王绾飞马上山,到得山头眼界顿时豁然开阔。来路望时,这片山地绵延相连,深入山谷登上山头,却见庄园所在竟是一座孤峰之颠,与左右两山遥遥成三足鼎立,两道峡谷中小河明净草木葱茏,实在是想不到的好去处。王绾正在悠悠然四面观望,突闻峡谷中骏马嘶鸣杀声隐隐,注目看去不禁大是惊讶——
西面峡谷的草地上,一匹白色骏马正在纵横飞驰,依稀可见马上骑士身着短衣窄袖的红色胡服,长发散乱飞舞手持长剑高声喊杀。骏马驰山涉河飞掠草地皆是轻松自如,即或与秦军铁骑相比,此等骑术也毫不逊色。然从身形与嗓音判断,骑士却似乎是一位少年。心念及此,王绾心头蓦然一闪,立即飞马下了山坡。正在此时,雄骏白马突然在一道山梁前长嘶一声人立而起,红衣骑士从马上摔出跌落草地,瞬间滑出丈余之远!
“少公子!”一声清亮稚嫩的惊呼,一个红衣小童飞跑马前。
“没事。”红衣骑士摇摇手想站起来,却又跌倒在草地上。
王绾正在此时赶到,飞身下马疾步近前一看,少年骑士脸上蹭满草色,双腿划破鲜血渗出,脸上却兀自笑着。王绾正要说话,红衣小童却抱着少年骑士的伤腿呜呜哭了。少年骑士大是不耐,一把推开小童厉声申斥:“战阵之上皮肉之伤算甚!哭哭哭!再哭回赵国去!”红衣小童哭声立至却抹着眼泪抽泣:“毕竟,不是战阵么。”
“心有战阵!便是战阵!”少年骑士怒喝了一声。
王绾一拱手笑道:“这位公子勇气可嘉!然有伤还是及时医治者好。在下正好有红伤药,可先行清理包扎,而后再延医疗伤。”
“战课未完,疗得甚伤?”少年骑士冷冷一笑,突然右手拄地奋然站起,瘸得几步拣起长剑走近战马。红衣小童连忙扑过去要扶,却被少年生气地推开。红衣小童便急咻咻躬身趴在马前:“少公子,踩着我上马!”少年眉头猛然一耸厉声道:“秦法无隶身!知道么?起开!”红衣小童哭喊道:“法是法,伤是伤,公子从权了!”少年怒声道:“法便是法,岂能从权!”说罢拉起小童甩到一边,大喝一声跃上马背,骏马流星飞出,喊杀声又遥遥传来。
王绾正在暗自心惊,便见白马飞驰回程,恰恰又在那道山梁前一声长嘶前蹄直撑后蹄飞起,少年骑士纸鹞般从马上飞出,重重摔在草地上,长剑也脱手飞出颤巍巍插在三四丈外的草地上!王绾与惊叫的小童疾步冲到近前,只见少年右腿血流如注,身下的草地已经渗出一片血红!少年骑士脸色铁青牙关紧咬,双手狠力握着伤口只不吱声。红衣小童吓得张口结舌只呵啊乱叫,却是一句囫囵话也说不出。王绾不由分说便蹲身下去,拿出皮囊中伤药陶瓶扒开少年双手便将药面撒了上去,再用腰间汗巾松紧适度地裹好,最后用小童忙不迭递过来的一条丝带绑定,这才松了一口气。片刻血止,少年惊讶地噫了一声,不疼了也!神情分明是从来没有用过药治过伤。
“谢过先生。”少年拱手一笑竟是分外灿烂。
“公子破例,原是该谢公子。”王绾也不无诙谐地笑了。
“先生可人也!我叫赵政,敢问先生高名上姓。”
“在下王绾,前来就职。”王绾正色拱手做礼。
“就职?我处有职可就?”
“舍人之职,该当有的。”
“呵,”少年恍然一笑,“给我派来个督学。先生愿做舍人?”
“为何不愿?”王绾又诙谐地笑了。
“难为先生也!”少年慨然一叹,“恕赵政直言,我修学无师,无须督导。过几日我去说,先生还是原路回去,谋个正经功业为是。”语气神色竟是比加冠成人还来得练达。
“公子差矣!”王绾暗暗惊讶地同时也认真了三分,“但为国事,无分巨细。公子为或将参与太子遴选,岂能无谋划料理?在下并无督导之能,惟尽襄助之力而已。”
“先不说。咥饭要紧。回庄。”少年一挥手,推开紧跑过来的小童便咬着牙关站了起来,“不骑马了,走回去!”说罢竟平稳缓慢地迈开了步子,虽然额头大汗淋漓,脚下却一步没停。这面山坡虽算不得陡峭,却也是山石凹凸草木交错时有沟坎,对常人固然无碍,对一个伤者却是大大艰难。王绾眼看小童不敢上前,想了想便去一株老树折下一支无皮枯木再用短剑三五下削去枝杈,便大步追上去笑道:“河西义仆,可助公子。”少年目光一闪:“先生河西人氏?”王绾笑道:“在下少学在河西。公子去过河西?”少年摇摇头接过木杖道:“我只知道,河西猎户将杆棒呼做义仆。好名号!”拄地便走,脚步顿时利落了许多。一路上山,小童牵马跟随,王绾只在少年身后三五尺处跟随。少年不求助,王绾也不主动抢前搭手。如此一路虽有沟坎艰难,却也终于在半个时辰左右上到了山顶。
庄园围墙很高很坚固,显然新砌不久,山石条间的泥缝还清晰可见。一座石门几乎是镶嵌在石墙之中,若非稍许突出的门顶短檐,几乎看不出这里便是庄门。小童飞跑上前砰砰打门。便听门内女子应答之声,石门隆隆拉开,一个衣衫整洁的中年女子打量着受伤少年,目光显然惊讶异常,脸上却是微微带笑道:“公子有客,快请进来。”只站在门厅一边,竟丝毫没有搀扶少年之意。
“先生请。”少年谦和一笑,分明将王绾敬为嘉宾而非舍人,与山下的任性强横判若两人。王绾不禁大感惊讶,彼此身份已明,如此礼敬岂非还是拒我不纳?然又不好门前与伤者反复客套,拱手一声谢过先进了庄院。少年又对女子吩咐一声:“今日带酒,我为先生接风!”扶着木杖大步进了石门。
庄院内一目了然:三排大砖房北东西围成马蹄形,东北两房相接处有一道石门,例当通向跨院;庭院青砖铺地,中央除了孤立一尊教人不明所以的青铜古鼎,其余没有任何器物摆设,干净整洁得纤尘不染。王绾打量得一眼,便被少年又请进了北面正房。厅堂并不宽敞,粗编草席铺地,本色木案两张,四面墙壁一无悬挂装饰,质朴得完全可以称之为简陋。两人刚刚入座,小童便抱来了一只大陶壶两只大陶碗,放好陶碗大陶壶倾倒,便有红亮的汁液顷刻溢满。小童笑道:“只有凉茶,先生见谅。”少年淡淡道:“山茶梗煮得,消暑解渴只是稍苦,不知先生能否受用?”王绾笑道:“此乃赵国骑士茶,在下最是喜好,上路总带一大壶。”少年顿时笑了:“喜好甚投,那便干了!”举碗与王绾一照,便汩汩痛饮,片刻连饮三大碗方才住了,接着便吩咐酒饭上来。
中年女子带着小童两大盘捧来,摆上案却是一菜一饭:菜是萝卜炖羊肉,饭是焦黄的硬面大锅盔。虽只两样,量却是极大,径尺大陶盆羊骨萝卜堆尖,大木盘一摞锅盔足有六七张。少年看看王绾,王绾诙谐笑道:“足食为本,公子有骑士饭量,在下却是甘拜下风。“少年慨然拍案:“不足食岂能足神!然今日先生来,却要先酒!”小童立即捧来一只大盘,盘中三只大陶碗,分别给少年一碗王绾两碗。少年举碗道:“来,为先生接风!干!”两碗一碰便如饮茶般汩汩下肚,脸色立时绯红,“我不善酒,先生尽管放量痛饮,百年老凤酒有好几桶。”王绾笑道:“在下也是食过于酒,至多如此两碗。”少年便道:“正好!开咥!”说罢一双长筷入盆插起羊肉便呼噜大咥,王绾方得半饱之际,少年已经盆盘皆空,兀自气定神闲地看着王绾。王绾虽吃相全无猛咥海吞,终还是只消受得盆盘一半便丢下了筷子。
“公子食如雷霆,虽骑士不能及也!”王绾由衷赞叹一句。
“日后先生另案,我急食过甚,引人饭噎。”
“不然不然!”王绾连连摇手,“与公子同席,虽厌食者胃口大开!在下寻常只咥得一张锅盔,今日竟得三张,生平第一快事也!”
少年哈哈大笑:“急食还有此等用处,我心尚安也!”笑得一阵,少年蓦然正色,“先生到来,未及介绍。我这庄院连我三人,令狐大姑是宫派女官,不要不行;小童赵高,是赵国时的童仆,你呼他小高子便成。”说罢向小童一招手,“小高子,饭后带先生到前后院转悠一番,任先生选个所在住下。先生若是耐得,晚来赐教。”连串说完,也不待王绾回答,便拄着义仆笃笃走了,快捷干练竟如专精事务之良吏。
“先生请。”小童殷殷过来一拱手。
“小兄弟,几岁了?”王绾行走间便与小童攀谈起来。
“八岁。先生官身,可不敢叫我小兄弟。”
“我也公子侍从,原本兄弟也。”
“可不原本。你是官吏,我是……公子法度森严哩。”
王绾见小赵高神色有异目光闪烁,心念一闪便转了话题:“你说公子法度森严,甚法度?国法?还是私下规矩?”
“都有。都严。”
“公子最烦甚等事体?”
“最烦人照拂。老骂我跑得太勤,一只小狗!”
“呵呵,公子最喜好的事体?”
“读书骑射。整日只这两件事!噢,睡觉不算。”
“公子没有老师么?”
“没。外公教识字,公子四岁便识得五七百字,从此自读自修。”
“噢?那你也识得许多字了?”
“小高子不行。只识得百字不到。”
“公子教你学字么?”
“公子骂我笨,要令狐大姑教我。”
“太子傅府可有先生来给公子讲书?”
“有过三回,都教公子问得张口结舌。后来,再没人来!”
“小兄弟读书么?”
“没人教读不懂。公子只教我背诵秦法,说先不犯法才能做事立身。”
边说边走边看,王绾终于在东跨院选择了一间大砖房。这东跨院其实就是一大片石条墙圈起来的草地,足足有三五十亩大,南北两边各有一排六开间房屋。王绾选得是北边最东边一间空屋,其余各间或多或少都摆满了兵器架,尽管机灵可人的小赵高说都可以腾出来住人,王绾还是选了一间现成空屋。小赵高说,这座庄院原本是一家山农的林屋,公子回秦后不想住在王城里,整日出得咸阳南门进山跑马骑射,后来便自己与山农成交,用二十金买下了这片空庄;再后来公子便好容易请准父母搬了出来,才有了王后派来的令狐大姑与三个可人的小侍女,偏公子只留下令狐大姑,其余都支了回去;这里原本没有石墙,去岁秋季秦王与王后来了一回,硬是给庄园修了一圈石墙,否则便要公子搬回王城,没奈何公子才不吱声了。
“哪,王城没给山下驻兵?”
“不知道。当真有,可了不得,公子准定发怒!”
一番转悠之后收拾住屋,妥当之后便是晚汤。老秦人将晚饭叫做晚汤,本意大约是白日吃干晚来节俭喝稀。小赵高送饭时说,庄院晚汤从来是分食,给公子送进书房,他与令狐大姑自便,大姑说